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金陵
老梁叔叫梁俊奎,是老家古楼村五保户。不知什么时候起,村上除了小孩子尊称个爷爷外,很少有人叫他名字或者称呼一声,都习惯叫他老梁头,而我一直尊敬他,称呼他老梁叔。如今,说话有些结巴的老梁叔,在村上的敬老院死了,死得很安详,很体面,也很知足。村上很少有人再想到老梁叔,偶尔提起他,总有人叹一口气说:“老梁头走了,他去找魏兴娥去了!”
引子
老梁叔1914年出生,属虎,比我父亲小1岁。两人小时候是私塾同学,都是夏镇街大南门口林老先生的学生。几十年来,老梁叔称呼父亲为剑秋哥。只要遇到父亲就会客客气气地说:“剑秋哥,我,我问你件事,你是见过大,大世面的人,你学问比,比我高,你帮我合计合计,这个,这个事怎么处,处理。”那个亲切、近乎劲,让人一听就知道他俩关系不一般。
老梁叔先前不是五保户,解放前他曾经有过一位明媒正娶的女人黄梁氏,听说长得还挺俊的,也挺贤惠的。只可惜这么好的女人,在他外出当兵,家里闹饥荒时,被老梁叔的娘卖了,换回几斗高粱米,老娘度过了春荒,媳妇也逃了活命。老梁叔回来,见媳妇没有了,先是大哭一场,最后又破涕为笑地对他娘说:“媳妇在,在咱家,也养不起,走,走好,跟人家享,享福去了,咱也少了口人吃,吃饭,省心,两下都,都好,都好。”
那年月,青黄不接的时候,吃上顿没下顿,穷人只有两条活路:当兵或当土匪。老梁叔当过张宗昌统领的奉军,甚至还跟着山东惯匪刘桂堂,外号刘黑七的当过几天土匪。
收庄稼的时候,日子比较好过,他就开小差回到家里,跟地主打短工,拼命挣回老娘一年的口粮,陪老娘过一段时间。过了年开春,他就把仅有的一点活命粮全部留给老娘,铺盖一卷,浪迹天涯,当兵或跟嘴。他常对我说: “爷,爷们,自古,当,当兵吃粮,这是穷人的一条活,活路。”他还到过郑板桥当过县令的潍县跟过嘴。所谓跟嘴,这是旧中国对佣人的一种蔑称,与跟嘴相似的还有跑腿。在山东的胶东,有掖县的嘴子,黄县的腿子之称。当然,这里说的嘴子有会说话的意思;腿子则指狗腿子、跟班等卑贱的人。
1970年,农村的日子开始好过了。生产队分的粮食逐渐够吃了。中国农民历来要求不高,只要能吃饱饭就知足了。就在这一年,56岁的老梁叔终于又有了第二个女人,娶了小他三岁的寡妇魏兴娥。老梁叔与魏兴娥的黄昏恋,让人真正懂得了什么才是风雨同舟,相依为命。
对个火
老梁叔与魏兴娥结婚后,感情甚笃,除非老梁叔去生产队干活,其余时间,两人都守在一起,相亲相爱,形影不离。两人都有抽烟的习惯,又没有钱买烟卷抽,只好抽烟叶。那时生产队已经不种烟叶了,老梁叔就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开出一小块地来,种上5垄烟叶,到霜降时,把烟叶擗下来晾干,搓成烟叶末,装进土布口袋里,慢慢抽。每天从口袋中挖出一捧,放进魏兴娥缝制的黑色小布包,足够两人一天的烟瘾量了。 老两口一人一竿旱烟枪,足有一尺多长,竹竿,空心,竹竿上镶上铜烟袋锅。抽烟时, 用三个手指把搓好的烟叶末,捏一小搓放进烟袋锅中, 摁一摁,压实了再划火柴点着,然后就滋滋的抽起来,那滋味无异于腾云驾雾。为了节省火柴,无论谁先抽,点着火后,另一个人绝不会再划火柴点烟,往往是后抽烟的那位把摁实了烟叶末的烟锅倒扣在另外一位已经点燃的烟袋锅上,滋拉滋拉抽两口就着了。然后两人各自自得其乐地抽起来。抽够了,过足了烟瘾,老梁叔会把烟袋锅往鞋底下磕一磕,倒出烟灰,把烟枪挂好,然后,老两口就很知足的拉家常。
