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先给你们看个好玩的:
据说这是剑桥大学的门卫室,有个中国留学生为感谢大爷守护了他的自行车,送了这面锦旗。这个举动在国内很常见,但在英国,这种盾牌形的旗子一般是王室用的。
门卫大爷把这旗挂了一整年,可美了。
文化差异,使得我们习以为常的一件事,换到另一个环境,就显得很奇异。
比如天才的作者侯小圣,她在澳洲当社工的时候发现,在这里高考不是人人能享有的权利,反而是一种“特权”——考试有不少穷人家孩子接触不到的加分项目,比如马术。
而且侯小圣还发现,这些穷人家的孩子,就算没有学上,父母也不着急。
她不理解但尊重这种现象,直到有天,三个女孩找到了她。这些女孩在家庭和学校都视她们为没有希望的差生的情况下,特别想读书。
侯小圣与她们素不相识,但她知道我们中国东北的一句老话:“孩子要读书,就是天大的事儿。”她还知道一句古话:“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她们相遇的时候,距离高考只剩半年的时间。侯小圣决定,自己攒一个学校帮她们补课。
毕竟,论高考,中国人还没输过。
2018年,我从中国东北去到澳大利亚读书,选学校的时候,我唯一的要求就是离家远,对澳大利亚一点概念都没有。
后来我发现,这事好像也不全赖我,说英国人能想起薄嘴唇、秃头,说俄国人能想起大个子、蓝眼睛,而澳大利亚好像就没有所谓的“澳洲人”,走在墨尔本街上放眼望去,白皮肤、黄皮肤、黑皮肤都有,华裔就占其中的5%以上。
我一直没深究过这个问题,很久以后才知道,真正的“澳洲人”在这里有个特殊的代称,叫做“原住民”。
我第一次听说“原住民”,是在社工史这门课上。课本上有专门的一个单元,讲“政府与原住民之间的协议”。
这个协议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就是“你们爱干嘛干嘛”。
老师告诉我们,澳大利亚的原住民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族群,有自己的语言、自己的居住地,甚至自己的法律,也就是说这个民族的人即使在社会上杀人放火,都得按照他们内部规矩裁决。
当时我十分震撼,心想这不就成法外狂徒了吗?脑海里浮现一群西部牛仔骑马冲进大厦突突开枪的场景。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厉害的原住民,实际工作和学习中我一个都没遇见过。和我一样从中国来的同学都有十几个,从古至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却好像隐形了一样。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我遇见18岁的女孩玛蒂后终于渐渐揭开。
那是一个夏天,三个棕色皮肤、一头卷发的女孩被前台领进了我的咨询室。好像下意识一样,其中一个女孩站在了另两人前面,微微侧着身子保护着她的朋友,乌黑的眼珠小豹子一样盯着我。她身上有一种太阳晒得热腾腾的味道。
声音发着抖,她对我说了第一句话:
“姐姐,我们想上学,你们能帮我们吗?”
我在澳大利亚的工作是司法社工,这个工作业务范围很广,上到违法犯罪,下到家庭矛盾,大事小事都能管一点,但这样的求助我也是第一次收到。
是谁不让妹妹上学!我们东北人可见不得这个。
我翻看着女孩们在前台填的表格,看到表格第一栏姓名,就意识到,她们是原住民。她们的名字出自土著语,在英语里像一串乱码。我只在课上学过这门语言,还是第一次见,忍不住读出了声。
三个女孩发出小小的惊呼,似乎很惊讶我能认识,对视一眼,整个上半身都不自觉地向我凑近。
意识到她们有些紧张,我又多闲聊了一会,问她们是不是走路过来的?
女孩们七嘴八舌地告诉我,她们是坐公交来的。下车的时候,有个女孩的卡一直刷不出来,被查票员怀疑逃票,还是一个乘客帮她们解围的。
她们边说边比划,轻拍着自己的胸脯向我示意当时的害怕。
我想到社工史上学到的原住民,一瞬间觉得有些穿越——杀人都不用上法庭的原住民,竟然连查票员都怕吗?难道是因为她们年纪太小?又是谁不让她们上学了?
