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明朝启祯时期,随着西洋火器被广泛运用于军事实践,中国军队已逐渐摸索出围绕红夷大炮的水陆新战法。在攻城方面,基于传统城墙高大坚厚的特点,明军将红夷炮击战与旧有穴城战结合起来,创造出“上推垛,下穴城”的攻城新战术。在守城方面,明军初步形成以敌台、角台之西式红夷大炮为点,城墙之上中式轻型锻铁炮为面,点面结合、远近兼备的新型城防火力体系。在野战方面,明军的车营战术也显露出类似城防作战的新思路,红夷大炮不仅用于镇守车营“阵门”,也被用来压制敌人炮兵火力。在水战方面,明军将以红夷大炮为核心的炮击战术和以火箭、火砖等为核心的纵火战术有机融合,不断完善,推动了侧舷炮舰与炮击战术的协同发展。晚明时代围绕红夷大炮展开的水陆新战法,是西洋军事技术与中国军事传统相结合的产物,体现了中西合璧的战术特征,彰显了中国军事的创新能力和整体活力。

关键词:红夷大炮;攻守战术;水战;野战;晚明

红夷大炮是晚明时代经东来欧洲人传入中国的西式重型铸造炮,经常被简称为红夷炮,有时也被称为西洋炮。与明军此前装备的旧式火炮相比,红夷大炮体型更大,用药量更多,因此射程更远,侵彻力更强;但也兼有体重难举、造价较高等局限。这种新型火炮在万历末年以后通过多种渠道引入国内,进一步完善了晚明军队的火器装备体系。由于红夷大炮具有摧坚致远的技术优势,所以被首先应用于城池攻防战中,并深刻改变了城池攻防的战术面貌。在野战和水战中,这种西式重型火炮也占据了一席之地。此前学界对于晚明红夷炮的战术应用虽有一定研究,但以局部零星考察为主,尚难窥见新式红夷战法之全貌。有鉴于此,本文拟对晚明军队在攻城、守城、野战和水战等作战环境下,如何运用红夷炮的战术问题进行梳理,进而挖掘其对晚明中国战术发展的深远影响。不妥之处,祈请方家教正。

一、晚明红夷炮的攻城战术

天启初年的邹县围城战,可能是红夷炮被引进中国以来首次被投入攻城作战中,但这次战役鲜少受到学界重视。天启二年(1622),山东爆发徐鸿儒起义,总兵杨肇基等奉命镇压。八月,起义军一部被包围在邹县城内。官军初以“云梯、浮桥、土囊、火炮、掏城地道”攻城,但因起义军装备了相当数量的火炮,又有善用火器的南兵俘虏助阵,“炮多巧中”,进攻一时不能得手。一日,官军“取西洋大炮三位,置孟庙墙上”,并诈称起义军援兵赶到,引诱城内起义军聚观南楼,乘机三炮齐发,起义军“陨地死者无算”。这批西洋炮系前任莱州海右道陈亮采仿制,共计二十位,各重五六百斤,能够“击石如粉”,号称远射二十里外;因其配备“铳轮”“盘针”等瞄准装置,所以精度较高。西洋炮在攻城战中初试身手,就展现了超乎寻常的作战威力。

崇祯初年的滦州收复战,奠定了红夷大炮攻夺坚城的战术基础,是晚明“上推垛,下穴城”战法趋于成熟的重要里程碑。传统城墙高大坚厚,重型火炮亦难摧毁,于是人们将炮击重点放在相对薄弱的城垛之上,一旦击毁了城垛,守城士兵难以在城墙立足,城池防御就会出现重大破口。徐光启«兵机要诀»指出,以重炮攻城,不必四面环攻,当分兵为左、右、中三营,“各设大铳,合击城雉,垛倒城陷”,中营乘势上城,左、右两营分击策应,如此坚城可破。汤若望、焦勖合著的«火攻挈要»,在介绍西方之攻城战法时也说:“先以中弹推到城垛,使守卒不能存站;次以凿弹破其城砖;末以虎唬、狮吼大圆弹攻其墙心,如扇軕排拱,攒集而击,城虽坚固,未有不立破也。”在城垛被炮火摧毁后,攻城一方即可展开穴城作业,将大量火药埋设于城墙之下,然后远距离起爆,“掀揭巨城如揭纸条”。

