浙东曲折蜿蜒的海岸线上,形势巍峨,岛屿深远,散布着众多风貌迥异的渔村,沙塘湾在其中是个独特的存在。康熙开海,沙塘湾的先民从福建闽南泉州、同安等地驾舟北上,选中了这个三面环山,面向浩渺东海的小海湾,聚落成村。迁居于此的渔民,不仅带来了闽南的语言习俗,也把闽南的王爷信仰播种于此。在这里,北宋一代战神狄青,成为了守护渔村一方平安的海神。

沙塘湾村前是干门和淡水门水道,檀头山岛横列海旁,历历可数,再往大洋远处行船不到三十海里,便是闻名遐迩的南北渔山列岛。这片海域被称为“浙东鱼仓”,自古便是大黄鱼、小黄鱼、带鱼和墨鱼四大经济鱼类的著名产区。船过铜瓦门,是有中国四大中心渔港之称的石浦渔港,渔船商舶补给避风和鱼获交易的天然良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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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村村口的标志,摄影:诸虹

因为山海相阻,即便前些年沙塘湾渔民集资修了条简陋隧道,联接了外面世界,但是渔村遗存的闽南文化韵味独特,成为了甬派大地上独一无二的“闽南村”。

沙塘湾的先民不是孤勇者。随着清康熙四海平定,“海禁”政策渐弛,浙江沿海兼具山海之利,闽南民众乘风上下,蜂拥而至。

民国二十年代中期修撰《象山县志》,将半岛南乡昌石镇下辖石浦、延昌、昌国卫、番头和定塘等地分为四个区块,通过采访员开展调查,后在县志氏族表一一列举当地“陈、林、蔡、柯、黄”等大姓祖居地,有泉州、漳州、晋江、漳浦、同安、惠安、武平等地,可见移民之众。

如果说捕鱼和造船技术是闽南渔民“讨海生涯”的利器,信仰与语言就是其守护精神家园的厚盾。除了家喻户晓的妈祖信仰,王爷信仰也是闽南人宗教社会的重要一脉。王爷信仰的神祇广泛,是闽南人普遍祀之的大神,但是这些神灵在不同地域,往往又有自己的在地真身,神灵世界丰富多样。

沙塘湾的“狄池王爷庙”是“三府王爷庙”,位于村前半月形沙滩中段,始建于清嘉庆八年(1803),“文革”时用作渔业队仓库,形制得以存留。此庙大殿三进,神殿对面是戏台,红色匾额上书“靖海台”三个黄色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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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池王爷庙匾额,摄影:诸虹

庙堂供奉王爷有三。中殿红面神像,此地祭拜的是“囯姓爷”郑成功。右殿黑面神像,供奉的是池府王爷池然,传说是明万历年间漳州府台,为治瘟疫舍身救民,漳泉百姓得以免遭劫难。此事感动天庭,玉皇大帝敕封其为“代天巡狩”王爷。这是各地王爷庙普遍祭拜的神灵。

左殿青面神像,是北宋仁宗期间的名将狄青,其生前西征党羌西夏,南收邕广交趾。北宋立朝后抑武崇文,因军功担任枢密使副使的武将仅狄青一人,可见战功辉煌。去世后谥号崇隆,一般百姓知晓者,北宋狄武襄狄青、南宋岳武穆岳飞而已。

石浦当地有首渔谣,形象描述了旧时渔家的悲惨年景:“清水洋,浑水洋,十年一件破衣裳。天当被,海当床,娶个月亮进洞房。”抲鱼人出海捕鱼,出入风潮岛屿之间,是极为危险的营生。沿海渔村,皆有庙宇,以求得神灵护佑,风调雨顺,出入平安,渔汛旺发,驱瘟除疫。

2002年庙宇重修,碑志记录了鲜活的渔村民间信仰故事:古时沙塘湾百姓祖先海上遇难,得青脸天神相救,后托梦说是北宋战功显赫的狄青。这位一生在陆地征伐的无敌战神,不意千年之后,竟在东海偏隅一角,成为护佑渔民讨海的神灵。

几百年来,多少渔家尘封的往事,都藏在海边的古庙里。

闽南语是沙塘湾自带的标签。在象山二中读初一时,班上有四个来自沙塘湾的同学,一男三女,男同学叫李志军。这个颇有时代特征的名字,是他自己改的。他们几个聊天,则用闽南语称呼“素敏”,这是按辈分取的。女同学的名字不记得了,第一学期没读完,三人就都辍了学。

初三时,我们中学组建了粉碎“四人帮”后第一个重点班,志军以“赤脚班长”闻名。一年四季,不论刮风下雨,他每天光脚翻过村后山岭来上课。

比我们低一届的女生陈琦,浙江美院毕业后美术理论研究成果颇丰。中学毕业后初次见面,好奇地问我:“你们班‘赤脚班长’现在在哪里?”