大都是老梁叔找魏兴娥对火。魏兴娥找老梁叔对火,一般不说话,直接烟袋锅对烟袋锅,吸着就行,老梁叔找魏兴娥对火,总要说几句话,有时是无话找话说,最常说的一句是:兴,兴娥,借,借个光,麻烦你,对,对个火。这时,魏兴娥就会说,两口子还客气啥!说完就笑眯眯的把烟袋锅对准老梁叔的烟袋锅也猛抽几口,因为只有双方都用力抽,才能把火对着。如果有一回老梁叔不说话,魏兴娥准不高兴,就会气乎乎地说:今儿个谁得罪你了,怎么不说话就对火,脸板得给火石似的。这时,老梁叔就会回过神来,笑着赔不是说:我刚才想,想事来,忘了说,说话,请你多,多包涵。
下象棋
农闲的时候,老梁叔还有个爱好--下象棋。但他的棋艺不高,总是输多赢少。经常和他对弈的是他的同姓侄儿牤子。牤子那时30多岁,两只大眼瞪起来像牤牛,透着精明和些许狡猾。老梁叔好悔棋,特别是连输几把后就耍赖。
每次下棋前,牤子就会说: “大叔,咱先说好,不许悔棋。谁悔棋谁是孬种。”
“行,行,爷们,大叔不,不悔棋。”
老梁叔满口答应,但下着下着,就开始耍赖,悔棋。碍于长辈情分,牤子也只好让他三分。
老梁叔下棋话多,每走一步都告诉对方,每句话都是结巴着说:拱,拱卒;跳,跳马;当,当头炮;出,出车;沉,沉底炮;卧,卧槽马;伤,伤风……在他的嘴里,伤风就是将军的意思。他总是右手执棋,左手拿两颗吃掉的对手棋子放在手心来回转动,口中还念念有词。
一旦棋势占主动,他便会眉飞色舞地说: “爷,爷们,举,举手,缴枪,投,投降吧!”
然而他往往得意忘形的太早,足智多谋的牤子总是能走出一步妙棋,不但自己能死里逃生,还会把对方置于死地。这时,老梁叔就会阴沉着脸,抓耳挠腮,苦思冥想,想不出办法就想悔棋。牤子有时让他,有时不让,不许他悔棋。
每当这时,魏兴娥就会勇敢站出来给老梁叔台阶下。她点燃用纸卷的烟卷递到老梁叔的手中说: “先抽口烟,歇歇,别悔棋了,再和牤子下盘就是了。牤子,让你大叔一盘。”
牤子连忙嬉笑着答应: “行,婶子,下一盘我让大叔一匹大马。”
“谁希罕你让,让匹马,这盘棋,明,明明是我,我赢,转眼又,又输了。你大叔还就不,不服,咱再,再下盘,看,看我怎么收拾你。”
如果那天运气好,牤子故意让他,赢了棋,一高兴,他就会说: “兴,兴娥,炒两个菜,我和俺侄,喝,喝两盅。”牤子虽然输了棋,却蹭了顿酒喝,何乐不为呢?
有时,牤子不在,我去找老梁叔,老梁叔也会和我下一盘过过瘾。我很少下棋,只知道马走日字,相走田,车走直路,炮翻山的基本套路,自然不是他的对手。老梁叔赢棋后就会和我摆起关于下象棋的龙门阵。他会以长辈的口吻谆谆教导我说, “爷,爷们,下,下棋学问大,大乏了,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耶!爷,爷们,你就跟大叔,慢,慢慢学吧!你大叔下,下棋,有60年的历史了,当,当年,你大叔在,在张宗昌的奉,奉军当,当兵,我那个连的连,连长,都,都下不过我。就因为我,我棋下的好,连连,连长,都敬我三分。”
我的老梁叔,庄上的兄弟爷们口中的老梁头,在和我这个不会下棋的后生下棋赢棋后,似乎得到了他应该得到的尊严,他在庄上确乎是长辈,他确实应该得到人们的尊重。要知道,60年前,连连长都敬他三分呢!
吃饺子
老梁叔吃饺子有个习惯:吃一个饺子,喝三口饺子汤,几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变。至于这个习惯的来由,老梁叔也跟我说过。老梁叔年轻时,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吃了上顿,无下顿,吃糠咽菜,过年吃顿饺子,算是烧高香了。饺子好吃,但往往不够吃。老梁叔饭量大,又吃得快,如果放开量吃,他老娘就吃不到几个了。老梁叔想着让老娘多吃几个,于是就故意吃一只饺子,喝三口汤,这样就可以少吃几个饺子,让老娘多吃几个。
有一年初一,我去老梁叔家拜年,他和魏兴娥婶子正在吃饺子,只见他依然是吃一个饺子,喝三口饺子汤。
“大叔,您把大婶子娶家来了,吃饺子怎么还是老吃法,现在日子越来越好过了,吃饺子的习惯也得改一改了,又不是饺子不够吃?”