在崇祯三年(1630)五月的滦州攻坚战中,参将黄龙营中的西洋炮发挥了重要作用。明军先以西洋炮等大型火炮“冲其垛”,再以铁锹、镢头实施穴城,穴口如屋,人入其中,“□遂不能为计”,然后“纳大炮于穴墙”,以火炮充作爆破筒,滦州城墙“无一不应声而倾”。除与工兵配合摧垮城墙外,西洋炮还配合步兵争夺城头控制权。黄龙以数十门火炮集中攻击数个城垛,待将后金守军驱离后,又把炮火向两侧延伸,阻止金兵回援,借此掩护步兵攻占城头。兵部尚书梁廷栋战后总结道,此战“首功为黄龙营,龙营得力在西洋炮”,充分肯定了西洋炮的决定性作用。

将新式攻城战术发展到成熟形态的,是崇祯五年(1632)到六年(1633)的“登莱之战”。在此次战役中,官军和叛军都使用了数量可观的红夷大炮,并将其作为攻防的中坚力量。在崇祯五年围困莱州的战斗中,叛军充分运用了“上推垛,下穴城”的中西合璧战术。二月十一日,叛军在西吊桥外筑起炮台,“上置西洋大炮对城攻打”,又在东北角穴城五六处。次日,叛军在东北角架设红夷大炮,“击角楼垛口,并守垛人应声齑粉”。二十三日,叛军于东北角“预藏火炮于隧道中”,崩坏城墙二丈有余,乘机蜂拥上城,但被官军击退。三月二十三日,叛军故技重施,在海山亭架红夷炮,轰击东北角楼,“城堞塌崩,守垛人死亡相继”。二十五日,叛军的红夷炮“连发不断”,所用铁弹重达十二斤。二十五日夜间至二十六日白天,叛军在东北角隧道中“用火药轰楼”,“楼基崩颓无余”,并再次发起强攻,明军参将彭有谟等拼死抵抗,才得以守住城池。在围攻登州的战斗中,官军也运用了同样战法。崇祯六年二月,随着战场优势逐渐向官军倾斜,叛军被限缩于登州水城。十七日,官军先是齐放火炮,使叛军“不及下窥”,然后在水城西南角楼下挖进数尺,填埋“火药二篓、灭虏炮数门、大将军炮一位”,并“装满炸药”,引燃火绳,“城角当时崩倒”。在红夷大炮的强力支援下,官军终于在十八日攻克水城。

随着孔有德等叛军残部归降后金,明朝这一战法也被传到后金。但在此前,后金方面已有使用红夷大炮摧毁城垛的战例,这就是天聪五年(1631)的大凌河之战。是年年初,后金首次铸成红夷大炮,并将其命名为天佑助威大将军。八月十二日,后金军以红夷炮轰击大凌河城西南角敌台,“贯穿了一城垛口,有一人被射中死了”;又以红夷炮、大将军炮向城南轰击,“攻毁了四城垛口及二处城头站板”。后金军运用红夷大炮更为成功的战例是当年十月对于子章台的进攻。此战后金投入红夷炮六位、将军炮五十四位,连攻三日,“击坏台垛,中炮死者五十七人”,守台明军被迫投降。«清太宗实录»将此次胜利归功于红夷炮,称“久围大凌河,克成厥功者,皆因上创造红衣、大将军炮故也,自此凡遇行军,必携红衣、大将军炮云”。

崇德元年(1636),清军进攻朝鲜,随征之孔有德、耿仲明号称携带红夷大炮二十八位。在次年围攻南汉山城的战斗中,清军重炮“连中城堞,一隅几尽破坏,女墙则已无所蔽”,朝鲜守军逐渐丧失抵抗意志,他们说:“大炮所中,城堞尽坏,事势已到十分地头,而文士辈只为高论,请令文士守御望月台”,直言不讳地主张求和。

崇德四年(1639),清军用至少二十七位红夷大炮攻打松山。二月二十四日,皇太极亲自部署攻城,要求次日四鼓移炮前进,五鼓发起攻击,待摧毁城垛后,再架云梯登城。清军“用炮毒打两日,昼夜不绝,城垛尽坏”。但因城中守军抵抗坚决,未能破城。二十九日,孔有德等提出穴城爆破战法,得到皇太极肯定。孔有德等随后“于松山城南穿地道”,“计多用火药轰城”。可见至迟到松山之战时,清军已开始大规模运用“上推垛,下穴城”的新战法。

几乎同时,清军又对中后所城展开攻击。明朝方面记载:“贼亦带有火炮,往垛口打进”;明军则以明光、九龙、将军等炮向清军开火,将其击退。次年,清军又一次进攻松山,“直奔南楼台,架红夷大炮六位,击打楼台,自巳至未,将台垛打坏”;明军亦用炮火还击,“打碎红夷炮挨牌二面”,清军被迫后撤。

