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刀,千个字》这个书名,字面上看,“一把刀”是指“扬州三把刀”中的一把,菜刀;“千个字”则来自扬州的个园,袁枚的题联“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替主人公绘一幅背景。倘若揭去现成的图像,携带一点“私货”,那就是另一幅了:一刀剁下,四溅起来的不是火花,而是“字”。
我曾经设计,故事到末尾,让主人公有一番倾诉,竹筒倒豆子一般。问题是倒给哪一个?疏阔的人世里,他说他的,他听他的,说的和听的完全可能不是一回事。切肤的痛楚一旦付诸语言,立马远开十万八千里。
所以,最后只是让他向着钢厂旧址的行车轨道、虚空茫然中的招娣,溅出一泓热泪。
写小说要从人物出发,重要的是为人物找环境。这地方找不到,人物就活动不起来。“伤痕”中人,早已变了物种,我又不善穿越,总是意在常态。以法拉盛为背景,就打开了一个新维度,依然是你我他,又不是你我他,仿佛时间滞留,其实是相对的概念。
要回到时间起源,混沌世界,疗伤也罢,了断也罢,破了痂再从头也是个出路,就看他造化了。总之一句话,活下去。活着活着,事情来了,前史后事,一股脑儿扑面而上。法拉盛不是世外,而是个大红尘,世内的世内,这正是小说的世道。
中文没有时态,将法拉盛作为叙事的基本时间点,难免是模糊的,所以内部一定要有个紧张度,否则会涣散掉。这个紧张度就是“母亲”缺位的占位,也正是整个表述的核心,我希望它能够重要到无论辐射半径有多么远,都不至于脱靶。困难主要在上半部,貌似散漫,实际箭在弦上,刻不容缓,写得也比较吃力,一步三回头。
到了下半部,时间回到事件的起点,也就是过去时的开端,多少轻松下来,就像交响乐里一个发展部,相对独立,又时时刻刻回应主题,将先前的铺陈调动起来,加入进来,节奏像“如歌的行板”。这恰是我擅长的,写到下部我逐渐有了信心。
经历过重大灾难的人有着什么样的表情?我曾经遇见过从奥斯维辛集中营劫后余生的一个老人,瘦小的身躯,有着天真的笑容,我们反复地问他过去的故事,他回答得相当平淡,于是我们的提问也变得单调。
他不像是拒绝回忆,更可能的是,我们将历史戏剧化了。我还遇到过广岛原子弹爆炸的幸存者,他伸出双臂,手腕向上,让我们看燃烧的疤痕。仅此而已,疤痕,终身携带,不能修复,可是生活在继续。
陈诚是识其时务者,他在危险中生存,天生知道如何自保。他就像鸵鸟,小时候钻到床肚里,长大后逃到大西洋城,他有意无意限制自己的感知,本能地知道感知又伤身又伤心。
处境简单的人,顺利地明白事理,即可轻松地活下来;处境复杂的人,不那么明白,也一路下来了,所谓浑浑噩噩。陈诚却是有心人,有心才可照亮世事。蒙昧的世事在他的眼睛里一点一点清晰,随着长大成人,感性和理性健全了,明白了,但不能颓丧,也不能超然。
有些遭际是永远不能超然,超然意味着遗忘,他就是将身体遗忘的用头脑找补回来。超然其实也是弱者面对强力自我解脱的一种说辞。
我看托尔斯泰的《复活》,聂赫留朵夫走到西伯利亚流徙的尽头,去要塞司令家做客,欣赏司令女儿的双胞胎宝宝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了一种道德的人生,简单、舒适、愉快、不遭罪。我当然不敢自许和托尔斯泰同样的理想,陈诚也不是聂赫留朵夫。
从贵族到底层,从有罪到赎罪,几可成为圣徒,不过是微末如草芥的一个生命,在平庸的世俗里,渡自己的小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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