费了半天劲,我终于从领头女孩玛蒂马马虎虎的英语中拼出事情的全貌。
严格来说,她们并不是完全不能上学,只是没有人愿意帮她们考大学。
这三个女孩都是十二年级,相当于国内的高三,在她们家附近的一所公立高中就读。
和澳大利亚的大部分学校一样,原住民在这所学校里有单独的一个班,理由很正当,因为大部分原住民小孩只会说土著语,不能用英语教学。
但到了高三,整个学校从老师到同学,对这个班都是放弃的态度——原住民的成绩太差了。
好像就是天生的,这帮小孩说话比别人大声,在课堂上坐不住,回家不写作业,家长从来不参与“家校共建”,各种课外活动也从来不参与。感觉他们就是对学习没兴趣,也无所谓考大学。
学校对待他们的态度,就像对待大部分吊车尾班级一样,只等着他们混到毕业证,双方都解脱。
可偏偏这群人中,冒出来一个玛蒂。
玛蒂想学习,想考大学,她想学的是金融。出于一个文科生的不理解,我多问了一句为什么,玛蒂说因为她看的电影里有很多很厉害的人,都是学金融的。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变化,在一群吊车尾中,有一个女孩,突然有了梦想。
玛蒂拉着小姐妹一块猛猛学,成绩越来越好。可问题是,她的分班还是在原住民班级。
同学吵闹,老师敷衍,十年级的时候还在教七年级的内容。这样下去,她们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考上大学。
我问玛蒂,那你们父母呢,他们怎么没有帮你们想办法?
女孩们面面相觑,说,他们好像无所谓。父母似乎更希望她们在族群里找个工作,不要离家太远,可能是因为“外人”和她们的语言文化都不一样。
家里也有过考上大学的哥哥姐姐,但他们非但没成为家里的荣耀,甚至像是一个忌讳,他们从来不回来,家人也很少提起他们,不知道为什么。
三个女孩甚至自己都产生了怀疑。她们小心翼翼地对我说,如果她们的要求很过分的话,那就不用三个人都能读书,求我帮一个就行。
我说怎么选,要不就帮成绩最好的一个吧。
可能是看到我翻白眼,三个女孩都笑了。我哼了一声。
在我们东亚做题家的面前,妹妹要读书,这就是世界上最重要、最正当的事情,谁都别想拦。
几乎没有一丝犹豫,我就接下了这个案子,并把它的优先级排到了最前。
不但要解决,而且要速战速决,为三个妹妹争取冲刺高考的时间。
最开始我想的很简单,帮她们转个班不就完了,我不信学校老师敢告诉我,原住民和白人小孩有种族隔离,不能放一个班。
然而稍微和玛蒂聊了几句,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不太喜欢和其他班的孩子们待在一起,她长得和他们不太一样,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来。
每年开学,都会有几个贱兮兮的白人小孩跑来他们教室,像看猩猩一样围观他们。上课时,那群孩子也会抢他们的实验室、抢他们的教学器材,用手指指着脑袋嘲笑他们脑子笨、学不会。
虽然我很想收拾这帮小孩,但高考在即,没有时间浪费在他们身上。玛蒂她们的心态和学习环境一样,容不得半点风险。
我又想给玛蒂她们换一个原住民学校。可走访了一圈,发现整个区里所有的原住民学校都烂得如出一辙,有两所学校甚至共用一套老师,一所学校上课,另一所就得放假休息。
怎么会这样?
我换了一个思路,找到了一个原住民帮扶项目的负责人,名叫苏西。
听说我遇到的问题后,她很爽朗地说,政府当然有教育支持的项目,孩子想上哪个技校,我们都有针对性的职业技能培养……
我不太高兴地打断她:“她们要参加的是高考。”
对面的人愣了一下,发出一个“哇”的音。
我在对面一阵无语,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词,“种族歧视”。
在澳洲这些年,我不是没有遇到过歧视,就像玛蒂她们坐公交被怀疑逃票一样,我去超市买东西,也曾被怀疑“你们这些中国人经常少结账”。
当时我就被气笑了,字正腔圆地问那个售货员,你现在是要种族歧视吗?
对方立马破防:“回家找你爸妈问问吧,我有没有歧视你们。”
那时候我刚出国,英语没有那么好,但还是站在那大声用自己仅有的词汇量跟她吵了起来,吵到超市的领导层全跑来给我道歉,保证事后好好教育这人,我才收兵离开。
我一直觉得这种都是纯送人头,但我忘了,这一切的前提条件是,我是个成年人,我知道自己很厉害,我的国家也很厉害,所以我能不在乎。
如果我是一个18岁的女孩,在还没有取得任何成绩的时候,所有人都告诉我,你们这样的人就是脑子笨,就是不适合读书,那我会变成什么样?我能有玛蒂一半的坚定吗?
玛蒂她们面临的阻力,远比我想象中更大。
我和苏西花了一个下午,翻找了机构里所有的项目。找到最后,我俩面面相觑,意识到,真的没有。整个社会,没有人想象过,会有三个原住民小女孩想要考大学。
我想了一会,对苏西说:既然没有,那我们就去造一个吧。
“我们写封信给州教育局,让他们来开设一个专门的教学点,给孩子补课,你来监督给她们找最好的老师。”
当时的我,觉得自己肯定是发现了一个人们没有发现的问题,提出了一个超级合理的需求。邮件发出去的第二天,就摩拳擦掌开始做课程大纲,准备拨款一下来就开干。
没想到,几天后我收到的回复是:“我们很感谢你对教育事业的热心……但是希望您先证明这个项目的开办是有必要的。”
我把邮件横过来倒过去看了三遍,终于明白,他们想要我证明,这个补习班有存在的必要,换句话说,办了这个补习班,真的会有原住民来,他们真能考上大学。
我简直出离愤怒了。受教育权是写在宪法里的,哪怕人家考不上,你就可以不教吗?