崇祯十五年(1642),松锦大战已接近尾声,清军开始对塔山、杏山等明军关外据点展开进攻。因为目标城墙相对薄弱,加之红夷炮数量大增,清军此时之重炮应用方式发生相应变化。皇太极要求“举炮时,不可击城上女墙,当击城之中间,俟十分颓坏,方令我兵登进”,即不再攻击城垛,而是试图将城墙整体摧垮。攻打塔山时,清军将红夷炮排列城西,将城墙打垮二十余丈。攻打杏山时,清军“于台前列红衣炮,击毁城垣约二十五丈余”。清军攻打中后所和前屯卫的情况与之类似。明军情报称,清军用红夷大炮六十四位,小炮无数,“打了一日一夜,至半夜将城北面打塌了十余丈”,才占领中后所城。据«盛京满文清军战报»记载,崇祯十六年(1643)九月二十九日夜,清军用红夷炮攻打前屯卫,至十月初一,“城毁多处”,清军自城墙坏处攀爬而上,占领该城。

除后金(清)军外,农民军也掌握了用红夷炮攻城的战术。如崇祯十四年(1641),大顺军进攻河南新郑,久攻不克,后以五头牛牵引红夷大炮前来轰城,“城应声碎”,进而攻占全城。

二、晚明红夷炮的城防战术

相较攻坚,明朝军队更多将红夷大炮用于守城。天启六年(1626)的宁远保卫战,使红夷炮在城防中的作用首次得到展示。明军此役以十一门西洋炮“周而不停”地从城上射击,给努尔哈赤所率领的军队造成重大杀伤。次年,红夷大炮又在宁锦大捷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参将彭缵古三次用红夷大炮,击碎奴营大帐房一座,四王子伪白龙旗奴兵死者甚众”。

与攻城战术一样,晚明城防火力体系也呈现出中西交融的技术特征。当时的军政官员将射程远、威力大,但体型较大、后坐力强的红夷大炮,与射程相对较近,但数量众多、机动性好的本土锻铁炮结合起来,把红夷大炮安设在马面、角楼等更为宽敞的平台上。如崇祯四年(1631)在莱州,“并大楼、角楼、马面量安红夷大炮一尊,用四轮车驾之,以便转移那(挪)动,且防退崩伤人之患”。崇祯十二年(1639)颁行的«保民四事书»,也要求各地“用红夷大炮必备炮车,于敌台及城角台上点放”。有的红夷炮还被建议安设在特制的炮台上,如曾任临清知州的苏铨提出,应“于红夷、灭虏之处,高筑炮台,出垛上三尺”,如此既能提高射击精度,又可避免损坏城垛。战时,守军多以红夷炮为点,发射实心弹打击远距离目标,或摧毁敌方攻城器械;以锻铁炮为面,发射公孙弹,在较近距离大量杀伤敌有生力量;同时配合火罐、万人敌等,对闯入盲区的攻城者予以杀伤。

在晚明城防火力体系中,红夷炮居于重要地位。崇祯十三年(1640),火攻都司危际泰上奏指出:“如攻战□□捷,则宜用鸟枪、三眼铳、一窝锋等器;守御则用红夷、灭虏、大小将□□□、火球、火罐等器”,红夷炮被列为城守火器之首。其主要有两个特殊应用方式,一是利用射程优势,如杨嗣昌等人所言,“贼在一二里外,可放灭虏;四五里外,可放红夷”,通过远程射击,迫使攻城者撤到离城更远的地方;二是利用其弹道平直、精度较高的优势,由优秀炮手操作,狙击敌方将领、军旗等高价值目标。

利用射程优势进行远程驱逐,是城防作战中红夷炮最为常见的应用方式。天启六年正月二十三日,后金军进逼宁远,于城外五里扎营,炮手罗立精熟西洋炮技法,点炮轰击,迫使金军“移营而西”。在崇祯二年(1629)的“己巳之变”中,安定门守军点放红夷大炮,“打死虏贼不计其数,贼方远退”。天聪六年(1624)四月,后金参将宁完我等提议攻取山海关,但面对该地“四周设红衣炮五十余具,灭卤炮二千余具”的强大火力,也不得不承认“城头炮大,不能近身”,转而寄希望于迂回战术。

