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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原来的繁体字版相比,《琐言赘语:明清以来的文化、城市与启蒙》一书比较大的更动,是将全书的章节作了一番调整,让全书读起来更有层次感。首先,我们将理论相关的两篇文章,提到导论的部分,探讨社会史和文化史带来的诸多影响。其次,我们将四篇与城市文化有关的文章,从上到下,从国家、统治阶层到个人,依序论述,让我们对明清文化中的重要面相——志怪——从国家的统治意理、统治阶层的论辩和个别士大夫的地方视野,有了更复杂而细致的了解。合而观之,这三个层次的实践、论辩和记述,将明清城市文化编织成一份厚实的文本,让后来的研究者可以细细演绎、诠释。

经过第五章开封戏曲的缓冲,全书的后半部分探讨本书的另一个主要论题——晚清、民初的启蒙与白话运动。和第二章明清统治阶层对神怪课题的复杂态度相比,新时代的知识分子,可以说是完全站在它的对立面,毫不犹豫地对怪力乱神等宗教迷信严厉批判。在主流论述中,科学就此取代了宗教。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社科分社编辑将原来放在附录的两篇社会史文化史的文章,提到导论的部分。照我自己的推估,大概是大陆学术界对研究理论的相关课题,仍然有浓厚的兴趣。有人嘲笑美国的中国研究,就像法国时装界一样,每五年换一个潮流。这番言论虽带有极大的不满,甚至鄙视的成分,但也不是毫无道理。从社会史、文化史、妇女史、后殖民到今天席卷天下的全球史,变易频繁,让人目不暇给。前几年,我去美国担任一个基金会的审查委员,在历史项目中,四十几件申请案,几乎没有一件不和全球史扯上关系,看得我瞠目结舌,真正体认到什么是洪流滔滔而至,席卷天下。每一个新的研究典范和研究视野,固然都开拓了新的研究领域,但即使像全球史这么强势的潮流,也不能让过去的典范灰飞烟灭。

事实上,从我这几年有限的阅读经验来看,一些出色的研究,常常结合几个典范,编织成更厚实的文本。以本书中提到的《叫魂》而言,孔飞力( Philip Kuhn )教授运用了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珍藏的相关档案,重建了一个乾隆眼中,以江南群众运动为主的政治运动,该运动目的在推翻清朝统治。叫魂的基础——石匠割人发辫,将其置于兴建中的屋梁或桥头,就可以召唤这些人的灵魂,危害屋主或桥上的行人;甚至将纸人、纸马赋予生命,使其成为供人驱使的千军万马——这在一般民众的心目中,几乎已是一项常识,也和侵入的陌生人一样,构成民众极大的恐惧。这种恐惧和下面提到的悲伤、哀痛等缥缈的情绪,和民间信仰一样,都是文化史的最佳题材。孔飞力结合了社会史、文化史、制度史,乃至思想史,写下了一本典范性的杰作。

孔飞力的学生卜正民( Timothy Brook )著述不断,但其文化史研究的基调和孔飞力的社会史取向,有很大的不同。从1998年出版的 The confusionsofPleasure:Commerce and Culture in Ming China,他已尝试将文化史和其他领域相结合。我们拿这本书的书名和孔飞力第一本成名作中的“社会结构”稍作比较,就可看出时代的转变。卜正民结合了晚明商品经济的蓬勃发展和纷至沓来的海外贸易,重新评价了商人在地方社会中的角色。张仲礼在《中国绅士》这本经典著作中,用“士绅社会”的概念,改写了我们对中国地方社会的理解。但士绅的功能,在卜正民的描述中,几乎大部分被商人的功能取代。作者在本书中处理的其他主题,如印刷业的发达和各式印刷品的普及,旅行、书信、时尚(包括服饰的时尚),以及商业与鉴赏力的关系,充分展现了他在文化史上的造诣。

卜正民在2008年出版的Vermeer’s Hat:The Seventeenth Century and the Dawn of the Global World ,书名已经明白地告诉了读者, 这是一本完全符合时代潮流的全球史论著。这本书的精彩之处,是以荷兰台夫特画家维梅尔的几幅知名画作揭开这个全球贸易序幕。卜正民选择的七幅画作,除了作品中呈现了中国物品,更重要的是,隐藏了一些遥指更雄浑的历史力量的线索,“检视这些画中的每样东西,从中将看到十七世纪台夫特的复杂过去。而如果有一个主题曲折贯穿那复杂的过去,那就是台夫特并不孤立。它存在于一个触角往外延伸到全球各地的世界中”。

