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禾刀
这是一个注定会被载入文化史册的盛会:公元353年三月初三,时任会稽内史的王羲之举办了一场春禊集会,包括谢安、谢万、孙绰等41位诗坛文人齐聚茂林修竹,流觞曲水,纵酒狂诗,畅叙幽情。王羲之曾以一首324字的《兰亭集序》,记录了这一文坛盛况。有研究者视此为“山水玄言诗在东晋兴盛的一大旁证”。然而,衣冠南渡,梦牵故土,面对纷乱,寄情虚幻的山水玄言诗,是六朝文人为积郁情绪寻找宣泄出口的不多选择之一。
[美]田菱著
郭鼎玮译
甲骨文|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在唐宋诗词盛极的前夜,面对最混乱的时代现实,六朝文人阶层以一套独特的、镶嵌式的方式参与了文化传承,生产了呈指数级增长的文化财富。《何以成诗:六朝诗赋中的思想传承与意义生成》一书中,美国罗格斯大学中国文学教授田菱,借助西方文论中的互文性理论考察典故与引文,对嵇康、孙绰、陶渊明等人的诗赋作品展开细读,探讨了它们与《老子》《庄子》《周易》,乃至《诗经》《楚辞》《论语》等传统文化典籍之间的复杂关联。诗人们在哲学与文学之间落笔成诗,创造性地运用了异质多样、千变万化的文本和文化资源,展现了异彩纷呈的创作才能、思想理念与内心世界。
本书探讨的第一个人物是嵇康,在本书人物年龄序列中最长,对后来者或许存有一定的影响力。作为“竹林七贤”核心人物的嵇康,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田菱认为这正是“老子政治哲学”的延伸。嵇康“更为显著地利用了他所掌握的各种诗歌、哲学和文化资源”,田菱称其为拼装匠,同时指出,嵇康这种“以文本形式将文化作为对象的运用,也意味着发掘了一个社会的文化记忆”。现实中的嵇康并没有如诗中那样与生活场域完全割离,“出世守静”的清淡只是他的表象,内心还是充满挣扎。后来他因替好友出头招惹了“路人皆知”的司马昭,最终未能逃脱杀身之祸。现实的悲剧性表明,“出世守静”一旦落到生活中,往往需要直面太多残酷现实的煎熬。
孙绰与陶渊明是一对有趣的比较对象。孙绰被当时捧为“一时文宗”,陶渊明则像是一壶陈年老酒,直到六百年后才在宋代逐渐引人注意并一路“走红”。田菱指出,“孙绰感悟了从大自然中抽象而来的隐逸守静之美,发掘了形而上的玄理”。相较同时代诗人倡导的出世生活,孙绰的认识更显理性,他指出,“即便是那些在山林之间享受‘嘉遁’的人,也要背负起樵采为生的重担”,一个人能否真正做到超越,“不在于一个人处于怎样的物质地位(在朝为官或归隐山林),而在于他能够做到精神上的超脱,不会为情所累”。相较于嵇康的迷茫与困顿,孙绰无疑更具现实性,正所谓大隐隐于朝——只要是隐士,哪里都是隐身栖息之所。
“清淡”是玄言与山水诗的共有标签,但二者之间还是存有细微的差别。田菱认为,“山水诗以具体形象‘山水媚道’,玄言诗以抽象概念‘以理证道’;山水诗情、景、理三合一,玄言诗纯理性客观说理”。更重要的一点是,山水诗之所以得以流传千古,盖因“山水诗的文学功能符合了中国人重感性、重主观、重传统的民族心理特点”,更能从情感角度与后世读者产生共情,这显然是以推崇“以理证道”、偏虚幻近枯燥的玄言诗难以比拟的。这或可解释,为什么六百年后,陶渊明逐渐取代了孙绰等人,成为新的山水诗人代表。
田菱认为,陶渊明借用了《庄子》甚至还有《列子》的一些思想,消化吸收后逐渐形成自己的观点。“陶渊明的诗学有着若干核心主题,如生死、隐逸、道德准则等”。还有,“他在生死问题上形成了一种强有力的、令人信服的立场——死与生是等齐的,死亡不再是一种终结,而是众‘化’的其中一个”。陶渊明关于生死的表述不仅具有诗性,更饱含深厚的哲学内涵。
从历史纵深视角看,紧步六朝之后的唐宋两代,诗词歌赋迎来了大暴发期,这也是诗坛历史上少见的高光时刻。虽然唐宋两朝山水诗较六朝有所区别,但从诗风及数量看,崇尚陶渊明的更接社会地气,更易为文人所接纳,寄情山水,越来越成为文人墨客推崇的文学表达方式。
再回到1600多年前的兰亭诗会现场。田菱认为,“兰亭诸诗起到了一种平台的作用:诗人们可以阐发自己对‘道’的理解,也可以展示自己的机敏才智”。从现存的玄言诗看,“绝大多数是在群体活动中创作的,或是以赠答交流形式写就的”。兰亭盛会的牵头人王羲之题写的《兰亭集序》,“在不自觉中创造了一种新的文化记忆,他的诗影响着后来的中国山水诗,使兰亭诗人群体注意到一切自然界的风物都可作为审美对象,并且通过物质化大自然,使人感知‘道’的运行”。
只要是写作,就无法避免对前人文本的化用与阐释。没有化用与阐释,便没有文学,便只剩僵硬枯燥的文本。或者说,文本的传承,本就是一个吐故纳新、消化吸收后再输出的化用过程。在化用的过程中,六朝的诗坛巨匠们就像一个个包罗万象的大数据,通过内在逻辑联接,形成新的哲学成果。六朝文学批评家钟嵘曾指出,“一切诗歌都滥觞于《诗经》《楚辞》两大源头,但两晋之交新流行的说理诗风,却打破了这种源流传承”。我们或许可以这样理解,正是六朝诗赋跨越秦汉的哲学化用,才为唐宋诗词歌赋繁荣奠定了坚实的文化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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