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中国神话的文学之路》是一部灵动的中国神话文学发展史,从先秦到明清,从雅文学到俗文学,展现27个神话原型在文学中经历的再生,由神话的文学之路,观察中国古代多元文化的演进与转型。书中用27个神话原型,勾勒中国神话文学的整体面貌,以晓畅平实的语言风格,清晰地梳理了每个神话的原始形态和在历代文学作品中的演变,以及神话原型在文学作品中逐渐大放异彩的过程,呈现了时代对神话的文学之路的深刻影响,揭示了中国神话和神话文学对于承续文化记忆和民族精神的重要意义。
,宁稼雨 等 编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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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郎织女:走上舞台中央的成熟化演绎
清代舞台上涌现出了大量以牛郎织女故事为题材的戏曲作品,歌颂牛女之间矢志不渝的真情成为这一时期民间创作的主题。《双星图》是目前存世最久的编演牛郎织女故事的戏曲作品,作者邹山在顺治时成为举人。《双星图·小引》引述了历代典籍中有关牛女传说的史料后说:"此正天上一大欢喜部头,胜于月中霓裳羽衣曲多多矣。"可见作者认为牛郎织女是更胜于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经典爱情故事人物,因此致力于这一题材的创作。作者结合了时代因素与个人感悟,使得这部传奇不仅是牛郎织女故事的再次书写,也成为身处特定历史时期的人们的自我表达。《双星图》将故事发生的背景设置在蚩尤反叛天庭的战乱之中,用三十出的篇幅细腻地展示了牛郎织女一见钟情、结为夫妇、沉溺私情、被迫分离及织女受困、牛郎立功、夫妻团圆的全过程,歌颂了他们久经考验始终坚贞不渝的爱情。
《双星图》对自古以来各版本牛郎织女故事的突破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将对牛女荒废耕织的批判转为肯定二人爱欲的正当性,重新阐释了牛女爱情的意义,体现了进步的思想价值观念。这同明末的时代氛围有密切关系。明代中叶以后,涌现了以李贽为代表的反理学学者。受其影响,在戏曲创作领域,出现了以汤显祖《牡丹亭》为代表的戏曲作品,它们热情歌颂了青年男女反抗封建礼教、追求爱情幸福的期待。其二是剧作将故事舞台放在了蚩尤、石尤造反的背景下,影射了明王朝瓦解、清入主中原时百姓的苦难。明清易代使汉族士大夫文人的思想受到极大震动,他们的恐惧与伤痛在清代的文化高压政策下又无法直接抒发,戏曲便成为文人借历史故事影射现实、抒兴亡之感的渠道。《双星图》在极力渲染、描摹牛女爱情的同时,隐晦地将清军比作蚩尤,将其暴行隐藏在字里行间。人间有无数夫妻像牛郎织女一样被残酷的战争生生拆散,剧作主题也上升到了以男女悲欢离合写历史兴亡的高度。
清代还出现了两部非专写牛郎织女主题,但牛女爱情在其中也颇为重要的戏曲,分别是尤侗的《钧天乐》和洪昇的《长生殿》。当牛郎与织女以配角的身份出现在别人的故事中,他们自身的故事也得到新的叙述。《钧天乐》讲的是书生沈白、杨云才高学富,科举考试时却因他人舞弊而双双落榜,二人哭诉于项王庙。项王神灵奏闻于文昌帝君。帝君召试,沈白、杨云分别为状元、榜眼。帝君命乐部奏钧天广乐,予以庆贺。其中第二十八出《渡河》写的是牛郎织女七夕相会之事,剧中的织女、牛郎成婚后荒废职责,上帝不悦,只许两人每年七月七日过鹊桥相会,今限期已满,上帝下旨,赐牛郎永居织室,两人永远团圆,主角之一杨云写催妆诗祝贺。其基本情节仍与白话小说《牛郎织女传》相似,其文辞优美动人,多改编历史上的诗词作为唱词,艺术水平较高。剧作写到两人不得相见的痛苦时,织女唱道:
此际一相逢,未审是甚时结煞,曲子云:"两情脉脉,一水盈盈。七夕迢迢,空劳。支机轧轧,嫁衣裳为他人作。漫学得扶风锦织,南阳砧捣。"
此处化《古诗十九首》中"迢迢牵牛星"句为己用,不得相见的苦苦思念、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无奈,都清晰地表现了出来,保持了牛女传说的哀婉古朴本色。剧中沈白、杨云科场失意是作者经历的缩影,两人在天界的飞黄腾达则是作者不平之气的宣泄。牛女被生生拆散的遭际在作者看来也是一种不平之事,牛女大团圆的结局,也融入了作者渴望弥补世间种种遗憾的心愿。
