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乡党第十》)

裘锡圭说:

在春秋时代,一般不骑马,马是用来拉乘车的,通常只有大夫以上的人才有资格置备马车,马车是贵族财富的标志,所以有百乘之家、千乘之国这一类说法。一乘就是四匹马拉的一辆车。孔子是一个穷大夫,马匹死伤对他来说无疑是经济上的重大损失。但是孔子首先关心的不是他的财产而是人的安危,这里所说的“人”显然首先是指马厩里工作的人,是为孔子服务的劳动者。(《在基本道德和行为准则方面切实继承和发扬传统文化中好的东西》)

然而历来都有期望值更高的崇拜者觉得只到这般境界的孔子不够伟大。古人如韩愈不相信孔子爱不及马:“圣人岂仁于人,不仁于马?”(《论语笔解》)今人如周予同不希望孔子爱不及马,所以直接译述本句为“孔子退朝,问:‘伤了人没有?’回答他没有,于是他又问马”,并声明改变句读的目的就是为了“表示孔子先仁人而后爱物”。(《孔子》)还有其他学者或将“不”字视作对“伤人乎”的回答,或将“伤人乎不”连成一个问句,殊途同归,目的都是便于安排孔子接下来再“问马”,从而编导出一个既够得上人道主义典范又够得上动物保护主义典范的光辉形象。但金代学者王若虚反问得好:“义理之是非姑置勿论,且道世之为文者,有如此语法乎?”(《滹南遗老集》卷五《论语辨惑》)改者改得煞费苦心,一本正经,读者读来却不免有一点——甚至非常滑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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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赵孟頫《浴马图》

以特立独行著称的学者辜鸿铭留英留德既久,所以看见过的洋人自多;而他又才智卓异,所以看不起的洋人也多。他最痛恨洋人在中国的飞扬跋扈与国人对洋人的奴颜婢膝。英国作家毛姆回忆一九二〇年来中国时想会晤名扬欧洲、时任北京大学教授的辜鸿铭,一个在华多年的英商一口应承他来安排。几天过去未见动静,当毛姆问起时,商人耸了耸肩:“我送去一张便条让他过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来,真是个固执的老家伙。”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小说大师毕竟不像肚子大、脑子小的商人那样颟顸懵懂,赶紧用他“想得出的最有礼貌的措辞”写信请求登门拜谒,这才得到了辜鸿铭同意的回复:

“我很荣幸你想来看我。”他回答我的问候说,“贵国人只是跟苦力和买办打交道,他们以为每个中国人必然地不是苦力就是买办。”我冒昧地表示异议。但我没有抓住他说话的要点。他将背靠在椅子上,带着一种嘲讽的表情看我:“他们以为我们可以召之即来。”(《在中国屏风上·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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辜鸿铭

辜鸿铭无疑是精通《论语》的——他曾英译《论语》全书。在抨击当时自上而下的媚洋恐洋风习时,他愤然写道:

“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今日地方一有事故,内外衮衮诸公,莫不函电交驰,亟问曰:“伤羊乎?”不问人。(《张文襄幕府纪闻》)

既仿拟《论语》之文,用衮衮诸公重“羊”轻民,来比较孔子的重人轻马,以寓讥刺;又用谐音的“羊”字指代洋人,来与“人”对举,以寓蔑视——实在是善学《论语》以铸新词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