可我又很清楚,这时候和他们掰扯这些没有意义。
我给苏西发去消息:现在就开始找老师吧,工资我来承担。
她说你是不是疯了?我说你别管,我有自己的节奏。
当时我想的是,教育局这个条件虽然荒谬,但他们肯定不是完全拒绝,只是需要证据。如果我们把补习班办起来,让玛蒂她们考上大学,证明项目合理性,明年项目正式成立,教育局应该就会把请老师的这笔钱报销给我。
只是我得赌,赌玛蒂她们真能考上大学。而这对我来说是最容易的决定。
要知道,这是我三年来收到的第一个原住民的求助,这意味着她们的族群里从未有人学会使用这套支持体系,而这三个18岁都不到的女孩学会了,就因为她们想学。
我相信,这样的人做什么都可以成功。她们只是需要一个机会。
我申请了那个月几乎所有的夜班,来挣外快付老师的工资。苏西开始招聘老师,我也以机构的名义注册了一个招聘软件,去给她帮忙。
最开始我想得挺简单,有教高中的经验,熟练掌握土著语言,最好有一些社会服务经历就好。
符合条件的简历每天都能筛选到十几封,可电话打过去,对方一听是给原住民上课,有的甚至会直接挂断,有礼貌一点的,也会脱口而出:“她们学得会吗?”
把这些人狠狠删除后,还剩下差不多130来个能面试的。
因为筛选条件中要求会土著语言,其中有差不多一半以上本身就是原住民。说实话看到这个数据时我挺兴奋的,谁说原住民考不上大学,这不是这么多吗!
我兴致勃勃地参与了面试。
第一个来面试的原住民老师是一名三十多岁的女士,我们线上面试,不知道为什么,她手机的像素有点模糊,收音似乎也不太好,时不时会中断。
她是教数学的,简历上写着她虽然没有专业的教师资质,但有教高中孩子的经验。同事找了几个历届的高考题,让她现场简单讲解一下。
没想到题目发过去后,对面却是一阵沉默。
我差点以为视频断线了,可偏偏又能看见视频里女人在紧张地拨弄头发。
同事等了很久,肉眼可见她的表情越来越纠结,努力委婉地问:“您是……没有见过这些题吗?”
女人含糊了半天,嘟嘟囔囔地说:“我没想到教高中生这么难。”
同事反问她不是在简历上写自己有教学经验吗?
在我们的试探下,女人最终承认,她确实教过孩子,还不止一个,但那是她们自己社区里的孩子。
在她所在的原住民社区,有许多家庭不愿意把孩子送去公立高中,她就在家给他们开小灶,其中包括她自己的儿子。因为都是教到高中的年纪,她就以为在外面当老师也是这样的。
女人本来是在解释,我却越听越恐怖。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就意味着,除了她以外,还有一群孩子从来不知道公共认可的教育是什么样的,没有听说过高考,没有见过真正的文凭。
这在原住民社会是常态吗?在那个有另一套法律的社会里,有多少孩子面临着这样的生活?他们被剥夺了多少机会?为什么整个社会,好像没有人知道这个问题、没有人在意这群孩子?
这一切忽视,真的只是巧合就能造成的吗?到底是谁在阻止玛蒂她们?
我们,能赢吗?
经过两个礼拜的面试,我们终于招到了三个老师,其中唯一一个原住民籍的是一个叫纳耶丽的女孩,教英语。
她是一个挺干练的女孩,头发应该是拉直过,不像大部分原住民那样卷,英语也很流利。
我想起玛蒂说家里考上大学的哥哥姐姐们大多不再回家,特意留意了一下纳耶丽的住址,果然没有在原住民社区。
我很好奇,纳耶丽小时候有没有遇到和玛蒂类似的问题?她是怎么从原住民中考出来的?又为什么没有再生活在原住民社区?但纳耶丽从来没有说起过这些事情。
我告诉纳耶丽这所“学校”的来历,她既没有热血沸腾也没有泼我冷水,只是淡淡地问我:“那你们发得起工资吗?”我说发得起。她又问,那你们有场地吗?