洪昇《长生殿》是清代传奇的扛鼎之作,此剧主讲唐明皇与杨贵妃超越了生死界限的爱情,剧中牛郎、织女成了李隆基与杨贵妃爱情的保护神,牛女传说与李杨爱情结合在了一起。七夕之时,长生殿中,牛郎、织女见证了李、杨的山盟海誓,见他们"恋比翼,慕并枝,愿生生世世情真至",决心为之绾合。杨玉环命丧马嵬坡后,织女知道了杨妃的冤情,上奏天庭,让杨玉环归蓬莱仙境。李隆基第一次往见杨玉环受阻,牛郎向织女为李隆基说情,织女答应李如有悔心,便允许他再证前誓。李隆基派道士杨通幽四处觅杨魂魄,织女又为之指点路径,并请杨玉环至璇玑宫中,了解她的心思。得知两人依然固守盟誓,织女便请旨让他们在月宫重圆,永居天宫之中。将牛女塑造成爱情的保护神,并使之为了人间男女的爱情四处奔走,是对牛郎织女故事和李杨爱情故事浪漫而温情的想象,此时牛郎织女不是与人类关系遥远的星神,而是充满人情味与同情心的同病相怜者。牛女在剧中仍是长年分离,仅七夕一会,他们饱尝爱情带来的痛苦与折磨,但与人间恋人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相比,他们又为自己爱情的长久、稳定而庆幸。通过作者这样的安排,牛女形象、牛女爱情在唐明皇与杨贵妃的对比下焕发出了新的生命力。
在中国封建社会的末期,对牛女爱情的歌颂与对人间真情的渴望在社会上愈发不可抑制。1910年左右,出现了一部由上海大观书局印发的通俗白话小说《牛郎织女》,全书十二回,不知作者姓名。戴不凡先生认为此书出于古本,经当时人填补完书。这部《牛郎织女》小说吸收民间牛女传说的内容,将其与文人阶层流传的情节合二为一,第一次完整地展示后人所熟知的牛郎织女故事的基本面貌。
至此,在传统社会上层和下层流传的牛女传说终于糅合在了一起,因此,《牛郎织女》成为牛女故事传播历史上的里程碑式的作品。在这个版本中,牛郎本为玉帝身边第十二金童,因调戏天孙织女被贬下人间,降生在河南省洛阳府洛阳县牛家庄牛员外家,名"牛金郎"。牛家父母早逝,金郎与兄嫂一起生活。哥哥常外出经商,嫂嫂为霸占家产,处处折磨金郎,甚至欲置其于死地。太白金星得知,奏明玉帝,派金牛星下凡保护。金郎十三年受难期限满后,经太白金星点化,与金牛星一同升天。牛郎、织女得配为夫妻,但二人不思感恩,贪图享乐,玉帝大怒,派天兵天将捉拿,将他们分离在银河两岸。后经太上老君和太白金星帮助,天帝遂允许两人每年七月七日相会一次。与前代相比,小说《牛郎织女》中的牛女身份变化较大。
在明清时代文人重述的作品中,牛郎织女俱是天上星神,属于二十八宿。而此书中,他们变成了道教神仙谱系中的神灵,牛郎成了侍候玉帝的金童,织女成了张天君的女儿,俗称"张七姐"。牛女的离散与重聚被纳入了道教仙话思凡—惩罚—重归天庭的经典模式中。在此前的小说、戏曲中,牛女一直在天上,而民间作者渴望讲述自己阶层的故事,于是牛郎从天上来到了人间,成为淳朴善良的放牛青年,星神的身份则被赋予牛郎牵着的牛。民间还流传着牛郎盗衣的故事,《牛郎织女》将这一情节作了部分修改。牛郎升天后偷至天河边,盗取了正在天河中洗浴的织女的衣裳,与织女私自相会,互相倾诉相思之情。玉帝允许金童、织女成婚,但两人婚后,贪恋私情,忘记向瑶池圣母、玉帝谢恩。瑶池圣母大怒,上奏玉帝,玉帝命托塔天王带领天兵天将捉拿二人,并欲斩之。幸得太上老君、太白金星保奏,两人才得苟活,被分离在天河两岸。后又经太白金星、太上老君的保奏,两人得每年七月七日相会。通俗小说《牛郎织女》不仅继承了从古至今受到重视的牛女故事文献,还吸取了今日难以再见到或听到的民间说书、曲艺中的新创作,最终将牛郎织女故事定格为一对青年男女勇于挣脱旧家庭的束缚、主动追求爱情和幸福生活的成熟文本,完美反映了清末民初这一巨大转型期的时代之声。
牛郎织女故事饱含深情,它以星辰为载体,不断诉说着人间种种悲欢离合,它从萌芽阶段开始,在不断的文化积淀中吸收着我国文人士子和劳动人民的智慧,与民间文化的精华一同,折射出我国自远古农耕时代至清代市民社会进程中的世间百态,最终成为深深植根于每个人心中的文化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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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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