这个与世界各地的联系,简单来说,就是和中国与东南亚的贸易。根据估计,在1595 到 1795 这两百年间,有将近百万人从荷兰走海路前往亚洲,其中大部分是宁可在东印度公司觅得工作,即使死在旅途中也在所不惜,也不愿待在拥挤的家乡,靠有限的祖产过活的年轻男子。他们希望到外地打拼,改善生活,而亚洲就代表他们的希望。

荷兰人启动的十七世纪全球贸易,不经意地将烟草带到中国 ( 从中国东南沿海到北京,香烟很快成为全国上下的新嗜好)。更重要的影响则是卜正民的研究所提示我们的:从维梅尔的画作《军官与面带笑容的女子》中,我们看到怀有身孕的卡塔莉娜( 维梅尔的妻子) ,正拿着一个秤,专注地称着银币。由此,卜正民引发出推动晚明商品经济快速发展的最重要的媒介——白银。

日本固然是十七世纪白银生产的大国,但全球最大的银矿生产地,是在西班牙掌控下的秘鲁境内的玻利维亚。更具体地说,是产量高居世界之冠的矿城波托西。白银的大量输入,对亟需货币供给的中国,不啻天降的礼物。为了购买中国和亚洲其他地区的货物,欧洲不断地输入白银,对中国商品经济的发展和十七世纪的全球经济,都厥功至伟。

除了各个次领域或不同研究取径的结合,也有像梅尔清( Tobie Meyer-Fong) 教授那样,从文化史的角度出发,对明清史作出别有创见的研究的。梅尔清从 2007 到 2018 年担任美国最重要的明清史研究期刊《清史问题》( Late Imperial China )的主编,清楚地掌握新出版的著作和研究潮流,她自己则一贯采用文化史的视角,对明清之际的历史和太平天国运动作出与众不同的描述和解析。在她的第一本专著 Building Culture in Early Qing Yangzhou 中,她透过红桥的修建和清初国子监祭酒王士禛 1662 及 1664 年的红桥修禊活动,来说明清初扬州的重建和对晚明江南文化的联系与认同。

在其他章节中,她同样利用文选楼和平山堂的重建及相关的文学活动,来强化文化延续和文化认同的主题。换言之,透过旅游景点的建构和文人的相关活动,清初的精英阶层得以克服明清易代所造成的文化断裂。这种断裂因为“ 扬州十日” 所造成的扬州几十年历史叙事的消失而显得特别严重。精英阶层的文化认同以及对晚明江南文化的再现,也就像冒襄在如皋水绘园中延续明末江南文化一样,显得特别重要。文化在此超越了政治,弥补了历史的重大罅隙。

在 2013年出版的What Remains:Coming to Terms with Civil War in 19th Century China 中,梅尔清基本上还是采用了文化史的视野,对太平天国这场运动,作了和前此汗牛充栋的太平天国史研究迥然有别的描述在这场动乱中,我们惊讶地发现,个人的死亡和痛苦几乎没有被好好处理过。梅尔清对暴力、身体、恐惧、个人丧亲的剧痛等文化史的课题,作了全面的描述。作者特别提到她在大致写完 Building Culture in Early Qing Yangzhou 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漏掉了1874 年版的《扬州府志》。在美国国会图书馆读完了这套方志后,她不但改写了前书的结尾,并且经由一连串全新的问题意识,开启了这本太平天国的研究。“这本方志描绘了因为回嘴而遭剐、刺、劈、烧,或砍的死节者,以及自沉、上吊、自焚、绝食或服毒的死节者。每个故事皆以死亡发生的那一刻为中心,捕捉与太平军对抗的关键举动。”全书可以说环绕着这个基本的陈述而展开。

除了前述对西方社会史,特别是文化史研究趋向的补充,在这个版本中,我也对《白下琐言》一文中那些有关魑魅魍魉的神怪部分作了补充,让全文的脉络更为清晰。接下来,我们就可以安心地经由志怪、戏曲、报刊,进入一个完全不同的近代化世界。

李孝悌

2024年1月26日

——选自李孝悌《琐言赘语:明清以来的文化、城市与启蒙》,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4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