崇祯五年十月,官军将登莱叛军围于登州,叛军凭借先进装备负隅顽抗,“红夷大炮一发五六里,我兵多伤”。由于忌惮叛军之火炮威力,巡抚朱大典等扎营密神山上,离城五里。崇祯七年 (1634),后金军第二次入关劫掠。七月初五日,云州堡守备董正谊称,后金大队人马分作两哨,“离城约数里”,于是令部下用西洋大炮远射,迫使后金军“绕远向南去”。八月二十九日,据驻防怀安城锋营游击颇重耀报告,后金哨马进犯怀安,被西洋炮轰击,“不敢临城,往东行走”。崇祯九年(1636)七月初五日,清军骑兵窥探岔道,当地守备都司闫师龙等点放神威大炮,迫使敌军“遁山沟隐藏”。同日,据防守于家冲掌司张应鹤报告,清军自怀来向东行进,至西红寺扎营,千总王国斌点放神威大炮,清军“遁往西北行走”。崇祯十一年(1638)十二月,第四次毁边入关的清军杀向通州,离城五里时,明军副将于永绶等点放红夷大炮,清军乃“转回苗头,沿河干北行”。

松锦决战期间,由于锦州城火炮众多,“清人不敢近城”,只得在离城五里处“筑夹城围住”。崇祯十四年八月二十二日,由于明军主力已经溃散,皇太极乃“移营迫近松山城”,同样是离城五里。清军离城五里围城,与明军红夷炮威胁有一定关系。松锦大战中,明朝援兵带来西洋重炮不下数十位,其有效射程恰是四里到五里,清军对此不能不有所忌惮。

崇祯十五年,李自成第二次进攻开封,久攻不下,乃移营开封城北,离城三里扎营。官军趁机用红夷大炮一门,瞄准李自成大帐射击,闯军伤亡惨重,立即“移营于土城外”;在见识到红夷大炮的惊人射程后,离城较近的农民军“皆穴而居焉”。同年,清军第五次入关劫掠,十二月进兵潍县,列大营七座。知县周亮工等用红夷大炮从城上远击,迫使清军移营。又经七日鏖战,终于击退清军。清军退至寒亭,与攻破昌邑之别部合兵,并得三门红夷大炮支援,掉头再攻潍县。他们一面架设红夷炮攻城,一面驱遣难民“穿挖城根”。二十三日夜,清军“用所得昌邑火药烘城”,轰塌城墙六十余尺,趁机以红夷炮、弓矢加紧进攻;潍县守军则发顺城大炮,掷火罐、万人敌等,将清军击退。清军百余人埋伏在“旧倒之口”附近,企图乘虚而入,守城士绅点放红夷炮,使其“未敢近城,踉跄而去”。在潍县战役中,清军熟练运用“上推垛,下穴城”战术,利用红夷炮配合土工作业,摧毁一段城墙;明军则先是利用城上红夷大炮远击,迫使清军移营向外,后又以红夷炮驱散伏兵,守住危城。

除潍县外,崇祯十六年初,临清也用类似战法阻止了清军进攻。二月二十八日夜,清军哨骑二十余人逼近临清东南,明军用东南角楼所储西洋大炮向其射击,共发五炮,击中两骑,余骑“遁入树林,望东逃去”。三月初一,清军大队人马再来城东,离城六里,明军炮手各放大炮轰击,“随听的贼营喊叫,移时即拨转苗头向北去讫”。鉴于临清守将不久以前曾在“河内井中打捞出西洋、灭虏大小炮二百余位”,则前述大炮中当有一定数量的西洋炮。

对敌军军旗、将官等高价值目标进行狙击,是红夷炮在城防中的另一重要作用。一方面,这类目标一般远离一线,普通火器难以命中,只有红夷炮等重型火炮才能对其实施有效打击;另一方面,红夷炮弹道平直,在优秀炮手操作下,更容易达到较高精度。崇祯十二年三月,清军骑兵三千余人,两路冲向中后所,明军点放红夷大炮,“打倒大旗二杆,虏贼落马甚众”,清军被迫退走。崇祯十五年十二月底,入关劫掠之清军进犯山东高密。本县武举张成斌、生员谈必扬等点放西洋炮拒敌,清军初战不利。次年正月初九,清军万人再次逼近,为首者“穿黄衣,擎黄盖,开五方大旗”,守军点放西洋大炮,瞄准敌将、军旗射击,杀伤数人,清军不得不迅速撤离。崇祯十六年三月,据管带大名道兵备副使朱廷焕塘报,年初清兵进攻肥乡,守城兵夫先以空炮诱敌,待敌人靠近,以关厢内暗藏之红夷大炮和其他火器射向敌将,“打死领标酋长二名,焦烂余虏无算”。崇祯十七年北京被占后,仍有地方士民坚持抗拒农民武装。如在京南涿州,义勇张应斗“发西洋炮中贼黄盖,闯贼惊坠马”。