“爷们,实,实话给你说吧,这吃,吃饺子的习惯,你大叔,这辈子改,改不了了,也不想,想改了。大叔我也给你说过,你大叔吃一个饺子,喝三口汤的习惯,都是穷,穷逼的。现在,恐怕改,改不了。”
“是啊,我也跟你大叔说过很多次,他就是改不了。算了,不改就不改,吃饺子喝饺子汤,原汤化原食,消化好,消化好!”兴娥婶子一边笑呵呵说着,一边给我也拿了双筷子。”你婶子今天包的饺子多,你也尝几个吧,别客气!”。两位老人包顿饺子不容易,我怎么能好意思吃呢,连忙说,我刚吃过。我看到兴娥婶子慢慢夹起一个饺子放到嘴里,细嚼慢咽了好一会才咽下,然后端起碗来,也学着老梁叔那样喝了两三口饺子汤。那一会儿,我忽然有一种要流泪的感觉。
老来难
老梁叔念过私塾,毛笔字还说的过去,阴天下雨,不下棋就会练书法。缺笔少纸,逢年过节给老娘烧纸,往往留几张冥纸用来写字,在路上拣个烟盒也展开来写字。我每次到他家玩,他都会特别嘱咐我,有用不着的废纸送给他练字用,我自然是时常为他提供纸笔墨汁。魏兴娥婶子虽然很贤惠,很能干,但却是个残疾人,一双手只有三个手指,又都年老体衰,两个人生活的自是艰难。
有一天,我到他家,老梁叔小心翼翼地拿出在街上买回的一张黄表纸给我看,和一张B5的纸差不多大小,上面画着一个身着长袍,略带愁容的老人,他左手轻捋胡须,右手拄着一杆龙头拐杖,黄表纸画的左上角写着老来难三个字。仔细一看,老人身上的长袍线条原来是密密麻麻的蝇头毛笔字联成的。我后来知道那上面记载的《老来难》相传是唐朝杜牧所作。整篇语言通俗,描述细腻,道尽了老年人的生活特点和万般苦痛,劝人要孝敬老人,尊重老人,并委婉告诉人们,人人都要经过老年这一阶段,孝敬老人也是尊重自己。这种以书画方式记载的《老来难》最早发端于河南省,有人用这首《老来难》写画出一个老人拄杖的画像,形象逼真,词画一体,撼动人心。农村人贴在屋里,用来提醒人们的孝敬心,后来也流传于山东、河北等北方省份,久传不衰。
老梁叔一字一句给我诵读一遍,感动的我唏嘘不已。老梁叔小心折起《老来难》,对我说:”爷,爷们,务必麻,麻烦你,想,想想办法给你大叔弄,弄张大纸,你大,大叔,想把,这首《老来难》描,描下来。”我自然满口答应,第二天就到文具店买了两张光练纸送给老梁叔。
又过了几天,我又到老梁大叔家串门,他拿出了他描的《老来难》给我看。
“爷们,你大,大叔,字写的虽不,不好,但是,一笔一划,好,好认。你给我两,两张纸,我描,描了两份,送给你一张。你大叔百,百年之后,给爷,爷们留个念想。”
如今,老梁大叔已经不在人世,我把《老来难》抄录如下,算是对老梁大叔的祭奠。
老来难
老来难,老来难,少年莫把老人嫌。
当初只嫌别人老,如今轮到我头前。
千般苦,万样难,听我从头说一番。
耳聋难与人说话,插七插八惹人嫌。
雀蒙眼,似鳔粘,鼻泪常流擦不干。
人到面前看不准,常拿李四当张三。
年轻人,笑话咱,说我糊涂又装憨。
亲朋老幼人人恼,儿孙媳妇个个嫌。
牙又掉,口流涎,硬物难嚼囫囵咽。
一口不顺就噎着,卡在嗓喉噎半天。
真难受,颜色变,眼前生死两可间。
儿孙不给送茶水,反说老人嘴好馋。
鼻子漏,如脓涎,常常流落胸膛前。
茶盅饭碗人人恶,席前陪客个个嫌。
头发少,顶门寒,凉风飕飕脑袋酸。
冷天睡觉常戴帽,拉被蒙头怕风钻。
侧身睡,翻身难,浑身疼痛苦难言。
盼明不明睡不着,一夜小便六七番。
怕夜长,怕风钻,时常受风病来缠。
老来肺虚常咳嗽,一口一口吐粘痰。
儿女们,都恨咱,说我邋遢不像前。
老得这样还不死,你要在世活千年。
脚又麻,腿又酸,行动坐卧真艰难。
扶杖难行二三里,上炕如同登泰山。
无心记,糊涂缠,常拿初二当初三。
提起前来忘了后,颠三倒四惹人烦。
年老苦,说不完,仁人君子仔细参。
莫要嫌,莫要嫌,人生不能常少年。
今日少年转眼老,人人都有老来难!
