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好大。小轮船的跳板湿了。
小轮船靠在御码头。
这条轮船航行在运河上已经有几年,是高邮到扬州的主要交通工具。单日由高邮开扬州,双日返回高邮。轮船有三层,底层有几间房舱,坐的是县政府的科长、县党部的委员,杨家、马家等几家阔人家出外就学的少爷小姐,考察河工的水利厅的工程师。房舱贵,平常坐不满。中层是统舱。坐统舱的多是生意买卖人,布店、药店、南贷店的二掌柜,给学校采购图书仪器的中学教员......给茶房一点钱,可以租用一张帆布躺椅。上层叫“烟篷”,四边无遮挡风、雨都可以吹进来。坐“烟篷”的大都自己带一块油布,或躺或坐。“烟篷”乘客,三教九流。带着锯子凿子的木匠,挑着锡匠挑子的锡匠,牵着猴子耍猴的,细批流年的江湖术士,吹糖人的,到缫丝厂去缫丝的乡下女人,甚至有“关亡”的、“圆光”的、挑牙虫的。
客人陆续上船,就来了许多卖吃食的。卖牛肉高梁酒的,卖五香茶叶蛋的,卖凉粉的,卖界首茶干的,卖“洋糖百合”的,卖炒花生的。他们从统舱到烟篷来回窜,高声叫卖。
轮船拉了一声汽笛,催送客的上岸,卖小吃的离船。不过都知道开船还有一会。做小生意的还是抓紧时间照做,不过把价钱都减下来了一些。两位喝酒的老江湖照样从从容容喝酒,把酒喝干了,才把豆绿酒碗还给卖牛肉高粱酒的。
轮船拉了第二声汽笛,这是真要开了。于是送客的上岸,做小生意的匆匆忙忙,三步两步跨过跳板。
正在快抽起跳板的时候,有两个人逆着人流,抢到船上。这是两个卖唱的,一男一女。
男的是个细高条,高鼻、长脸,微微驼背,穿一件褪色的蓝布长衫,浑身带点江湖气,但不讨厌。
女的面黑微麻,穿青布衣裤。男的是唱扬州小曲的。
他从一个蓝布小包里取出一个细磁蓝边的七寸盘,一双刮得很光滑的竹筷。他用右手持磁盘,食指中指捏着竹筷,摇动竹筷,发出清脆的、连续不断的响声;左手持另一只筷子,时时击盘边为节。他的一只磁盘,两只竹筷,奏出或紧或慢、或强或弱的繁复的碎响,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
姐在房中头梳手,
忽听门外人咬狗。
拾起狗来打砖头,
欠怕砖头咬了手。
从来不说颠倒话,
满天凉月一颗星。
“哪位说了:你这都是淡话!说得不错。人生在世,不过是几句淡话罢了。等人、钓鱼、坐轮船,这是‘三大慢’。不错。坐一天船,难免气闷无聊。等学生给诸位唱几段小曲,解解闷,醒醒脾,冲冲瞌睡!”
他用磁盘竹筷奏了一段更加紧凑的牌子,清了清嗓子,唱道:
一把扇子七寸长,
一个人扇风二人凉。
松呀,嘣呀
呀呀子沁,
月照花墙。
手扶栏杆口叹一声,
鸳鸯枕上劝劝有情人呀。
一路鲜花休要采吔,
干哥哥,
奴是你的知心着意人哪!
这是短的,他还有些比较长的,《小尼姑下山》、《妓女悲秋》。他的拿手,是《十八摸》,但是除非有人点,一般是不唱的。他有一个经折子,上列他能唱的小曲,可以由客人点唱。一唱《十八摸》,客人就兴奋起来。统舱的客人也都挤到“烟篷”里来听。
唱了七八段,托着磁盘收钱。给一个铜板、两个铜板,不等,加上点唱的钱,他能弄到五六、七八角钱。
他唱完了,女的唱:
你把那冤枉事对我来讲,
一桩桩一件件,桩桩件件对小妹细说端详。
最可叹你死在那梦里以内,
高堂哭坏二老爹娘......
这是《枪毙阎瑞生·莲英惊梦》的一段。枪毙阎瑞生是上海实事。莲英是有名的妓女,阎瑞生是她的熟客。阎瑞生把莲毒一英骗到郊外,在麦田里勒死了她,劫去她手上戴的钻戒。案发,阎瑞生被枪毙。这案子在上海很轰动。有人编成了戏。这是时装戏。饰莲英的结拜小妹的是红极一时的女老生露兰春。这出戏唱红了,灌了唱片。由上海一直传到里下河。几乎凡有留声机的人家都有这张唱片,大人孩子都会唱“你把那冤枉事”。这个女的声音沙哑,不像露兰春那样响堂挂味。她唱的时候没有人听,唱完了也没有多少人给钱。这个女人每次都唱这一段,好像也只会这一段。
唱了一回,客人要休息,他们也随便找个旮旯蹲蹲。
到了邵伯,有些客人下船,新上一批客人,他们又唱一回。到了扬州,吃一碗虾籽酱油汤面,两个烧饼。在城外小客栈的硬板床上喂一夜臭虫,第二天清早蹬着露水,赶原班轮船回高邮,船上还是卖唱。
扬州到高邮是下水,五点多钟就靠岸。这两个卖唱的各自回家。
他们也还有自己的家。
他们的家是“芦席棚子”。芦笆为墙,上糊湿泥。棚顶也以“钢芦柴”(一种粗如细竹、极其坚韧的芦苇)为椽,上覆茅草。这实际上是一个窝棚,必须爬着进,爬着出。但是据说除了大雪天,冬暖夏凉。御码头下边.空地很多,这样的“芦席棚子”是不少的。棚里住的是叉鱼的、照蟹的、捞鸡头米的、串糖球(即北京所说的“冰糖葫芦”)的、煮牛杂碎的......