除以上两点外,红夷大炮还被用作心理战的利器。如清军进攻朝鲜时,皇太极就曾致书守将,称不要指望很快撤军,“大军所带红衣炮、将军炮,火器、战车,尔宁不之见耶,朕若速回,胡为携此重器而来?”以此表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威胁守将投降。同样,守城者也以红夷大炮鼓舞士气。如清军第五次毁边南掠时,山东巡抚王永吉曾这样鼓励守城兵民:“有万人敌、火罐、顺城炮、佛郎机、三眼枪、擂木、大石,他如何上得城头?又有灭虏大炮、西洋大炮各路埋伏,他如何近得城下?”各地装备的西洋大炮又成为激励守城军民坚守的强心针和护身符。

三、晚明红夷炮的野战战术

相比野战常用的前装锻铁炮,红夷炮体重难移,故用于野战场合相对较少。一些晚明军政官员据此直言红夷炮不利于野战。如曾任贵州巡按的苏琰就说:“西洋大炮转徙重难,利守不利战也。”明末著名火器专家毕懋康认为,红夷炮“身重一二千斤,非数十人不能举,装放既滞,临阵安能再发?”崇祯十六年,山东武德兵备道雷寅祚在其«练兵实着疏»中亦称:“红夷等项只可守城”。即使是推崇西洋炮的沈昌世等人,也注意到其野战不便机动的短板。沈昌世将西洋炮按其大小分为四类:“今第一等大炮,宜藏之内府,以示居重驭轻之势。其第二等用之边镇,第三等用之守堡,第四等重千斤以下者用之车营步战。”只把最小型西洋炮划归野战之用。

晚明军队在野战场合运用红夷炮,多与车营有关。被称为有足之城的车营,其火力体系本就脱胎于城防,因此中西合璧、点面结合的城防战术也适用于车营。正如在城防中红夷大炮常被用于角楼、城门一样,车营中的红夷炮也多在下营野战时把守四边“阵门”。

在茅元仪设计的辽东轻车营中,原计划每营装备红夷大炮四位,三营合用十二位,不足则以福炮替代。在«请合水火舟车议»中,茅元仪指出:“既有轻车、副车以为周廓,不可无大炮以镇四隅、四方,故次议大将军、子母神飞炮车”,可见其野战车营的火力设计与城防一样,以轻车、副车为城墙,以大将军炮车、子母神飞炮车为角楼或城楼。这里所说的大将军炮,“以西洋铳为主,不足则用部解大炮,不足则以戚少保子母大将军铳代之”。所谓子母神飞炮、子母大将军铳,都已融入欧式火炮佛郎机的技术特征。茅元仪车营中的西洋炮每出用药四斤,配备四斤实心铅弹三十出,公孙弹三十出。弹药配置公孙弹,更有利于大量杀伤敌有生力量,凸显了红夷炮在野战中的战术侧重。

崇祯三年十一月,陕西甘固赞画户部员外郎郭应响“疏进铳车”。在他规划的野战体系中,每队士兵十八名,配备战车一辆;四队为一哨,四哨为一营;每营又有武刚车二辆,装备西洋炮二位、神飞炮二位。四营为一寨,四寨为一军,四军为一大军。平均每207名步骑即装备一门西洋炮。列阵时,“小车排列向外,武刚车居四角为门”,同样是以西洋炮镇守四隅。交战时,西洋炮发八里外,神飞炮发四里外,百子铳发二里外,辅以鸟铳、火箭,形成以西洋炮为首、层次分明的火力体系。

崇祯四年,徐光启«钦奉明旨敷陈愚见疏»也提出其野战思路:每营战士2000人,队兵2000人,装备西洋大炮16位,中炮80位,鹰铳100门,鸟铳1200门。他曾乐观地估计,“若成就四五营,可聚可散,则不忧关内。成就十营,则不忧关外。十五营俱就,则不忧进取矣”。徐光启没有说明这16门西洋大炮的具体用途,但结合数量推测,可能与茅元仪、郭应响的设计大同小异。

车营使用红夷炮野战的战例不晚于天启七年(1627)的宁锦大捷。当时数万后金军来宁远城东北扎营,明军车营都司李春华等率部接战,后金军连续冲击数次,明军用“红夷、木龙虎、灭虏等项神器”还以颜色,号称击毙后金军数千人。崇祯十三年五月二十二日,清军沿辽西边墙深入广宁中后所青山子一带,分兵进犯,百总梁大等设伏,“连放红夷大炮数位”,击退清军;在西南头台,中军马永忠率炮手二百余名,“遇贼连放红夷大炮数位,奴即败退”;在正南面,车右营内丁把总苗尚智、火器把总胡朝佐等,带领枪炮手一百名,“放红夷大炮五位,贼即败退”。

