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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史】韩丰:我的京剧我的团

【口述人档案】

韩 丰

扬州市梅兰芳艺术研究会会长,扬州市京剧协会副会长、艺术指导,中国对外传统文化(中国戏曲)讲师。

近日,一代京剧名家、梅兰芳弟子陈正薇去世,在她的一生之中,曾在上世纪60年代,在扬州专区京剧团担任过主要演员,亲历了扬州京剧的一段辉煌。

扬州和京剧极有渊源,清代的徽班进京正是从扬州出发,从而在北京诞生了国粹京剧。京剧“起于扬州,兴于京城”。而在上世纪,扬州京剧也有过一段艺术高峰,名家荟萃,佳作不断。而韩丰,就是那段岁月的经历者,同时也是扬州京剧的一个守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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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丰在温州演出

从滨海赶到扬州报考

扬州京剧最后一次招生

我是在上世纪70年代,开始接触京剧的,当时全国各地的剧团都在演样板戏,不少地方剧团都在招生。其中,就有扬州的京剧团,还有泰州的淮剧团。

扬州市京剧团的前身由扬州周边的江都、高邮、兴化、泰兴、泰州、宝应六个县(市)的京剧团一起整编组成,在1960年6月合并成立扬州专区京剧二团,1969年改称扬州地区京剧团,到了1983年改称扬州市京剧团。

上世纪60年代,扬州京剧艺术名家荟萃。不少上海的京剧名家,都来到了扬州专区京剧团。其中,旦角陈正薇是梅兰芳的弟子,武生梁慧超是全国四大武生之一,老生刘纪良是马连良的弟子,李竹修是江南四大白脸之一,还有刘麟童、张德山、杨慧玲等演员,也都是知名演员。那时候,扬州专区京剧团在什么地方演出过,一般剧团是不敢接着演的。

当时泰州淮剧团到盐城滨海招生,我从小就热爱中国传统戏曲,母亲是江苏省柳琴剧团的青衣,当兵的父亲则喜欢京剧,他和盐城京剧团的一帮演员都很熟悉,都是好朋友。招生的时候,我一下子就考上了泰州淮剧团。我去泰州复试,其间我父亲突然获悉,扬州地区京剧团也在招生,当时扬州地区京剧团有位著名的武生,叫做刘麟童,他也是从上海过来的,他的父亲刘奎童是国内文武兼备的戏曲名家。刘麟童就是扬州地区京剧团的招生人之一,父亲让我来到扬州,来找刘麟童,重新考扬州地区京剧团。

我在刘麟童面前唱了几句,他说这孩子不错。后来经过他的引荐,我也认识了徐振东等名角,包括后来的陈正薇。大家住在埂子街,陈正薇则住在个园的抱山楼上。

当时是1975年招生,经过一轮轮考试,我们就在扬州第二招待所里接受筛选,除了京剧团,还有扬剧团、曲艺团、木偶团、歌舞团等,各个艺术团队一起招生。我也顺利考入了京剧团。

1976年,唐山大地震。因为担心扬州也有地震的可能,所以招到的学生,也不能立刻入团,而是先让学生们回家等待。

1977年3月份,第一批学生进团了。我是第二批,是在5月15日进入扬州地区京剧训练班,我们一共是32个人,这也是扬州地区京剧团最后一次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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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还巢》演出

无意之中一句唱词

陈正薇为我定了行当

进去之后,大家不分行当,先练基本功,生旦净末丑,文戏就是陈正薇教的。我当时学的老生,学的是《打渔杀家》《四郎探母》《万花庭》等。

后来陈正薇来了,说要排一出《凤还巢》,这是我们认真学习排练的第一部戏。《凤还巢》是一部纯正的梅派戏,其中有一位小生穆居易,算是这部戏的男主角。陈正薇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演员,来扮演这个穆居易。我当时的行当,在老生和武生之间,男孩子嘛,就是喜欢打打杀杀的戏。