到家之后,头一件事是煮饭。女的永远是糙米饭、青菜汤。男的常煮几条小鱼(运河旁边的小鱼比青菜还便宜),炒一盘成螺蛳,还要喝二两稗子酒。稗子酒有点苦味上头,是最便宜的酒。不知道糟房怎么能收到那么多稗子做酒,一亩田才有多少稗子?
吃完晚饭,他们常在河堤上坐坐,看看星,看看水。看看夜渔的船上的灯。听听下雨一样的虫声,七搭八搭地闲聊天。渐渐的。他们知道了彼此的身世。
男的原来开一个小杂货店,就在御码头下面不远,子满过得去。他好赌,每天晚上在火神庙推牌九。把一间杂货店输得精光。老婆也跟了别人,他没脸在街里住。就用一个盘子、两根筷子上船混饭吃。
女的原是一个下河草台班子里唱戏的。草台班子无所谓头牌二牌,派什么唱什么。后来草台班子散了,唱戏的各奔东西。她无处投奔就到船上来卖唱。
“你有过丈夫没有?”
“有过。喝醉了酒栽在大河里,淹死了。”
“生过孩子没有?”
“出天花死了。”
“命苦!......你这么一个人干唱,有谁要听?你买把胡琴。自拉自唱。”
“我不会拉。”
“不会拉......这么着吧。我给你拉。”
“你会拉胡琴?”
“不会拉还到不了这个地步。泰山不是堆的,牛×不是吹的。你别把土地爷不当神仙。横的、竖的、吹的、拉的,我都拿得起来。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一件件稀松。不过给你拉‘你把那冤枉事’,还是富富有余!”
“你这是真话?”
“哄你叫我掉到大河里喂王八!”
第二天,他们到扬州辕门桥乐器店买了一把胡琴。男的用手指头弹弹蛇皮,弹弹胡琴筒子,担子,拧拧轸子,撅撅弓子,说:“就是它!”买胡琴的钱是男的付的。
第二天回家。男的在胡琴上滴了松香,安了琴码,定了弦,拉了一段西皮,一段二黄,说:“声音不错!——来吧!”男的拉完了原板过门,女的顿开嗓子唱了一段《莲英惊梦》,引得芦席棚里邻居都来听,有人叫好。
从此,因为有胡琴伴奏,听女的唱的客人就多起来。男的问女的:“你就会这一段?”
“你真是隔着门缝看人!我还会别的。”“都是什么?”
“《卖马》、《斩黄袍》......”“够了!以后你轮换着唱。”于是除了《莲英惊梦》,她还唱“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孤王酒醉桃花宫”。当时刘鸿声大红,里下河一带很多人爱唱《斩黄袍》。唱完了,给钱的人渐渐多起来。
男的进一步给女的出主意。
“你有小嗓没有?”
“有一点。”
“你可以一个人唱唱生旦对儿戏:《武家坡》、《汾河湾》,......”
最后女的仅能一个人唱一场《二进宫》。
男的每天给她吊嗓子,她的嗓子“出来”了,高亮打远,有味。这样女的在运河轮船上红起来了。她得的钱仅比唱扬州小曲的男的还多。
他们在一起过了一个月。
男的得了绞肠痧,折腾一夜,死了。
女的给他刨了一个坟,把男的葬了。她给他戴了孝,在坟头烧钱化纸。
她一张一张地烧纸钱。
她把剩下的纸钱全部投进火里。火苗冒得老高。
她把那把胡琴丢进火里。
首先发出爆裂的声音的是蛇皮,接着毕卜一声炸开的是琴筒,然后是担子,最后轸子也烧着了。
女的拍着坟土,大哭起来:
“我和你是露水夫妻,原也不想一篙子扎到底。可你就这么走了!”
“就这么走了!
“就这么走了!
“你走得太快了!
“太快了!
“太快了!
“你是个好人!
“你是个好人!
“你是个好人哪!”
她放开声音号啕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树上的乌鸦都惊飞了。
第二天,她还是在轮船上卖唱,唱“你把那冤枉事对我来讲一讲......”
露水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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