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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可易

十月中旬,刚过完十七岁生日的陈巳,没了哥哥。偌大的房,只剩下他和嫂子许月二人同住。陈巳父母走得早,他从小跟着哥哥陈垣生活。陈垣病故后,家里的门变窄了,窗子黑洞洞,屋里阴暗空旷。

这天傍晚,陈巳在卧室痴坐,突然,身后响起轻微的敲门声。他转过身去,只见嫂子端了一只瓷碗,倚在门边:“给你炖了爱吃的龙眼汤,放这儿,可以么?”她怯怯伸出手,指了指靠墙的木桌。

此时,起了风,他感到自己面颊直发烫,不禁打了个颤。“窗子关好,别受凉了。我就不进去打扰你了。”嫂子低头,带上门。

陈巳仍未缓过神来,盯着那碗龙眼汤。

又是一阵敲门声。嫂子面露惭色:“忘了和你说,明天我俩去给你哥下葬。”

陈巳下意识抬起眼,问道:“就我俩?”

嫂子一愣,垂下头,不再说什么。

夜里,陈巳一直合不上眼。嫂子与哥结婚一年多来,还未生子,平日里,也就把陈巳当作孩子般对待。可今天,不知怎的,两人身上都多出几分机警,却又在某处松懈下来,如一扇半掩着的门。想着,陈巳脑中绞作一团,索性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晨醒来,陈巳隐约感到被窝里有些凉,缓缓掀开一角,向里望去,竟湿了一片,晶亮亮的。

嫂子去楼下买了几束白花,与装有陈垣骨灰的木盒一起,紧捧在怀里,那盒子对嫂子来说似乎很重,她走一会,便停下久久歇息,靠着路旁的树,将头抵在盒子上。陈巳见此,伸手去取盒子,想替她分担些重量。嫂子用身体护着,哀求般摇摇头。他们俩一前一后地走着,陈巳清晰地感到,他和嫂子离得很近,也很远。

墓地前头,尽是泥地,人们便拉了一座木桥。那桥年纪大了,踩上去,咿呀响。陈巳看一眼嫂子:“我先上去。”

嫂子扯过他袖口,瞪他一眼,自己先上了桥。

木桥陡,桥面上也开了不少缝。嫂子伏下身,抓着桥边铁索,小心挪步。尽管如此,桥也晃得厉害,一束白花从她怀中漏出去,落在不远处。可她慌了神,松了握紧铁索的手,去捡那束花。脚下不稳,桥跟着倾过去,抱着木盒的手也滑下去。

陈巳抢上前来,稳住她的身子,右手将盒子推回来,往她怀里送,左手握定铁索,用力一拽。那一刹,陈巳眼中只有两样事物,一是哥哥的骨灰盒,二是嫂子的锁骨,白中还透着些红。

嫂子起身,他忙收回了双手,径直往前去。可嫂子拉住他,将盒子轻轻放入他怀中,替他正了正衣服、掸去脸上和身上的尘土。两人相顾无言,并着肩,向前走去。

许月和陈垣没什么亲人朋友,葬礼相当清冷。许月曾天真地以为,有了陈垣,住着小屋,享着小福,便无他求。可如今,药厂的薄薪,根本撑不起家中开支和陈巳的学费。

回到家后,她的脑中反复回想桥上的情景,心一横,将梳妆台上的眼影、口红扫荡一空,扔进塑料袋,塞进杂物柜。她瞒着陈巳,找了份钟点工的活,下班后赶去打扫一个半小时,主人家做生意,工资不少。陈巳问起,她淡淡答道:“药厂最近忙,要加班。”

药厂同事听闻此事,私语道,这许月不愿改嫁,是看上了陈垣他弟。几人相视一笑。许月从一旁经过,她分明听清,却只是不动声色地脱下药厂的白大褂,挂在离人群不远的衣架上。

晚上做工时,许月心头萦绕着同事的私语、陈巳在灯下苦读的背影和陈垣临走时劝她改嫁的沙哑嗓音。她顿了顿,拾起抹布,清理梳妆台。女主人的口红和眼影洒满台面,她一支一支拿起,细细端详,再摆好。

长呼出一口气后,她开始挨个清洗玻璃瓶。不知为何,她的手抖得厉害,瓶子越来越沉,“啪!”摔在洗手池里。她发现,每一块碎片上都是她的脸,手心也划出两道深深的口子,淌着血。

陈巳这些天很忙,他趁着许月加班,偷溜出去,在同学家的厂子谋了份差事,帮着搬运杂物,零碎赚了些钱。可这天搬箱子时,运气背,让箱上的木刺扎了两下,隐隐作疼,陈巳忍了下来——他要赶在许月下班前赶到家,而附近诊所来回一趟也多有不便。

到了家,陈巳抽出房间里的空饼干盒,在客厅坐定,打算把这些天的工资存下来,交给许月,他知道,药厂薪资少,要是他考上大学,许月得出去兼职。他知道,自己大了,也得为家里分担些才好。他欣喜地打开盖子,手哆嗦着垂下去——饼干盒里早已塞了一沓钱,红绿相间。自己手上紧攥的,不过三张黄色纸钞。他瘫坐墙边,将纸钞的一角折起、铺平,这一切,他已明了于心,可他,只能抱着这六十的破纸币,自以为是。