由于红夷炮比灭虏炮等轻型野战炮具有更加显著的射程优势,因此在野战中也被用来压制敌方炮兵火力。崇祯四年,明朝总兵宋伟携带“红夷三大炮及各器具”向大凌河驰援。九月二十五日、二十六日,明军在小凌河与敌展开炮战。面对明军强大火力,后金士兵“掩身河岸,置炮岸头乱发”,明军则跳出栅栏外发炮,“炮及,无不应手倒”,后金军不得不暂时撤退。督师孙承宗称这两日战斗“□死无算,而我兵无伤”。为明军赢得炮战优势的,恰是宋伟营中的“红夷三大炮”。

“吴桥兵变”发生后,通州总兵杨御蕃奉命驰援,在新河镇与叛军野战。崇祯五年二月初一,叛军携“红夷大炮五位,大将军三百余位”,开始对杨御蕃部全面围攻。双方炮战两日,杨部火炮明显较少,遭到叛军火力压制,最后靠士兵“奋力扑杀一处”,才勉强撤入莱州城内。官府派军对其支援。四月初二,崇祯皇帝派人送来红夷大炮六位,在距莱州五十里外的沙河镇移交给援军。据塘报,当月七日到十日,援军连续与叛军交战,“川兵钉贼红夷炮眼”,使叛军红夷炮无法使用,而援剿总兵邓玘营内的四位红夷大炮,却让官军“深得其力”,在官军火力的压制下,叛军头目被击伤,“众人哄然一散,退六里许”。但因驰援的三镇兵马混于一处,纪律不严,加之统帅不谙兵事,最终兵溃,营中红夷大炮反为叛军所得。

随着后金(清)军队炮兵规模的不断扩大,他们亦将红夷大炮投入野战,利用其射程优势,与装备大量轻型野战炮的明军火攻步兵营对抗。崇祯十四年四月二十五日,明军集结七镇精兵,与在乳峰山至东西石门一带驻扎的清军围城部队交战。清军出动红夷大炮三十余位,不断向明军射击,战后明军捡获的七八斤重的红夷炮弹至少有四百多发;明军火攻步兵营亦向清军阵地炮击,双方激战至申、酉时分,方才收兵回营。

步、骑、炮兵的协同作战,是后金(清)军野战运用红夷炮的重要战术。在天聪七年(1633)十月初七的大阅中,八旗护军分列两翼,汉军步骑兵和满洲步兵各为一营,“前设红衣炮三十位及各种大小炮”。在此后的演习中,他们展示了红夷炮的野战战术:“汉营马步兵亦如对敌状,呐喊三声,攻入炮队,炮兵亦鸣炮迎战。”这说明后金军队步、炮、骑三大兵种的配合已趋于成熟。崇祯十一年的贾庄之战,是清军骑兵、炮兵、步兵协同作战并取得全胜的范例之一。是年十二月,清军以满洲四旗、蒙古四旗的优势兵力,与宣大山西总督卢象升部会战于贾庄。十二日卯时,清军先以护军和外藩蒙古骑兵包围明军,又“命汉军及来降二王兵发炮”。明军则“中架大炮”,由卢象升亲自指挥;清军“亦用巨炮来攻”。在此战中,清朝刑部理事官李国翰“同郝成功、曾传孔移红衣炮向敌营攻击,随同满洲大兵杀入,败之”。郝成功、曾传孔二人分别为孔有德、耿仲明麾下副将,所部即“来降二王兵”。在得到汉军和郝成功、曾传孔二部红夷炮兵火力支援后,满洲四旗与蒙古四旗兵下马步战,一直战至未时,终于取得大胜。

面对崇祯时期“火器稠密”的明军火攻步兵营,后金(清)军若强行以步骑冲击,将会付出巨大伤亡。崇德七年(1642),皇太极曾指示多尔衮等人,“若遇敌步兵营,不可遽击”。如此一来,利用红夷炮的射程优势,在明军轻型野战炮射程之外,对明军步兵进行袭扰和消耗,待其“自生变乱”,或在其被迫移营时,再以步骑进行冲击,便成了清军重要的野战战术。凭借红夷炮的野战运用,清军大大缩小了与对手的火器装备差距,从而能以更小代价并运用自己的优势骑兵,在野战中击败明军。

四、晚明红夷炮的岸防及水战战术

晚明时期,随着西方殖民势力东来,加之沿海海盗横行,明朝面临的海防压力空前增大。在此背景下,红夷大炮又被投入岸防与水战之中。与陆上城防不同,海防作战的主要对象是敌军舰船,尤其是装备重炮的大型舰船。这种舰船船体厚重,非重炮不能洞穿。因此在海防装备中,重型火炮往往居于绝对主导地位。在岸防中,红夷大炮主要被安置在沿岸炮台之上,这种炮台又被称为铳城;在水战中,红夷炮的应用模式则与侧舷炮舰的发展相适应。

