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白寿老人黄永玉驾鹤西去,引起一片叹惋。
豁达、幽默,天真,勤奋,人称“老顽童”。
若是把目光投向他的内心,投向他的行止,你就会发现,这个老头儿,可不止老顽童这么简单。
01
2002年4月底,一行人风尘仆仆上了庐山,领头的是两位老人。
这两位老人一是毛致用,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73岁,一是黄永玉,著名艺术家,78岁。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1000多年前,唐代大诗人白居易这样描写四月的庐山。
山下,百花凋零,红消紫散,山上,桃花灼灼,独占春色,是庐山最好的季节。
可两位老人似乎没有兴致踏春赏景。一行人径奔庐山的松门别墅,左看看,右瞧瞧,尔后,与庐山管理局主政者见面会谈。
他们可不是来游山玩水,而是有正事要做。
他们是为一个都不认识的人——史学大家陈寅恪安葬庐山而来。
2002年,黄永玉邀请毛致用(左二),黄苗子(左一)等参加在北京香格里拉酒店举行的凤凰历史文化名城新闻发布会
02
黄永玉是湖南凤凰人。
人们到凤凰古城旅游,一定知道有一个沈从文,是从古城走出去的文化名人,他写下小说《边城》,构筑出了一个特异的“湘西世界”。
黄永玉是沈从文的表侄,也是古城引以为豪的文化名人。
黄永玉幼时在凤凰长大,12岁时离开家乡,外出谋生,到处漂泊流浪。曾在福建、江西等地当过瓷场小工、学校教员等,靠一手“剪影”功夫挣到饭钱,又学木刻,很快崭露头角。
1953年,黄永玉应邀偕夫人张梅溪到北京定居,参与创建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只有小学毕业的他,先后在该校担任副教授、教授,在央美校史上绝无仅有。
要搞清楚黄永玉的头衔是困难的。黄永玉被称作全才、鬼才,自学版画、国画、油画、漫画、雕塑、诗歌、小说、散文等,勤勉刻苦,无师自通,在艺术和文学上皆有建树,可以称之为画家、雕塑家、诗人、小说家,妥妥的斜杠青年和斜杠老头。
黄永玉一生成就甚大,其版画代表作有《齐白石像》《叶圣陶童话》《森林组画》《阿诗玛》等,水墨画代表作有《猫头鹰》《山鬼》等,他还设计了生肖猴票、生肖蓝兔子票等,创作了《永玉六记》《这些忧郁的碎屑》《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等诗文集,散文集《比我还老的老头》成为2003年畅销书,小说有《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等。
人生高度莫过如此,可人家说,成不成功不要紧,玩得开心最重要。
“老顽童”,是朋友们给黄永玉的不二称谓。
版画《阿诗玛》
03
陈寅恪进入黄永玉的视线,是1995年。这一年,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20年》出版,随即引起轰动。陆键东以翔实、准确的档案史料,有力地勾勒出一个特立独行、精神高昂的文化大家形象,堪称新时期文学最有分量的一部人物传记。
《陈寅恪的最后20年》出版时,黄永玉正旅居香港。读过此书后,他致信上海友人,大赞这本书,大赞陈寅恪,他写道:
“最近读一本《陈寅恪的最后20年》,你看到了吗?今早我上书店去找这本书,却没有来;原是国内三联出版的,而我倒想买一些送国内朋友,怕别人没看到,如你们没看到,我仍然要设法寄给你们。这老杂种真经得住熬,比梁漱溟洗练出脱得多,而且耐得寂寞。原来耐得寂寞是如此英勇的行为。中国哪怕只有这么三五个人,都能令世界灿烂得多。有希望当从此处看。”
从这一年开始,陈寅恪就没有离开过黄永玉关注的视野。
陆健东《陈寅恪的最后20年》
04
2001年,已从香港重新回到北京居住的黄永玉,又读到张求会《陈寅恪的家族史》,得知义宁(今江西修水)陈氏家族与凤凰古城的渊源,于是写下了《华彩世家》一文。
黄永玉写道:
“清末杰出的政治革新家陈宝箴先生和他的公子陈三立先生的政治生涯,是从我们凤凰县开始的。
光绪元年(1875年)陈宝箴先生被任命为湖南辰、沅、永、靖道职务,驻凤凰厅。
陈宝箴先生父子运用精深通达的学识和高尚的人格,为凤凰人民做了许多根本性的好事。
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擢升湖南巡抚,多年理想抱负有了实践机会,遂逐步进行了湖南维新变法政治活动,成为中国十八行省的革新先驱。
陈三立先生是中国近代史、文化史上灿烂的人物,是维新四公子之一,是清末直至民国同光诗派的领袖。