没等我回答,就自己说道,如果没有的话,公园里也能学。说完她就答应来上班了。
纳耶丽试讲的第一堂课,就向三个女孩介绍了自己的出身,说如果有什么英语听不懂的地方,可以问她。女孩们明显一下就被她吸引了。
我不知道这样一个有着相似经历的“姐姐”会不会对玛蒂她们有什么帮助,但确实能在课间看到女孩们围着她用土著语闲聊,聊到什么好笑的地方,几个人笑成一团。
有时候我忍不住上去凑热闹,她们就会简单概括一下给我,可是梗这种东西脱离语言就不存在了,我也只能哼哼唧唧地离开。
补习班就这样办了起来,苏西为我们联系的场地就在离女孩们社区不远的一栋小楼里。工作日的晚上和周日,纳耶丽和另外两个老师会轮流来给玛蒂她们上课。
补习班开班的时候离高考只有五个月,我很担心这点时间能不能起到作用,只要一有空,就跑来补习班检查老师们的教学成果,弄得纳耶丽都专门来安慰我,让我不用太担心。
她说这三个孩子的成绩其实挺好的,只是不太懂高考的规则,只要用她们听得懂的语言梳理一下,考上大学没什么问题,只是要冲刺更好的大学而已。
其实不用她说我也知道。自从补习班开班的第一场考试,我就暗戳戳地给三个孩子算过分了。得到结果的那一刻,我惊喜,但也更紧张。
她们在一个所有人都否定的环境里,默默学成了这样,我很怕我们这个草台班子补课班能不能达到她们的预期。
玛蒂她们没有跟我说过这件事,甚至于她们后面都很少跟我说话,每天一到补课班,打开书包就是学。
我被冷落反而很开心。妹妹读书就是最大的事,至少她们记住了这一点。我能感觉到,她们在补习班越来越自在、越来越忙碌。
高考前,我问了一次需不需要我去送她们,玛蒂很轻松地跟我说不用。于是考试那天我心安理得地睡了一个大懒觉,醒来一摸手机,收到她们已经考完第一门的消息。
分数出来后,三个女孩都上了墨尔本大学,是整个澳大利亚最好的大学。
她们跑来机构感谢我。是那种特别小孩的感谢,准备了一个满满当当漂漂亮亮的午餐盒,说是感谢我,结果三个小女孩坐在我的咨询室里聊起了大学生活。
我吃着午餐,时不时插几句话,告诉她们墨尔本的什么东西好吃,哪里好玩。
纳耶丽也来跟我告别。她有很多份兼职在做,还在给一些很有钱的家庭当英语家教。她说自己要攒钱买一艘船,出海去玩。
我将所有信息和票据整理齐全,完成最后一份报告,发送给教育局的邮箱。
没过多久,一个衣冠楚楚的白人官员来到了苏西的办公室。那天我没在现场,只从苏西的口中听到了这场谈话的转述,大概意思就是——
这个项目还是不够成熟,政府没法为我们拨款,或报销我的投入。
我被这个回复打蒙了。
我努力分析苏西带来的每一个信息,最后发现,分析没有意义。他们说的话全是借口,实际上,他们就是从来没想过为这个项目拨款。即使明知道女孩们的困境,明知道这种歧视的存在。
我不明白。我试着全网搜了一下类似的项目,想知道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理解错了哪里。
在相关网站上输入原住民,弹出的政府项目,一大半都打着“历史”、“文化”之类的标签,最常见的医疗、教育、法律类的项目却屈指可数。
我很不理解,顺手点进了一个项目页面看。这是一个原住民历史的介绍,这些信息我不是第一次读,却是第一次“看进去”。
那里面写,从数万年前开始出现在这片土地上开始,到第一次有记载的1778年,澳大利亚有原住民75万人左右。到了1933年,这个族群只剩下不足10万人。
这中间发生的事情,是白人殖民者的到来,和一个被称为“漂白澳洲”的政策。
玛蒂她们是被害一方的后代,所以,她们天生就“不止”是三个孩子,更是那场屠杀的证人。
人们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们。想保护她们濒危的语言、文化,但又实际上导致了她们成为孤岛,被普通人视为洪水猛兽。
她们民族内部大概也非常纠结,如果学英语、考大学、去大城市生活,是否就意味着忘记了仇恨;可如果不学,孩子是不是就失去了许多机会。
两个民族之间的问题,根本不可能像我想的那么简单,“妹妹读书天经地义”。
我觉得很茫然。
原住民扶助机构的苏西告诉我,如果我想要回钱,还有一个办法:她找到一家机构,对这个项目很感兴趣,想做成一笔生意,我们可以把和他们合作,把前期投入作为“入股”,只要它真的能运转,就可以通过分红的形式赚回来。
理论上是可行的,可是这就意味着,这个补习班还得办下去,我还会从一个帮忙的局外人变成“股东”。
这件事让我非常犹豫。