较早将红夷炮投入岸防作战的是广东沿海。天启二年,为了防御荷兰殖民者的侵扰,南澳总兵黎国炳在腊屿山址建一铳城,上列大将军十五位,大神飞炮八位,“每门受药弹四五斤,震发数十里,金石为碎”。这里的大将军、大神飞炮装药量大,明显不是北方锻铁大将军,而是一种红夷炮。铳城始就,荷兰殖民者就“以三巨舰直逼南澳,遥见铳城,返泊青屿洋,眈眈三日,无敢犯境”。此后,黎国炳又在云澳修建云盖寺铳城,“上列大将军二位、大神飞二门”。崇祯二年,两广总督王尊德在肇庆海朗千户所建大王庙炮台三座,在双鱼所建石门炮台三座,每座置铳十门。结合当年至次年,王尊德曾仿铸红夷大炮二百位的史实,此处之岸防炮可能就是红夷炮。

稍后之福建沿海亦将红夷炮投入岸防作战中。天启五年(1625),兵部尚书赵彦在«兵部题行“条陈彭湖善后事宜”»中称,荷兰人所凭借者无非坚船,“若用大铳重四五千斤,发弹十余斤者击之,未有不破”,因此他建议在沿海要地设置铳台,“照夷式造大铳数十门”。陈仁锡«彭湖图说»记载,明朝收复澎湖后,已在澎湖之案山、西安“新置铳城”,又在风柜“多列巨铳”,以与案山、西安相犄角。天启七年,由泉州知府王猷发起,在晋江鹧鸪口修建铳城,“安大将军铳九,重各八千斤”。这种重达八千斤的大将军铳,已是红夷炮中体型较大者。1633年8月12日,荷兰人记载明军“从厦门的港外以及港内,用大炮猛烈射击我方的船只”;荷文用“groffcanon”描述明军所用岸防炮,可见是一种大型红夷炮。

在海防作战中,红夷炮的另一功能是作为重型舰炮使用。曾任广东总兵的何汝宾说:“碎寇之船莫如炮”,应在双桅战舰下层开凿铳孔二三十个,安设重二千三四百斤红夷炮六位到八位,载以炮车;剩余铳孔安设“千斤与五百斤之铳”。这可能是中国最早的有详细记载且拥有独立炮甲板的侧舷炮舰。红夷炮在水师战船上的应用,与侧舷炮舰的创制有着密切关系。侧舷炮舰能够携带更多重炮,威力远非传统战船可比。崇祯十二年颁布的«保民四事书»,也强调打造侧舷炮舰的重要性。它说:“扼要则铳台为急,迎击则炮船为先。战船之外,当如海上龙骨船之制,每只设炮二三层,前后左右,皆可施击,无嫌逆风”;崇祯七年到十二年在任的南京户部尚书钱春,曾将打造这种侧舷炮舰视为守卫南京之要务,其他地方也被鼓励仿效。

崇祯元年(1628),熊文灿就任福建巡抚,“一意治铳、治火药,以待有事”。郑芝龙接受招抚后,海寇钟斌等与之交恶,熊文灿遂将所造“火药、大铳、坚船”等交给郑芝龙。郑芝龙据此击败钟斌,“盖抚公火药妙绝,前后而以八桨荡船载大铳以出,船既迅而易于抢风,铳又大,火药又好,易于及远,所以钟船数百,一破立散”。顺治«蕲水县志»记载,在熊文灿任职期间,一共制造“红夷火炮数百”。据此,这种八桨荡船所载之“大铳”,当是熊文灿主持铸造的红夷炮。

崇祯五年,福建巡抚邹维琏拜游击将军郑芝龙为主帅,命其清剿海盗刘香,郑芝龙“随修战舰四十只,召募惯海精兵三千名,制火药五万斤,军器万余件,大铳五百门”。而刘香亦是“具有广东极大之船,每船红夷大铳十余枚”。十月二十五日,郑芝龙等在小埕、定海发现刘香舰队,并迅速接战,这场激战“铳声如雷,山岳动摇,海水飞立”,双方都运用了大量重炮,最终郑芝龙获胜。崇祯六年六月,荷兰人趁郑芝龙在福宁追剿刘香之机,突袭留守厦门的明朝水军,“一共击毁他们约有二十五到三十艘大的战船,都配备完善,架有十六、二十到三十六门大炮,以及二十到二十五艘其他小的战船”,荷兰人仍用“groffcanon”来描述郑氏舰队所装备的火炮。这说明郑氏水师中的侧舷炮舰已较为常见。在同一年的料罗湾海战中,荷兰方面称中国水师战舰“看起来配备有相当的大炮与士兵,士气旺盛,跃跃欲试”。崇祯八年(1635),郑芝龙联合广东水师与刘香决战。为筹备此次战斗,郑芝龙竭力打造大型战舰和重型红夷炮,“舡则大桅高至十丈,皆采自深山,每一舟料价费至四五百金;器则甲仗山积,一铳之重二三千斤,火力发可六七里”。据后来担任登莱巡抚的晋江曾化龙回忆,郑芝龙战舰“坚原如铁城,每船可安置大铳二十四位,炮声一发,裂云穿浪”。四月初八,双方在田尾洋鏖战,“药火相逼,熕铳亦飞,天海为绛”,官军最终取得胜利。此后又追亡逐北,基本消灭了刘香势力。