光绪二年(1876年),陈宝箴先生的孙子、陈三立先生的长子、中国未来的大画家陈衡恪(陈师曾)诞生于此。
陈衡恪出生于凤凰,无疑给凤凰县增加了光耀。
陈衡恪先生是中国近代优秀的山水、花鸟、人物画家,又是中国近代风俗画的开创者,是卓越的诗人和新文化思想的传播者。……他的英年早逝是中国画坛巨大的损失,梁启超先生称之为‘中国文化界的大地震’。
陈寅恪先生是衡恪先生同父异母弟。寅恪先生是当代国际和国内不可代替的最有学问的史学家和诗人。一生工作于学术研究机构,并在大学任教,是国内最受尊敬的文化贤者之一。
陈氏三代和湖南、和凤凰都有深厚的历史渊源。如上简单的历史掌故,立碑于当年宝箴先生任职的旧址旁,谨作为对陈氏三代贤者的历史美德和道德美感的追忆,使后人能沐浴这文化历史的荣光。”
这一碑文,如今镌刻在凤凰旧衙门门口的墙壁上,成为古城一景。
景仰先贤,启迪后人,黄永玉用心良苦。
湖南凤凰古城《华彩世家》碑刻
05
正是在《陈寅恪的家族史》中,黄永玉得知陈寅恪骨灰长期得不到归葬,于是,如何使陈寅恪早日入土为安,成为黄永玉牵挂于心的一件大事。
1969年底,陈寅恪、唐筼夫妇接踵殒于凄风苦雨中,骨灰暂存广州。“文革”结束后,陈家后人先奔杭州,请求按陈寅恪遗愿归葬西湖,与先期安葬于此的父母(陈三立夫妇)相伴永远,但杭州方面数次以“风景区内不能建墓”为由予以拒绝,前后历20多年而未果。后来,陈家后人有改葬南昌西山之议。西山有陈宝箴墓地,但在当年兴修水库时被夷为菜地,当地对陈寅恪入土西山也有种种障碍。西湖断桥难渡,西山丹井微茫,于是,陈寅恪家人遂提出改葬庐山松门别墅。
松门别墅,在庐山著名景点“月照松林”附近,1929年至1933年,陈三立在此居住。期间,陈三立写下了不少诗篇,后结集为《匡庐山居诗》。期间,著名方志家吴宗慈修撰《庐山志》,提请陈三立领衔担纲,“总持其事”,陈三立辞以年迈而作序,另请章太炎题辞。期间,应陈三立邀请,画家徐悲鸿曾两次长住松门别墅。
陈寅恪对松门别墅非常怀念。1945年在成都养病时,曾写过一首《忆故居》的诗。诗序中说:“寒家有先人之敝庐二,一曰峥庐,在南昌之西门,门悬先祖所撰联,曰:‘天恩与松菊,人境托蓬瀛’。一曰松门别墅,在庐山之牯岭,前有巨石,先君题‘虎守松门’四大字。今卧病成都,慨然东望,暮境苍茫,因忆平生故居,赋此一诗,庶亲朋览之者,得知予此时之情绪也。”诗曰:“渺渺钟声出远方,依依林影万鸦藏。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门对夕阳。破碎山河迎胜利,残余岁月送凄凉。松门松菊何年梦,且认他乡作故乡。”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莫非,陈寅恪彼时的感慨,预示着现今正应该魂归松门?
庐山松门别墅
06
黄永玉得知陈家后人有将陈寅恪归葬庐山的新计划,他立即想到友人毛致用。毛致用也是湖南人,曾担任过江西省委书记,此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通常情况下,如果毛致用能够亲自过问,此事应该有望解决。
2001年7月,黄永玉致信毛致用,请毛致用在陈氏姐妹(陈寅恪之女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致黄永玉的信上签署意见,转交给江西省。江西省民政厅遂在省长亲自督促下,联合建设厅和庐山管理局,起草一份意见,陈述陈寅恪骨灰安葬庐山有重要价值。8月初,附有省长批示的《意见》送达毛致用处,“如陈先生的子女认为可行,即可具体商定实施”的郑重承诺,使得所有人都倍增希望。
三个月后,黄永玉亲自将《意见》带到广州。
入葬庐山,似乎一帆风顺,前景光明。
于是,有了开头所说的2002年4月毛致用、黄永玉的庐山之行。
在实地考察松门别墅回到北京后,黄永玉颇为兴奋和乐观。他细细给友人讲述考察过程,还凭记忆画了一幅松门别墅的布局图速写。他觉得,如能在松门别墅门前著名的“月照松林”石壁上,凿一洞穴,将陈寅恪夫妇骨灰安葬于此,应是很好的归宿。他当即书写多幅“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陈寅恪唐筼夫妇永眠于此”条幅,请陈家来人挑选备用。
后来,黄永玉与友人这样谈到此事大致经过:
“陈寅恪先生我根本谈不上了解,我也没有见过面,我也不是他的学生,他的书我也读得很少,有的都读不懂。
我就想到毛致用。毛致用在江西当过省委书记,后来他退休回家了。有一次在长沙,我和毛致用谈过这件事:我们中国公认的、全国最有学问的人受了委屈,骨灰都没有地方安置。我把详细情况讲给他听,陈先生的历史和成就都讲给他听。我说你曾在江西当过省委书记,现在碰到这个困难,你看怎么办?