我想过要在澳大利亚这片土地做点什么,那也是调研华裔女性的心理状况、调研我发小曾经患上的厌食症、制止曾发生在我身上的家庭暴力重演……这些都是和我自己息息相关的,可是这群原住民,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何况背后这又是这么庞大的一个问题。
我的时间也很宝贵。也许,自认倒霉,把这笔钱忘了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那天下班,我突发奇想,决定去社区最近的原住民社区看看。
其实,我一直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离我上班的地方大概十公里。只是我在这没有认识的人,没有听说过社区办什么活动的消息,也没有收到过来自这里的求助,所以从没来过。
把车停在门口,我随意地走进社区。
这里和澳洲的大部分小区没有什么不一样,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就是更热闹一点。几乎每家都有小院子,院子里一定有一张长条桌子,人们三五成群地坐在桌边闲聊、做家务,远远看我走过来就在好奇地张望。
有人问我是来找谁的,她用的是英语,我用学过的一点点土著语艰难地回答她。我知道自己说得很不标准,但他们还是明显高兴起来,忙着拉我进去坐,给我零食。
可是等我详细介绍完这个补课机构,他们的反应却十分平淡。大部分人都觉得,大学好像没什么必须要读的,读不读都是找工作,而且也都找不到。
有个年轻妈妈告诉我,她之前考过电车司机的驾照,在外面找了很久工作,但每次都在最后关头被拒绝,最后还是回社区卖自制的地毯和头巾了。
我有点理解了他们对上学冷淡的原因,又问,那如果孩子考上了呢?
他们想了想说,考上了读也可以。
我明白了,他们并不打算阻止孩子,只是做不出选择,想交给命运。
我们也聊到之前面试时那个老师提到的社区学校。没有我想的那么可怕,大部分孩子还是会出去读初中高中的,只是他们仍然习惯把学龄前的孩子带在身边,教他们一些自己文化的东西,比如家庭历史、食物,或者只是一起游戏。
招待我的这家人有好几个孩子,大的都出去上学了,小的两个都是一两岁,就在妈妈怀里,时不时亲昵地贴贴脸蛋。
我在那片社区待了四五个小时,最后收起了我的小册子,只是随便走走看看,听院子里我听不懂的闲聊。每个人都会和我打招呼,还有人拿着橘子站在家门口,等着我经过给我吃。
我不认识他们,可是这一刻,我又好像认识了他们。
不是不用遵守法律的法外狂徒,不是阻挠孩子读书的大家长,不是背负仇恨的幸存者,就是一个一个人,像所有人一样,有自己的家庭和经历过的故事,不太清楚未来会怎么样,糊里糊涂又热气腾腾地生活着。
我带着他们给的橘子,溜达着走出了社区。
我决定了,要把这个学校办下去。他们没有想好怎么选择,我想给他们添加一个选项,仅此而已。
新学期开始,在苏西介绍的机构的帮助下,我们的补习班招到了近20个高三学生。
我特地叮嘱机构,对新生基础的要求不要太高。之前玛蒂三人的成绩基础很好,那是因为她在很小的年纪就有了明确的目标、坚定的意志,她们非常特殊。
那样的天才很罕见,我们补习班不可能只帮助天才。正常情况下,在原住民的生长环境中,能学成40分就算不错。
开学前,我跟所有老师打好招呼,说你们不需要和学生们讲一些励志鸡汤,就正常上课,让所有学生有真正的学校的感觉就可以了,不要刻意降低难度,也不用自作主张地放慢语速或者故意把英语讲得很简单,不要给学生一种被特殊对待了的感觉。
我给自己在补习班里留了一间小办公室。
正规的学校里都会有驻校社工,要定期和学生谈话,而玛蒂之前说她们很少和社工打交道,她们以为是语言的原因;因为认识玛蒂的时候她已经要高考冲刺了,我也没有和她聊太多。
这次,我要保障这些孩子都被一个专业社工关注到,别人有的他们也要有。
开学第一天,一群棕色皮肤、头发卷卷的孩子们陆陆续续,走进了教室。
补习班不收费,大部分孩子来的时候懵懵懂懂的,不知道这个班和学校有什么不一样。第二堂课上到一半,有个男孩举手问什么时候玩游戏,我们才知道他以为这是原住民的老乡会,还在等着发零食。
得知是补习考大学以后,他兴趣缺缺地拎包走了。
大部分孩子随遇而安地待了下来。反正原住民社区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活动,他们有很多课外时间。
新招进来的这批孩子基础比玛蒂他们差很多,第一次考试之后我就意识到,不想点办法的话,可能要糟。
一个补习班提不了分,那还办什么玩意?