崇祯九年,南京工部郎中董鸣玮仿效闽船,打造龙骨炮船两艘,“一船可安红夷炮八门,百子炮十门”,“随敌所向,到处炮击,岳谷震惊,毫无摇动”,成为南京战船改造的标志性成果。次年,南直隶常镇兵备副使曾化龙表示,修船械、备铳炮、筑烟墩、严侦探,乃目前海防急务,“火器中最操胜局者,无如巨铳大炮,重者千斤,次可五六百斤,水可置之舰,陆可置之车,其力能发数里之外,当者莫不披靡”,根据需要,曾化龙已铸大铳五十位,并备足炮用火药。

崇祯十年(1637),英国威德尔(John Weddell)船队抵达广东,寻求与中国进行直接贸易。威德尔一行在珠江口目击到大型明朝水师战舰,并绘制图样。从绘图上看,该舰侧面有十四门火炮,分上下两层。据此推算,其装备的火炮总数当在三十门以上。这些火炮被描述为“drake”型加农炮,炮身重四担到五担(约448~560磅)。“drake”型加农炮与旧式加农炮威力相当,但其更轻便,在17世纪中叶颇受英国海军青睐,可见当时广东水师的舰载火炮并不逊色于英国。

崇祯十一年四月,有海寇假扮渔船,在钱塘江口外的大羊山、沙塘岙洋面劫掠。定海把总王之羽、中游把总虞承肃、正游把总冯元嘉等接获情报后,即率所部官军,于鲞蓬礁洋面“各发红夷大炮,碎贼一船,毙贼无数”,慑于红夷炮的威力,这些海寇落荒而逃。

值得注意的是,晚明战船虽然装备了数量不少的红夷大炮,并已具备炮碎敌舰的作战能力,但火攻仍是当时摧毁敌舰尤其是大型敌舰的主要战术之一。无论是中荷之间的数次海战,还是闽粤官军对阵钟斌、刘香等海盗集团的诸多战斗,火攻与炮击相结合的混合战术都是其核心战法。

结语

红夷大炮传入中国,为明军装备体系注入新的活力,对晚明时代的战术革新具有特殊意义。“上推垛,下穴城”的新式攻坚战术,萌芽于天启时期,成熟于崇祯初年,并在此后被后金(清)军队所效法,在明清鼎革的时代背景下,对清朝入主中原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这一战术既是明初以来疏于攻坚作战的中国军队对西方攻城经验的成功借镜,也是中国传统攻城战法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发展演变、重获新生的重要标志。以红夷大炮为点、本土锻铁炮为面,点面结合、远近兼备的城防战术,同样是在立足中国本土军事实践的基础之上,吸收西洋火器装备,对原有城防火力体系优化强化的产物。而新的野战、水战战术也充分融入红夷大炮这一外来元素,使得原有技战术体系更加丰富完备。要而言之,晚明军队伴随红夷大炮引进而衍生的攻城、守城、野战、水战战法更新,是中西互动背景下中国军事体系深刻变革的一个缩影,这些战术根植于中国自身军事实际,成长于本土军事实践沃土,在保留原有优秀军事文化传统的同时,广泛吸收西方诸国军事经验,兼收并蓄,推陈出新,达到了当时世界的先进水平。以红夷大炮为核心的晚明新战术体系萌生、成型的这一过程,既印证了明代军事系统开放包容、富有创造、充满活力的一面,也为我们学习利用他国创新技术和先进经验提供了宝贵历史借鉴。

文献来源:《史学集刊》2024年第5期,第69-79+131页。文中参考文献及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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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庞乃明,男,河南正阳人,历史学博士。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中外关系史学会副秘书长,中国明史学会理事。主要研究明史及明清中外文化交流史。

编辑:杨宏真

审校:陈文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