哭兴娥
魏兴娥婶子不仅手有残疾,还常年有病,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慢慢的发展到卧床不起的地步。甚至连大小便都需要老梁叔照顾。
村主任眼瞅着这对老人已经无法生活,就准备把他俩送进镇的敬老院。谁知镇敬老院说护理工人手不够,不要病重的老人入院,村主任还在交涉中,兴娥婶子却意外的自杀身亡了。
那天下午,她对守在身边的老伴说:”你在家守着我干吗,出去和兄弟爷们啦啦呱,散散心去吧!”老梁叔不放心,推脱再三,还是拗不过兴娥婶子,就出门找兄弟爷们啦呱,可是总感觉不对劲, 啦了一小会儿就连忙赶回家里,结果还是晚了一步,兴娥婶子已经口吐白沫死去了,旁边地上扔着装剧毒农药敌敌畏的空瓶。老梁叔呼天抢地的哭开了,捶胸顿足,后悔自己不该离开老伴出去。
丧礼上,老梁叔老泪纵横向老少爷们哭诉,乡亲们心中的猜测得到了验证。兴娥婶子知道自己的病怕是好不了了,也活不了太久了,担心因为自己的病,连累老伴也去不成敬老院,就决意不如早走一步,一了百了,大家都好。
那天兴娥婶子催促老梁叔出去啦呱,使的是调虎离山之计,老伴走后不久,她就挣扎着下床,拿起早已预备好的敌敌畏,全部倒进嘴里。就这样,兴娥婶子用自己的生命送老伴进了敬老院。
这件事发生在正月,春节刚过,家家户户还洋溢着节日的喜庆,兴娥婶子却以自杀的方式悲壮地死去了,村上的人闻听,无不唏嘘不已,对她钦敬万分。
兴娥婶子死后,老梁叔变的有些魔障,经常自言自语的责备自己:”兴娥啊,我不该听你的话,离开你啊,你走了,我该怎么活啊!”
他有时会对自己养的一只小山羊说话:”你兴娥娘走了,没有人问咱俩了,你饿了吧,我给你拿把草;你渴了吧,我给你端水喝。”
转眼清明节到了,老梁叔买了冥纸,叠成元宝,剪成纸钱,买了两包纸烟,一瓶白酒,来到兴娥坟前作最后的祭奠。因为过了清明节,他就要去敬老院了。他点燃了冥纸和烟卷,又把酒倒到坟上。一边嚎啕大哭,一边述说着和兴娥一块生活的往事。”兴,兴娥啊,你走了,也,也不问,问我的事了,今后,我孤单单的一个人怎,怎么过啊!好死不如赖,赖活着,你怎么想,想死啊,你千不该,万不该,走,走这步路啊!我知道,你这是为,为了我啊!兴,兴娥,你先走,走一步,在那边,等,等我啊,过几年,我去找你,你可要等,等我啊!”
老梁叔和魏兴娥一块生活了20多年,两个无儿无女的苦命人,无依无靠,相依为命,本来会平平淡淡了却一生,没想到,两位老人最后的结局竟然引起轩然大波,成为父老乡亲们的美谈,得到了兄弟爷们的交口赞誉。特记述下来,聊作对两位平凡老人的纪念吧!
作者简介:
李金陵:省委原党史研究室退休干部、教授级编审,山东舜源书画艺术院院长,全国党史系统先进工作者、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山东运河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主任、专家组副组长、《大运河词典(山东卷)》副主编、《运河研究》主编、《山东运河文化丛书》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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