除了老师努力以外,我也开始研究。澳洲高考有很多选修科目,找一个简单又好加分的项目,无疑是最好的弯道超车方式。
大部分孩子会在家长的帮助下选修体育或艺术类的,但我们请不起那种老师,我考虑过亲自上阵教他们中文,但看了一眼题目后,发现自己身为一个东北人,对中文语法应该是一无所知,遂放弃。
我又盘了一遍所有的科目,能用文字解决的不上器材,能死记硬背的不靠理解,加上所有的条件后,突然“发现”,有一门课叫经济,考试内容就是写一篇金融类的小作文,但对这篇作文的重复率没有什么要求。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可以刷题库,然后背作文!
这简直是我这个中国优秀高考生的舒适区。我发挥自己的信息检索能力,搜刮润色了16篇作文,打印发给全班,要求他们全把这门课选上,然后一篇篇作文给他们解读,要求他们从头到尾背诵、默写,找我检查。
背到最后一轮的时候,一群卷头发棕皮肤的小孩在教室里站成一排,我守在教室门口,每个人来找我过关,背完才能出去玩。
这种“衡水中学模式”在澳大利亚简直是降维打击,孩子们连金融英语单词都认不全乎,但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就能在这门课拿到相当于七八十分的成绩了。
如果一定说有什么副作用的话,可能是孩子们的身心,以及我们的关系。我能感觉到,这帮孩子看我的眼神,开始带上了深深的怨气。
从开学第一天我就知道,这些孩子并不非常明白我这个社工是干什么的。
我本想按照学校社工的惯例,在开学时给他们做档案,内容包括各个孩子生理和心理上的病史,以及可能导致他们出现问题的物理或心理上的“过敏原”。
结果,一场访谈下来,孩子们只能说出一些睡不好、胸口疼之类的非常模糊的情况。
我的工作遇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挑战。社工是一个解决问题的工作,可是这里压根没人向我提出问题。
这群孩子根本没有心理健康、心理疾病的概念,甚至不太理解什么是法律,更不用说向他们解释我是干嘛的了。
我托一个会土著语的老师帮我沟通,这个老师想了几天,问我社工的工作可不可以理解成“告解”。原住民有自己的信仰,他们会把自己的烦恼在一间空房子里“告解”给神灵,这就是他们缓解心理压力的方式。
于是我把办公室的大门打开,告诉他们可以把这里当成告解室,如果不想我待着的话,我就会出去。
上了两个月的课后,在某一节课间,突然有个女孩走进我的办公室,进来也不说话,就瞪着眼睛看着我。我反应过来,说好的我这就走,然后就出门把空间留给了她。
打那以后,拿我的房间当告解室的孩子就越来越多了。我在房间里放的饮水机,有时候他们一天就能喝完一桶水。
我没有偷听过孩子们的告解——当然也听不懂,所以心理咨询的问题,其实并没有什么进展。
他们给了我新的职业定位,就是告解室的看门人。有些孩子开始会把一些不大不小的事交给我,比如几个小孩吵架的时候,就会跑来找我主持公道。
可是他们不找我求助,不代表问题不存在。
那天我正好路过教室,就看见学生们围成一圈嚷着什么。我过去看,发现有个男孩正蹲在地上,双手抱膝,整个人不住地发抖。
同学们跟我说他是“中风”犯了,我却一眼看出,这是惊恐发作的典型症状,也就是焦虑症引起的一种躯体反应。
我赶忙驱散围观的同学,陪男孩一起蹲在地上,像拍小孩睡觉那样一下一下拍拍他后背。他没有病历,更没有常用药,我只能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慢慢等他平静下来。
等他好了一点后,我告诉他,这不是“中风”,是焦虑引起的身体反应。人除了身体会生病,心也会生病,要及时看病吃药,找医生,比如说我。
我知道这个概念对他们肯定还是很难理解,但也没想到,不到一节课后,补课班里就开始传我会治中风。放学的时候,有个男孩溜进了我的“告解室”,问我能不能给他也治一治“中风”。
我问他具体是什么样的情况,会在什么情况下发作?
