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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晋武帝司马炎,晋朝人和后来人都有不少议论:当时人的评价,大抵上是毁誉参半;后人的议论,往往着眼于晋武帝统治政策和措施的种种失误,并追究其诱发“八王之乱”和西晋短期崩溃的责任,自然是毁多誉少;20世纪下半叶的学界,更是把晋武帝与当时门阀士族的腐朽联系起来,有全盘否定的倾向。在此,我们又如何看待晋武帝和他的统治呢?

如上所述,晋武帝的治国方针具有他所处时代的明显特征,并受到其父祖辈的直接影响,他标榜“仁俭”和孝道,尊崇名教礼法,本身都具有逻辑上的合理性,也受到了当时人的称誉;他的一些治国政策,大都能顺应时势变化而有所兴造或调整。总体上说,在我们所讨论的“治国方针政策”方面,晋武帝是成功的,至少在他统治的前期是如此。干宝《晋纪总论》称:“太康之中,天下书同文,车同轨。牛马被野,余粮栖亩……故于时有天下无穷人之谚。虽太平未洽,亦足以明吏奉其法,民乐其生,百代之一时也。”话中虽不无溢美之处,但太康治世的存在,则属无疑。《晋书·武帝纪》唐太宗制曰:“于时民和俗静,家给人足。”这是后人对于晋武帝的统治,也有肯定的评价。

然而,我们在肯定晋武帝于制礼作乐、立制垂范有所建树的同时,却不能不注意到事情的另一面,即晋武帝的统治中包含着不少弊病。例如,刘颂上疏晋武帝,指出“陛下每精事始而略于考终”,即建立制度之后未必能认真地贯彻其精神并予以落实;干宝则批评他多“苟且之政”。王夫之从“用人与行政”的关系评说晋武帝的统治,既显明其“行政”之得,亦揭露其“用人”之失:“晋承魏之安处,时非无贤,而奖之不以其道,进之不以其诚,天下颓靡,而以老、庄为藏身之固,其法虽立,文具而已。”当时人的见解和后人的评断都表明,晋武帝是一个相对缺乏治世精神的君主,故而其统治表面上“宽弘雅正”,骨子里却积弊深重,难怪刘毅把他比作汉世之桓、灵二帝。对于晋武帝缺乏治世精神的后果,当时人已有深切的认识,《晋书》卷三三《何曾传》称:“国家应天受禅,创业垂统。吾每宴见,未尝闻经国远图,惟说平生常事,非贻厥孙谋之兆也。及身而已,后嗣其殆乎!”然而,就晋武帝本人而言,他非但认识不到危机的存在,反而在平吴之后,因群臣称颂功德、鼓动“封禅”而萌生骄心,以至于奢靡淫逸,怠于政事,西晋王朝的统治危机也就伴随着晋武帝的这一转变而益发深重。

探讨晋武帝统治的得失,我们终究还是要落实到寻绎诱发“八王之乱”的原因方面来。《晋书·武帝纪》唐太宗只把八王之乱的起因归结为晋武帝“建立非所,委寄非才”,即立惠帝失当和托杨骏辅政失策,两者中当以错立惠帝为关键。宋人叶适的议论,对“惠帝定嗣”及此事所牵涉的政治纠葛有精当的分析,《习学记言》卷二九称:

晋武帝时大议论有四:惠帝定嗣,一也;贾后为冢妇,二也;贾充、荀勖进退,三也;齐王攸去留,四也。晋之治乱存亡虽在此四者,然不过一本。昔周子有兄而无慧,不能辨菽麦,故不可立。武帝二十五子,惠之无慧,帝自知之,而终不决者,恃愍怀尔;又明见充女不可,然竟纳为妇,以成愍怀之酷,实勖辈弥缝其间;末年恐攸挟众望夺嫡,又为逐去,以速其死:帝本于一事不了,故四事无不然。

晋武帝时朝廷内党争不断,此伏彼起,后来党争的焦点便集中到惠帝废立一事上,叶适所论清楚地揭示了其中的因果关系。可以说,晋武帝明知惠帝不慧而执意要立他为嗣,是导致在他去世后政局失控的直接根源,对这一点的认识,可谓古今一辞,并无异议。