毛致用是一个很难得的当官的人,叫人开了一辆小面包车,我们从长沙出发,一路开到江西庐山。
陈寅恪在庐山有一栋老别墅,两层楼的房子。两边果然非常漂亮,都是石头和松林,省委省政府都讲好了,让那些住户都搬出来。把陈先生的骨灰按照他以前的意思,在选好的石头背后雕个洞,把骨灰摆进去。政府也同意了,毛致用也知道了。庐山的负责人以为我们是来玩的,准备了房子。我们一个上午就解决了,吃了午饭我们就下山了,他们觉得很奇怪。那次陈寅恪的女儿也去了,回到北京后,他的女儿可能有信给我(这封信也找不到了),希望我给他的碑题字。我想我有什么资格题呢?我字也写得不好,我练了两三天,字是写了,我说我不够格写这个字,我说请他的学生某某某某写。他的孩子说还是让我写。他写的书,我还不一定读得懂。我敬仰这位先生的人格精神和修养,何况我也没出什么力气,只在九江跑了一趟,把这几年的心愿完成就是了。”
陈寅恪夫妇魂归庐山,仿佛指日可待。
张求会《陈寅恪的家族史》
07
没承想又起波澜,有关部门不同意这一方案。
谢绝的理由似乎也很充足:庐山是国家级风景名胜区,按照国家相关规定,不允许在景区里增加新的墓葬。何况在“月照松林”景点上凿穴入葬,难度极大,且不符合规定。如果一定要安葬庐山,作为通融,可在山上专门的墓地“长青园”里购置一处作为陈寅恪墓地,价格可以优惠。
“山穷水复疑无路。”
幸好,事情出现了转机,翌年初春传来消息,庐山植物园有意接收。
幸好,庐山植物园归中国科学院和江西省政府领导,是省科技厅下属事业单位,不归庐山管理局管辖。
“柳暗花明又一村。”
虽然这不是两位老人交涉的直接结果,但已经算是最好的安排。
陈寅恪1955年曾当选中科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与中科院早有关连。还有,陈寅恪的侄子陈封怀(陈衡恪之子,只比陈寅恪小10岁,两人过往甚密)是庐山植物园创始人之一,1993年辞世后,遵从其遗愿,将其骨灰与另两位创始人胡先骕、秦仁昌一道安葬在庐山植物园,叫“三老墓”。
回到家乡,又有亲人陪伴,陈寅恪可以安眠了。
2003年4月30日,在灵魂漂泊了34年后,陈寅恪终于安归庐山,入土安葬。6月16日(农历五月十七),陈寅恪先生113周年诞辰日,举行了隆重的墓碑揭幕仪式。
墓碑就地取材,由大小砾石组成。墓碑上,镌刻着黄永玉书丹的大字:“陈寅恪唐筼夫妇永眠于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黄永玉书丹的陈寅恪墓碑
08
由于主攻领域不同,地理距离悬隔,加上年龄差异,黄永玉和陈寅恪在生时并不认识,“形如参商不得见”,然而,由于陈寅恪的人格魅力,由于黄永玉的侠骨柔肠,“心有灵犀一点通”,机缘巧合,从而在庐山产生交集,迸发出绚丽的光芒。
黄永玉长时间关注陈寅恪,又为陈寅恪归葬庐山尽心出力,固然是感念陈宝箴对其家乡的甘棠遗爱,是敬佩陈衡恪走出凤凰在绘画上导夫先路,但重要的,还是陈寅恪的思想品格、人生态度、学术成就乃至伉俪深情等诸多方面,为黄永玉所认可和激赏。
有一段话说得好:“九十年代,陈寅恪先生在大陆学术界越来越受到敬重。其中关键并不在他的专门绝学,而主要系于他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两句话并不只是说说而已,在最后二十年中他是以殉道的精神加以实践的。在整个九十年代,大陆上不少知识人为良知所驱使,不知不觉中对他‘不降志,不辱身’以及‘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的人格表现发生了很深的认同感。我相信这是当时所谓‘陈寅恪热’兴起的文化心理背景。”
正是个中缘由,老顽童变成了独行侠。
如今,陈寅恪安卧在庐山植物园的景寅山上,黄永玉为其镌刻的墓碑闪烁其华,这是一种相互成就,是一种深情守望。
如今,黄永玉老人也去了天堂,两位智者的在天之灵,一定有话可以细说,一定可以互诉衷肠。
郁达夫在《怀鲁迅》中说:“一个没有伟大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和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
黄永玉说:“我死了,要是想我,就看看天看看云嘛。”
看,天,多蓝,云,多白!
黄永玉《我九十啦》
参考文献:
李辉《陈寅恪魂归庐山》,《上海文学》2013年12月。
张求会《陈寅恪、唐筼骨灰安葬侧记》,《东方》2003年第8期。
李国强《陈寅恪归葬于庐山一波三折纪实》,《世纪》2019年第4期。
黄永玉《不给他音乐听》,上海文化出版社,2020年第1版。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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