男孩告诉我,他有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像中邪一样,比如总觉得班上成绩差的同学碰过他的书包后,他的成绩就会变差,可是他不知道怎么洗才能洗干净,有时候着急了,甚至急得发抖,就像中风那样。
这是很典型的强迫症情况。我知道指望他定期治疗很难,首先应该缓解他的压力。
我灵机一动,说这样吧,你把书包拿来给我摸摸,我是中国人,我碰过的东西有护甲,之后你学习就好了。
我摸了摸他的书包就还给他,后来几周的时间,男孩的数学成绩猛提了十几分。从那天开始,我在这群孩子中的角色又多了一个,“中国大法师”。
反正从来就不是社工。
在这间小小的补课班里,孩子们补习英语、数学、历史,慢慢地,也在补起缺掉的心理健康,甚至生理健康。
第一天登记的时候我就发现,班上二十几个孩子,有一半都有大大小小的听力问题。我当时就明白了他们上课为什么总是特别吵,因为没法“说小话”。
我感觉这么高的比例应该不是巧合,上网搜了一下,发现有人研究过,原住民的听力障碍的发病率是50%,大部分源于幼儿时期的慢性化脓性中耳炎,而这个疾病产生的主要原因就两个:卫生习惯不好和营养不良。
这群孩子的卫生习惯确实有点要命。我看得出来,他们不常洗澡,手总是脏兮兮的,还有的孩子从来不用水洗头,而是用沙土。
但我之前都不知道,不洗澡、不洗手,脏手去摸耳朵眼睛,竟然会导致失聪、失明等严重问题。
可作为一个“现代文明”去逼他们每天洗澡,是不是有点太“傲慢”了?我犹豫了很久。
最后让我下决定的是这样一件事:有天中午,老师来报告说学生们在休息室打起来了,抢三明治吃。我说午餐的三明治都是按人数准备的,怎么会不够?
跑去休息室一看,桌上剩了好几个三明治,只是每个三明治上都印着一两个鲜明的黑手印,估计是哪个孩子捏了之后不想吃又放下了,后面的孩子嫌脏也不想吃,就这么浪费了。
我一看,好嘛,你们自己也嫌弃自己,还浪费粮食,那还谈什么文化保护,立马开始收拾这帮小孩。
我给孩子们开了一堂卫生课,一个月两次。先教怎么洗手洗脸,接着男女分开教洗澡,最后教清理伤口,让他们不能再用草和土消毒止血,受伤了学会用碘伏。
这课最开始一点用都没有,孩子们学是学了,会是会了,可一点也不想用,只能每节课前让老师押着他们去洗手。
直到有次我去上卫生课的时候,有个女孩突然偷偷地问我身上为什么有香味。我告诉她自己喷了香水,她露出羡慕的表情。
我说可以明天带过来给她用,突然又灵机一动,说香水的原理你们知道吗?这个东西是放大人身上的味道的,如果你不好好洗澡,明天用了这个东西,反而会变得特别臭。
第二天一早,打开教室门,我看见了十几团蓬松的蘑菇。他们都把头发洗过了,自然卷的黑发在阳光下看起来软软的。
我把那瓶香水留在了办公室里做公用,一度成为时髦,很快又被冷落。他们像所有孩子一样三分钟热度,在自己的白纸上试试这个、试试那个。
只是,这张纸是从这一天开始擦干净的。
除了勤洗手以外,我还惦记着为已经有听力障碍的孩子申请单独考场等福利政策。表格发下去,却收上来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甚至明显故意撒谎的信息。
我一下就意识到问题所在,他们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听力障碍。
我问他们,是不是从来没有申请过类似的补助,比如公费买助听器、让学校给你单独的课程回放之类的?
孩子们说是。
我说你们应该拥有。听力障碍不是你们的问题,被照顾应该是你们的权利。
孩子们似懂非懂。
有一个左耳完全失聪的女孩说,在学校的时候,有一次,有个白人男同学故意对着她的左耳朵说脏话,她完全听不到,想转过去用右耳朵听,那个同学也跟着她转,一直站在她左边。
有个平时和她几乎没交流的女同学看不下去,走过来把她拉到一边,她想说谢谢,女同学也一扭头走了。
这种事情多了,他们都不愿意暴露自己的残疾,哪怕是去争取应有的权利。甚至于,他们也不太懂“权利”这个词的意思。
我告诉他们,就像你有手有脚,你抬自己的手不用经过别人的许可,这就是你的权利。他们还是不明白,我就让他们试一次。
我让那个左耳失聪的女孩,试着自己在考试时告诉考官,她需要使用特殊耳机。
这个建议提出了很久,女孩每次都不敢。她宁愿假装自己能听到,跟我们说这样其实也没什么差别,没必要的。
我就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她,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一样呢?
直到最后一次考试出来,她特别开心地偷偷告诉我,她试了,她在一张小纸条上写,她左耳失聪,要求使用特殊耳机,然后递给考官。考官立马答应了。
我看着她弯弯的眼睛,知道她感受到了。这是应属于她的权利,她试着抬起自己的手,然后抬起来了。那一瞬间,我比看到他们考试高分还要高兴。
考试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我能感觉到,孩子们慢慢有些紧张了。他们开始喜欢学习,想要考大学,也开始因此患得患失。
让我感觉有点奇怪的是,我发现,他们中的很多人开始戴美瞳了,蓝色的或者绿色的。
最开始我以为是什么小孩之间的时尚,直到有一次有个孩子跟我说漏嘴,我才知道,是因为他们觉得只有蓝眼睛的人才能考上大学。
或者是为了吉利,或者是为了考上大学后不显得特殊,总之他们就开始学着戴美瞳了。
还有的孩子给自己起了英文名。他们觉得自己的名字有点怪,就因为我会念他们的名字,他们会表现得特别惊喜,夸我厉害,我说念你们的名字不应该是什么困难的事,普通人也应该学会。
我想起拉直头发、从不提过去的纳耶丽,突然有些难过。
我想要帮他们走出去,拥有更多权利和自由,可是那就意味着他们必须伪装自己,变得和别人一样吗?难道要一直戴美瞳、拉直头发、漂白皮肤、改变名字、说别人的语言吗?