但是,问题恰恰在于,为什么晋武帝明知惠帝不慧,还要立他为嗣而不改易呢?按《晋书》卷三一《武元杨皇后传》所说,杨皇后以“立嫡以长不以贤,岂可动乎”为辞,打消了武帝的废立之念。《晋书·武帝纪》则称:“爰及末年,知惠帝弗克负荷,然恃皇孙聪睿,故无废立之心。”这是说武帝寄希望于皇孙司马遹(愍怀太子)。我们认为,就细节而言,这两点都会对晋武帝立嗣的决策产生一定的影响,但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而在于晋武帝对自己亲手建构的政治权力秩序感到比较放心,相信惠帝在大臣的辅弼下,能够保住司马氏的基业;晋武帝晚年能够“怠于政术,耽于游宴”,也是基于这一判断。

然而,“八王之乱”正是在晋武帝建构的政治权力秩序这一“沃土”上萌发的。八王之乱由杨骏擅权、贾后干政的宫廷斗争发端,继之则拥有实力的宗王先后登场,角逐中枢权力。在此过程中,晋武帝生前培植的后党(杨氏)、太子妃党(贾氏)只能假皇帝之威行事,力量较为脆弱,真正具有强大实力和持久影响力的变乱主角无疑是司马氏宗王。那么,宗室诸王的实力从何而来?又如何能够参与到中枢权力斗争中来?归根到底,晋武帝实行的分封宗室、宗王出镇和宗王参政等一整套制度,为宗室诸王参与中枢权力斗争提供了实力基础和相应的参与机制,八王之乱“是西晋宗王政治派生的宗王参政、宗王分封、宗王出镇等一系列弊端所引起的必然结果”。要而言之,关于八王之乱的成因,尽管说法很多,但我们倾向于基于政治权力结构和权力运作的“多因素论”,即八王之乱是晋武帝“建立非所,委寄非才”的人事因素与重用宗王的制度因素交互作用的结果。

鲁力最近的一项研究,使我们对八王之乱成因的认识趋于具体化。他把八王之乱中先后上台掌握或争夺中枢权力的各种势力作了排比,进而对这些势力先后上台和灭亡的原因作了剖析,得出了令人信服的结论。这就是,在晋武帝生前形成了一个金字塔式的权力结构,自上而下依次为:皇帝(晋武帝),外戚(后党、太子妃党),宗王(尊亲、至亲、疏亲),门阀。这个权力结构是由皇帝一手构筑的,同时也由皇帝来操纵。晋武帝死后,即位的惠帝是弱智,来自顶端的操纵力量不复存在,后党、太子妃党、尊亲、至亲、疏亲于是依次上台和灭亡。整个事件之所以发生,追根溯源,都是因为皇权与门阀这一矛盾的存在,中间的所谓外戚与宗王,都是为加强皇权而在门阀之上人为培植出来的叠加势力,八王之乱不过是这些叠加势力的汇演。令人眼花缭乱的外戚与宗王掩盖了八王之乱的本质,待这些人死丧略尽、尘埃落定之后,门阀势力才居于主导地位,出现东晋的门阀专政局面。

如果我们作一番联系的考察,则王夫之评论晋武帝定制说:“魏之削诸侯者,疑同姓也;晋之授兵宗室以制天下者,疑天下也。疑同姓而天下乘之,疑天下而同姓乘之,力防其所疑,而祸发于所不疑,其得祸也异,而受祸于疑则同也。”我们认为,在中国传统的宗法制小农经济社会里,皇权是最重要的社会统合力量,一个健全稳定的皇权,是社会繁荣进步的前提条件;而在皇位传承的“家天下”体制下,一姓皇室为了维护独享的皇权而加强皇族力量,本身也无可厚非,但要有效地维护皇权,最根本的还在于皇权体制下的理性行政因素,包括皇帝自身的行政能力、健全的官僚制度和官吏奉公守法等。晋初的情况有其特殊性,如曹魏禁锢宗室的前车之鉴、门阀势力日益增长等;在这样的形势下,晋武帝为了防范门阀势力,“疑天下”而过分重用宗王,另一方面又忽视皇权体制下的理性行政因素,由此造成其统治倚重倚轻的失衡局面,这或许是其统治政策失败的症结所在。

本文节选自柳春新《汉末晋初之际政治研究(增订本)》中篇第六章“论晋武帝的治国之策”,注释从略。山西人民出版社2024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