有一天,我无意之中,唱了一句“摇橹催舟似箭发”,这本来是旦角的一句唱词。忽然听到楼上有声音问:“谁在下面唱啊?”我听出是陈正薇,就很忐忑上楼说:“是我”。陈正薇让我再唱一遍,于是我又唱了一遍。陈正薇听完之后,对我说:“韩丰,你从现在开始,不要学老生了,学武生了,《凤还巢》里的小生就是你的了。”

真正给我领上道的,让我走进小生行当的,就是陈正薇老师。她正好要排这个戏,没有合适人选,看到我觉得还不错,就给我定了行当。排戏时,就让我跟着周正芳学唱,周正芳是一位优秀的琴师,拉的是京胡。

我是外地的,到了周六周日,本地的学员都回家了,我们没地方去,就住在个园里。个园的抱山楼就是我们的教室,个园就是扬州地区京剧团的团部。周六晚上,周正芳就把我带到陈正薇面前,唱给陈正薇听。陈正薇听出不少毛病来,毕竟我当时岁数小,各方面还不够成熟。

就这样,从一开始到最后,所有的唱段,都是在陈正薇和周正芳的指导下,一字一句练出来的。小生这个角色,就是要表现出一种刚柔并济,太柔就成旦角,太刚就成武生,就是中间的这个度,还是比较难把握的。

当时我们每天早上5点40分就要起床,开始喊嗓子,我其实是比较懒的,但是没办法,必须起来。早上7点半以后上基本功,下午是文戏课。

我那时头发比较长,京剧小生讲究干净,“三白一黑”,水袖白、厚底白、护领白、头发黑,头发要干净,头发要全束上去才行。陈正薇看到我头发长,就很严肃地批评我,还让我立刻剪了去。

扬州地区京剧团分为两个团,我们是挂“扬州地区青年京剧团”,观众们还是喜欢传统戏,我们排的还是以传统戏为主。我们还学习了《穆柯寨》《秦香莲》《四郎探母》等传统戏。从排练到演出,有一个过程。陈正薇的排练那是相当严谨,从头到尾都是一句句地教,非常细致。

我们有时候也会去看“大团”的演出,那时陈正薇演得比较多的是《穆桂英挂帅》。陈正薇晚上演出,中午需要休息一下。之后下午就会早早下楼来了,这就是一位演员的修养。“早扮三光,晚扮三慌”,早早来到后台,先把妆容扮好了,然后一场场背戏。陈正薇就已经形成了习惯,不管演什么角色,都会早早来到后台准备。不光是她,其他的前辈演员,都是这样对待戏曲艺术的。

陈正薇14岁就跟着梅兰芳先生了,陈正薇也经常说,梅先生的艺术是自己一辈子追求的目标。其实她自己的艺术成就也很高,比如她演出的梅派经典《天女散花》,美到极致,似乎舞台上不是陈正薇,就是下凡的天女,就是梅兰芳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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扮演鲍自安

扬州京剧演出一票难求

能看到演出是值得炫耀的事

我们前后学习了大半年时间,到了1979年,《凤还巢》正式演出,我也正式归行“文武小生”,一演出就是火爆无比,真是一票难求。我们青年团在兴化演出,一天演出三场,我们演了一个多月。后来我们来到泰州,在人民剧场演了40天。场场都是爆满啊,谁能买到当天的戏票,能看到扬州京剧团的演出,就是一种值得炫耀的事。在扬州甘泉路的红旗剧场,也是不断加场,非常红火。

出了江苏,我们在安徽很多地方演出,巢湖、定远、明光、天长等,走到哪里,哪里都像过年一样热闹。我们演了《七侠五义》《玉堂春》《穆柯寨》《秦香莲》《四郎探母》等。还有一些折子戏,比如《嘉兴府》,这是一出纯武戏,我扮演的角色叫“鲍自安”,大花脸,打得非常激烈。走到哪里都是满堂彩,成为必演的戏。