门开了,许月进来,正是四目相对。目光一转,许月望向地上的饼干盒,和陈巳手里的纸钞;陈巳则盯着许月渗出血珠的手。许月发了疯一般扑上来,一把夺过陈巳手中的纸钞,瞪圆了双眼,久久说不出话来。

陈巳忙从身后抽屉翻出一瓶碘酒、一包棉签,示意她坐下。

“为什么不告诉我?”许月声音里分明带了哭腔。

“你不也没告诉我。”陈巳低头,用棉签蘸上碘酒,拉过许月的手。

许月猛地抽出手,将纸钞揉成一团:“你以为你这六十很有用吗?”她抬起头,见陈巳仍低着头,又把纸钞一张一张展开,手肘压平,放入饼干盒。不想,陈巳一扬手,三张显眼的黄纸钞应声落在墙角:“是,这六十没用,你出去做工就有用?还把手伤着了。”

看着盒中厚厚一沓钱,他的声音渐渐轻下去,最后一句,几乎是自言自语。

许月将受伤的手递给他,另一只手搂过陈巳,靠在自己肩上。可她也摸到了陈巳背上的伤口,结了痂,却隔着陈巳身上的白T恤,发肿、发烫。“别动。”许月柔声道。没等陈巳将棉签落下去,便抢过来,扯下他的T恤,为他涂抹伤口,不时凑上去,轻轻吹两下。陈巳的身体长开了,借着月色,许月细细摩挲他古铜色的皮肤,再近些,还能听见骨骼里传来的回响,有如一阵心跳。陈巳新抽一根棉签,蘸满碘酒,轻捏许月白皙的手,从天鹅绒一般的皮肤中,找到刀子般的伤,伴着呼吸声,闭眼,棉签沿皮肤滑下去、滑下去。

窗外秋雨潺潺,与清冷月光相映,凝成一片,两人久久相拥,一阵静默,这是最好的语言。

令许月没想到的是,不久后,药厂开始裁员,不少女工下了岗,包括她。此后,她只好求着主人家加了一个钟头的工时,可那家人精明,知道许月上次打碎了瓶子,明里暗里将工钱克扣些去。

这一晚,许月在里屋拖地,听见外头一人说话声音有些耳熟,便扒了门往外瞧,一眼看见坐在沙发中央的西装男人——余洛阳,她少时的恋人。许月正想退回去,太太瞥见了她,故意大声嚷道:“许阿姨,给客人倒杯热茶来。”她只得端了茶,走出去。余洛阳一眼认出她来:“月——许月?”

许月是和余洛阳一同出来的,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如今,余洛阳已成了邻市的富商,上了年龄,却还未结婚。此次前来,正是“谈生意、轧朋友”,不想遇上了老朋友。余洛阳问道:“那你呢,最近怎么样?”许月苦笑,和盘托出。余洛阳点头,深表同情:“有空吗,请你看场电影去?”许月很久没看过电影了,对她来说,一张票抵得上她和陈巳三两天的伙食。可她爱看电影,记得小时候,都是她拖着余洛阳往影院跑,现在,她找回来这种熟悉的感觉,也算是重温旧梦了。两人深知,这场电影并不是用来看的。

一连数天,许月总在主人家遇上余洛阳,一起约着看了五场电影。电影散场,许月和余洛阳并肩走出来,却都低着头,各怀心事。前天,当陈巳将学期总费用账目递到眼前时,许月心下一惊,忙翻出饼干盒,把里头的纸钞一张一张点过去——不盈不亏,刚好。许月明白,陈巳下一年学费,凭钟点工这点薪水全然不够。趁陈巳回卧室,许月拨开杂物室的门,像是下定了决心,将化妆品一件一件郑重摆出来。

“你愿意带我走吗,余洛阳?”许月忽然抬起头。

“你怎么今天化上妆了——”余洛阳有些语无伦次,下意识摸了摸口袋。许月盯着他:“愿意吗?”余洛阳一愣,笑着牵过许月的手,许月却将头微微别了过去:“可你还要答应我一件事,我得带上一个人。”

等陈巳得知,自己将随许月离开此地,去往邻市时,他们已经身在车站月台。许月瞒着陈巳,提前办了转学手续。陈巳坐在暗处石墩上,翻看着从附近书摊上购得的旧杂志。杂志的扉页上印了一句诗: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窗轻衾各自寒。他痴痴地看着诗句,徐徐关上杂志。

远处,许月与陌生男人缓步走来,陈巳起身,走在二人中间,一言不发。余洛阳一摸口袋,从陈巳身后绕过去,来到许月另一侧,拉她一把,紧贴在一起。许月挣开他的手,冷冷地说:“我这只手上有伤。”说罢,疾步跑向候车点。起了雾,夜空一片昏朦,两旁淡黄色路灯斜斜地散落一地,月台往来人,提着包、推着箱,不知去向何处,便聚作一团,他们不声不响,盯住车轨。

人群中,陈巳看见许月往后偷瞄一眼,却不知她望向的是自己、陌生男人,还是身后这座属于她与陈垣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