但是,最早让班上同学见识沙塘湾彪悍民风的,还是沙塘湾的女同学。那时读书,班上男女同学目不正视,也不说话,课桌之间更是楚河汉界,严防死守。

一天课间休息时,教室里突然一阵喧哗。原来有隔壁桌的男女同学,手臂无意触碰到了。叫闹声中,男同学顺势一肘,击向左边的沙塘湾女同学。女同学也不示弱,站起来便是一巴掌,回敬对方脸上。要知道,这位男同学可是来自延昌“道头角”。

自从石浦开埠,延昌“道头角”码头就是江浙闽粤渔夫商贩船舶辐辏之处,三六九等,鱼龙混杂。上了码头,就是祭拜妈祖娘娘的天后宫——解放后改成了延昌小学,老街上还有福州“三山”会馆,泉州会馆。

在读中学的八十年代,行走在“道头角”,常常听到码头上的人,不论大小,言谈自称“阿爹”,霸蛮的江湖气咄咄逼人。

女同学的一巴掌,一下子把教室的气氛带入了高潮。在海边码头,“打相打”是少年成长中的家常便饭。这位男同学岂肯罢休,旋即挥拳相向。他的几个“道头角”“赤卵发小”,围了过去,在边上兴奋地“呐噪喊”。

情急中,这位女同学“闽南语”一声大喊,只见她的同村闺蜜,一个拨开人群冲了过来,还有一个坐在后面几排,直接跳上书桌,连踏几排,直扑这位男同学,把他按在桌上,三个女同学稀里哗啦便是一段乱拳。

刚才喧闹亢奋的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镇住了,教室一下子寂静无声。就在此时,上课铃声恰到好处的响起。面对共同的对手“老师”,同学们心照不宣,一个个快速坐回自己的座位,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清朝嘉庆初年,纵横中国沿海的蔡牵夫妻,号称是最后的海上枭雄传奇。沙塘湾对面的檀头山岛大王宫村,就是蔡牵团伙的据点之一。蔡牵妻子当年以“蔡牵妈”名镇海疆。彼时闽南语中,“妈”是对成年女子的泛称,就像北方有的地方叫作“婆娘”。

一次海上遭遇,清军水师就要追上蔡牵,突然从船舱冲出红衣女子蔡牵妈,赤脚爬上桅杆,用斧头砍断蓬索。清船来不及收帆,被风吹走,蔡牵的帆船得以转向,逃过一劫。第一次看到此段描述,脑海里马上浮现沙塘湾女同学脚踏课桌、众拳挥舞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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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晖下的渔村,摄影:诸虹

语言是有生命的。潜伏在血液里的声音,或许因为某个机缘就会被激活。八九十年代,不知不觉间,港台影视剧的闽南语歌曲,就在石浦渔港小镇流行开来。渔港马路上,伴随着潮湿的咸腥海风,时常传来低沉多情的闽南语歌声。最早时,带着“蛤蟆镜”、穿着喇叭裤的小镇青年,喜欢几人横排走路,拎着的日本卡式录音机,高声放着《红灯码头》等歌曲。

最早看到台湾明星柯受良在电影《古惑仔》扮演的表哥,虽然是屏幕上的人物,但亲切得就像是延昌道头角的隔壁大哥。跌倒爬起,敢说敢做,“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朋友几个坐在海边排挡,光着膀子喝酒猜拳,即使喝得跌跌歪歪,还要互相搂着脖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直到1997年柯受良成功飞跃黄河,才知道这位“亚洲飞人”1953出生在沙塘湾,母亲李小花是沙塘湾人。他两岁多的时候,也就是1955年,盘踞浙江沿海大陈岛等地的国民党残部,撤离大陆,他的父母亲和浙东沿海许多渔民一样,被裹胁去了台湾,他也被一起带走。

柯受良飞跃黄河后声名大噪,家乡邀请他回象山探亲。柯受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建议举办渔民的“出海捕鱼仪式”,扩大地方影响。次年,当地政府开始举办一年一度的“中国开渔节”,到今年已经27届了。

