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然的时代
黎荔
每一个新旧嬗变的历史时期,人心都会出现极为矛盾混乱的现象,社会生活的动荡不定和大众思想的惶恐不安都是空前的。
记得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1888—1935年),有一本日记体散文随笔《惶然集》,此书又被译为《不安之书》。这本书是佩索阿用二十余年以不同异名创作的百余篇散文随笔,由后人收集编纂而成。佩索阿在散文和诗歌中几乎不使用本名,而是通过大量“化名”的身份进行写作。这些“化名者”甚至有自己的传记、个性、政治观点和文学追求。佩索阿穿梭在数十位“化名者”之间,不断变换立场,切换身份。诗人坚持这些化名都确有其人,并坚持他们的作品具有连贯性。他又将一个诗人分解为几个诗人,通过不同的化名表达不同的声音,分则自成体系,合则集各家之大成,从而创作出一种千姿百态、宛如迷宫的诗歌。
《惶然录》是韩少功所译的版本,而《不安之书》则是陈实的译本。两种版本的翻译在语言风格和表达上存在差异,导致他们在表达原著的某些方面可能会有一些细微的差别。《惶然录》中“惶然”表达的是一种惊惶、不宁的状态,而《不安之书》中的“不安”,在表达安全感的缺失之余,还表达了一种对于未知事物的不确定感。如果说这百余篇散文随笔各有化名,也就意味着佩索阿起码有不少于一百个的分身。用“不安”来形容都有点太重了,或者说太拘泥于现实的种种烦恼了。“不安”缩小了诗人的内心,我觉得用“惶然”一词才翻译得准确。面对一个迷失方向且极为嘈杂的时代,一颗敏感、孤独且破碎的灵魂,就是这种感觉——惶然。这是一种不知道对什么不安、但就是难以平静、无法安顿、不知如何去担负的感觉,惶然才是指向一个人的所有。
说起来佩索阿生前藉藉无名,从20多岁到47岁逝世,他任职于同一家小公司,一直没有换过工作,他这样描述自己:“很多时候,我在账本里持续记录着他人的账目,还有自己缺失了的人生”。《惶然集》中,佩索阿穿梭在数十位“化名者”之间,不断变换随笔的立场,其中以会计身份出场的“贝尔纳多·索阿雷斯”与他本人最为接近,因为那就是他现实中的真正投影。翻读《惶然录》这一段,分明是佩索阿本人对生活、对命运、对世界的认知。
“一个人为了摆脱单调,必须使存在单调化。一个人必须使每一天都如此平常不觉,那么在最微小的事故中,才有欢娱可供探测……我一直被这种单调护佑。一样的日子乏味雷同,我不可区分的今天和昨天,使我得以开心地享乐于迷人的时间飞逝。”
很喜欢这些文字,然而,这个在单调化中度过不可区分的每一天的人,为什么依然惶然呢?他到底为何惶然?谨小慎微活着的小职员佩索阿,承认自己和他人的雷同,然而,“在这个雷同的后面,我偷偷地把星星散布于自己个人的天空,在那里创造我的无限”。他创造无限的方式就是写作,不断地写。他生前只出过一本诗集《音讯》,1935年他去世时,人们发现了他那个著名的藏着两万七千份文件的大箱子,里面有他写下的一万多首诗。
佩索阿一生只恋爱过一次,恋爱的对象是他的同事欧菲莉亚。但佩索阿因为害怕婚姻和家庭,因此拒绝了对他有好感的欧菲莉亚,从此孤独一人,欧菲莉亚也终生未嫁。佩索阿的爱情是柏拉图式的,尽管佩索阿很喜欢欧菲莉亚,但他无力承担婚姻所带来的种种责任,最后只能以分手收场。对于诗人来说,世界充满了令人惶然的提示,对生活无能为力的人,一定是活得疲惫而惶恐的。一个疲惫而惶恐的人负担不了理想。因为他必须养家糊口,起码养活自己。所以他对那份“据此得到一份午间快餐般的刚刚够我生存的工资”的会计工作心存感激,因为“平庸是智力的一种构造,而现实,特别是当它是野蛮和粗俗的时候,就形成了一种对心灵的自然填补”。说得直白一点,首先要生存,而职业,正是对抗贫穷生活的一种妥协。
诗人从来不是一种职业。“无论什么人,只要你在活着的时候应付不了生活,就应该用一只手挡开点笼罩着你的命运的绝望……但同时,你可以用另一只手草草记下你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切,因为你和别人看到的不同,而且更多;总之,你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就已经死了,但你却是真正的获救者。”这话是卡夫卡说的。而佩索阿在《惶然录》中不无伤感地写道:“当我事实上仅仅是一个会计助理的时候,我凭哪一点把自己叫作天才?”他相信诗人只有在死后才能诞生,因为只有在他死后,他的诗歌才会得到欣赏。
读一个惶然的诗人的《惶然集》,深深感受到佩索阿性情抑郁,终身未能摆脱悲观绝望的折磨。他有那么多的分身,那么多的化名,他将自我人格分裂成那么多,但却只有一个躯体,一个世界。所以,注定孤独而劳碌,终生忐忑不安,思绪飘忽不定。他生活在想象与现实的缝隙的那个层面。
差不多在佩索阿创作《惶然集》一百年后,我们今天的人好像也生活在一个惶然的时代。在如今这个浮躁的社会中,人人都在度过着惶然的时光,人人皆可惶然,但不一定人人都可以写就一本闻名于世的《惶然录》。这本书无法解读这个社会,也不是精神压力下的休憩所。《惶然录》只是让我们知道,这世上有那么多情感跟生活相比是那么地微不足道。佩索阿的文字虽然晦涩不好理解,但其表达的意思你大概能够领会,那就是——精神的惶然与不安。在这一点上,你们似乎能达成某种同频共振。
现在没有一条通向未来的康庄大道,我们得迂回前进,或攀援障碍而过。不管天翻地覆,我们都得生活。在时间无声的流逝里,如何找到对抗虚无的办法?于大江大海之间,在这个巨大的蓝色星球上,在炽烈和苦寒的切换之中,将那些灵魂深处的惶恐一一抹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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