我那时也就20岁左右,每次演出前,都会在剧场前面挂牌,每次我的名字都是在比较靠前的位置。心里还是比较激动的,心想我已经距离“头牌”很近了。

京剧演出的优势,在于京剧是“国粹”,剧目文武结合,而且受众面很广,在扬州,在安徽,在浙江,在全国各地都有戏迷,戏迷面要比任何一种地方剧种都要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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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齐淑芳等演绎《白蛇传》

1995年开始停止营业性演出

转为一些接待性演出

如此火爆的场景,持续到了1985年左右,包括京剧在内的传统戏剧市场急速萎缩,扬州市京剧团也开始实行承包制,让演员自己出去找市场。

我当时拜了上海昆剧院的蔡正仁为师,这样也有机会和国内一流的演员们进行配戏。比如齐淑芳,我和她演了一整本的《白蛇传》,很多戏迷都很吃惊,上海没有这么一位小生啊,后来才知道,这位唱念身表皆佳的小生是扬州的。齐淑芳当时看好我,还有一个原因,我武戏好。在戏中,端午节喝了雄黄酒,许仙被白娘子吓晕了后,白娘子就有《盗仙草》《水斗》两场戏,这两场戏是没有许仙的戏份的。这时我就戴上盔甲,成为“水兵”,能够在舞台上翻大旗,连续5个虎跳。跳完之后,我再上台演许仙。

在上海时,我就常常能和关怀、王梦云、蔡正仁、李蔷华等名角在一起演出,演出了《四郎探母》《群英会》等剧目。我还和夏慧华合作过《断桥》《贵妃醉酒》等剧目。和这些大家在一起演出,对自己的艺术提升很有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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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夏慧华演出《贵妃醉酒》

从1995年开始,扬州市京剧团就停止营业性演出了,转为一些接待性演出。而在此之前,就有不少演员选择了转行。

扬州专业京剧最后消失的地方,不是在扬州,而是在温州。当年,温州因为地处偏僻,所以传统戏盛演不衰。有些留在团里的京剧演员,就结伴到温州去演出。我在温州呆的时间最长一次有7个月,还曾担任过“群英京剧团”的团长。一开始都是扬州市京剧团的演员,后来人越来越少,凑不齐整个班子,于是就让别的剧团选择,看少哪个角色,就请哪位演员。开始我们扬州还有13位演员,但是到最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大家都走光了。

2002年,我回到扬州文化系统工作,就再也不去温州了。现在扬州市京剧团已并入了扬州市歌舞剧院。

尽管我离开了专业的京剧舞台,但是我一生都和京剧脱不了干系。没有疫情时,我每天都在从事京剧教学。周一是在京剧协会,周二是在文化宫京剧班,周三是在江苏油田京剧班,周四是在京剧协会,周五是在广陵区老年大学京剧班,周六周日是在文雨艺术培训,每天都在教学京剧。我还担任了中国对外传统文化(中国戏曲)讲师,以前在德国、在英国等国家,宣传过中国国粹京剧。

我现在教学,首先就是要讲清楚一个误区,戏剧演员讲究“唱、念、做、表、手、眼、身、法、步”,这就是“四功五法”,但是现在很多人,认为京剧就是站着唱唱的,“手、眼、身、法、步”全都没有了。我就是通过这样的教学,不断告诉大家,扬州京剧有过辉煌,也应该还有辉煌。

记者手记

采访中,不忍心问韩丰,2002年,在温州的最后一次演出结束后,洗去脸上的油彩,卸下身上的戏服,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当然,我们可以有很多种解释来宽慰自己,比如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戏曲低谷,没有挺过来的剧团,全国岂止扬州市京剧团一家;还有现在全国京剧艺术发展得很好,北京、上海等地的京剧院,不断涌现新时代的名角;甚至,我们还可以说,现在扬州京剧票友人数不少,起码还有7个京剧票友团队。

但我们的内心,仍有一股倔强和惋惜。毕竟,这里是扬州,是京剧出发的地方。

再现扬州京剧的辉煌,谈何容易。我们期待将来,期待那悠长绵远的西皮二黄,回荡在扬州大地上。

2022-04-14 扬州晚报 记者 王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