柯受良回到沙塘湾,特地到“狄池王爷庙”,虔诚地祭拜王爷。听说姨妈在“石浦台胞医院”住院,又特地赶去看望。两人一番热切的闽南语交流,就像不曾分别。

渔民的生活就是如此这般的关乎大海。春夏网鱼打鳅,秋冬捉䖳钩带,采捕鱼虾做鮳嗮皮。志军的家在沙塘湾半山腰,眼前便是东海大洋,巨浸茫茫,一望无际。墙角放着几个石锁,是习武的家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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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网和浮子,摄影:诸虹

同学们一到,志军妈妈话不多,笑笑便招呼他弟“去㩍点下饭”。“㩍”,直译就是“捡东西”的“捡”。在石浦当地,去码头拎点鱼虾,岩礁撬点贝螺,或者宅前屋后拔把青菜、挖点番薯,都在“㩍”的范围。“下饭”则是甬沪通用,指的是“饭菜”的菜。

志军哥哥有“老本”,当地人把“武功”称作“老本”。只要没出海,就会教我们玩石锁。兴致高了,运足气,扎好“四平大马”,平伸两膀,同学几个浑身使劲,他的马步纹丝不动。

家里墙角的褐色粗陶大缸,有我们半人高,两人才抱得拢,两片半圆形的木盖,底部包着蓑叶,盛的是家酿米酒。海上生活风吹浪打,三九寒冬也要出海捕鱼,喝酒便成了渔民唯一的乐趣,个个练就了大碗喝酒的本事。

这边还在玩,弟弟就回来了,拎着满满一大篮的鱼虾蟹螺。这些下酒菜肴,有的是船上的,有的是滩涂上的,还有的是沿路邻居家送的。这是渔村的习俗,谁家来了客人,就是自家的客人,缺什么“下饭”随便拿。菜要满满一大桌,叠成几层,越高越好,才显得客气。

大哥让我们佩服的,不仅是身上的老本,还有海一样无底的酒量。海鲜摆满一桌,酒缸里漏斗打酒,每人斟满一海碗。除了“透骨鲜”的海鲜,最后端上的,是一大盆甜甜的番薯丝汤,喝得大家满头大汗,酣畅淋漓。

在沙塘湾,家家户户都会在房前屋后窄小的平地上,种上番薯,补充主粮,有的还酿“番薯烧”。小小番薯,据说明代万历年间漂洋过海,从菲律宾吕宋岛来到福建,又随着闽南人四处迁移,扎根结瓜。

在渔村的玩耍,就是下海游泳。我们在海里踩水,比哪个同学立得高;在海里潜水,比哪个同学时间长。就是在沙塘湾,我学会了在海里睁着眼睛潜水。看到了划动的小鱼,漂浮的海蜇,看到了与陆上不一样颜色、光亮和质感的海水。的确,要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

渔民出海了,三三两两走出家门,扛着拎着渔具和日用品,有的人还提着壶酒,抱着坛酒。看到我们在海里玩,不时有人笑着招招手,走向渔船。每每此时,我就会想到景阳冈的打虎英雄武松。

四十年后,当我和浙江卫视阿鲁——一位拍摄过《江南》《南宋》《良渚》等多部荣获全国大奖的纪录片大咖——叙述渔村的民俗酒风,阿鲁说:“二十多年前,我在舟山跟着渔船出海拍片十多天。船行在一望无际的大海,我第一次见到大洋深处,海水是暗黑色的。我和渔民朋友一起大碗喝酒,渔民朋友和我说,喝酒可以壮胆,压惊!”

海上潮起潮落,岸礁、沙滩呈现不同的景致。沙塘湾渔村的生活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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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鲜花,摄影:诸虹

就像发生在所有海边岛屿渔村的故事一样,早些年,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快速推进,村里人像潮水退去,慢慢搬到了隧道外面的世界。留在村里的,是安土重迁的老人,还有如同精神图腾一般的“狄池王爷庙”。

这几年,那些被岁月侵蚀的空屋,又被外乡人看中,陆陆续续开出了民宿。“三联生活周刊”介绍宁波海鲜,居然写到了沙塘湾一家排挡的老板娘李大姐,说她年轻时舢板摇到渔山岛。

每年农历六月十八祭祀王爷日,沙塘湾村请来戏班,演戏报神,神人共娱。看戏的,有村里老人,在外面工作的原乡人,还有民宿的好奇客人。对游客来说,王爷庙是打卡点。对渔村人而言,则是他们的日常生活,生命的一部分。

在海边,人情、渔事与神迹,生生不息,穿越时空,就像大海永无休止的一吐一纳,平常而又永恒。 我们今天所经历的一切,或许早在300多年前,便已种下了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