我莫名想起我自己。我记得,有一次墨尔本的美术馆有蔡国强的展,难得看见中国艺术家,我跑去看,走进大堂时正听到一个大哥大声接电话,说:“我在这看蔡国庆的展呢!”
我噗嗤一下乐了。可是周围没有人跟我一块笑,那一瞬间,我觉得很孤独。
我没有伪装自己,我告诉所有人我是中国人,吃中国食物,每天和国内朋友聊天,可我还是会觉得孤独。
我很怕,我和这些孩子费尽辛苦,最后却把他们送到这样一个更孤独的境地,可是我又很难向这些孩子表达这种抽象的担忧。
考前最后一个月,我给孩子们做了一堂职业规划课,小心翼翼地问他们,未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有的孩子想成为工程师,有的孩子想成为老师。他们的理由有的很稚嫩,甚至离谱。
左耳失聪的那个女孩说,她想去做残疾人保障相关的工作。她在我的电脑上看到过一次国家残障保险计划的页面,她很喜欢那个白紫相间的logo,因为她喜欢紫色。
还有个女孩拜托我给她介绍所有和语言学相关的专业,我说到“濒危语言保护”的时候,她眼睛亮闪闪地说,她就想学这个。她觉得土著语很特别,不想忘记它。
我想起纳耶丽,作为一名英语老师,她对语言也有超乎寻常的敏感。我的英语经历过学校和社工工作的打磨,几乎从没人挑过毛病,但她是第一个告诉我,我的英语有些攻击性,缺乏母语者的委婉语气的人。她说她就是知道,因为她从小学习两种语言。
那堂课到最后,孩子们问我,你呢?你是怎么选择的?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想了很久,说,我的家在海的那一头,因为好奇,我来到了这里。有的时候我会很想家,比如说……比如说看到你们把三明治捏得黑黑的时候——
有孩子恼羞成怒地扑上来捂我的嘴巴,但是手落下来之前,温柔地冲我晃了晃,示意自己洗过手了。
我笑着挣脱他继续说,我说那时候我特别想说一句中文,“真行”。
看他们懵懂的表情,我大笑,说现在你明白我偷听你们说话的时候的心情了?
我说我不想忘记自己的语言,我的食物,我老家的很多东西,我知道我永远是特别的;可是我也一定和我身边的人有一样的权利,我们会一样读书、一样看病、一样工作。
世界要平等地属于我们,无论我们是谁、在哪里。
一年的补习结束,这一批学生全都上了大学,有好大学也有普通大学,但全部都是本科,只要坚持学,本科学位就拿到手了,将来想找什么样的工作,或者再读更高的学位也有了可能。
机构给了我这个项目很高的评价,决定继续办下去。而我因为父亲身体的原因,决定辞职回国,也就离开了这个项目。过了大概两年,前期的投入才以奖学金的名义陆陆续续地还给了我。
每次到账,都好像小声地提醒我一句,这个学校还在。新的一年,又有另一群棕色皮肤、卷发的小孩,叽叽喳喳地走进教室,激动不安地走进考场,走向他们的世界。
前不久我看了一个电影,叫《里斯本丸沉没》,故事讲的是一群日本人用船押送一群英国战俘,在海上遇到了美国人的袭击,日本人弃船逃跑,差点把船上的英国人都害死。
听起来像是一个外国片子,实际上竟然是中国人拍的,因为这起事故发生的地方在中国海域,逃难的英国人在大海上漂的时候,被一群中国渔民发现了。
中国渔民不忍心,冒着生命的危险,把这群完全的陌生人救了起来。几十年后,一个中国导演不忍心,又把这件事拍成了电影。
就像这个故事里,一群白人屠杀、欺负了一群黑人,和几百年后来到这里读书、工作的一个中国女孩没有任何关系。
但她路过不忍心,于是划着一只小船,冲进大海,救起了离她最近的那个,又救了一个、又一个。
我不想在这里讨论太多宏大的问题,我只想对这个女孩说,你很厉害,你做得对。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卡西尼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本篇1358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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