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凯旋,中国古代文学博士,南京大学教授,是昆德拉文学的研究专家,东欧文学翻译家。著有《唐代文学考论》《被贬低的思想》,译有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玩笑》,克里玛的《布拉格精神》《我快乐的早晨》。
▲朱利安·班达(Julien Benda,1867年12月26日-1956年6月7日),法国哲学家、小说家、评论家;曾经获得得四次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代表作《知识分子的背叛》。
知识分子抛弃普遍价值是一种背叛
文:景凯旋
知识分子应该是怎样的?
法国思想家朱利安·班达在《知识分子的背叛》中为其树立了一种完美的形象:特立独行的人,能向权势说真话的人,耿直、雄辩、极为勇敢及愤怒的个人;不管世间权势如何庞大、壮观,都是可以批评、直截了当地责难的。
但是现实生活,是不存在一个纯粹理性的人、一个抽象化的人,即班达那里的作为“知识分子”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讲,知识分子背叛自己的完美形象其实是一种必然。
然而,班达真正要批判的是知识分子对自身精神使命的背叛,是他们对普遍真理和社会公义的抛却,更是对知识分子失去洞察力、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忧惧。本文节选自《知识分子的背叛》一书的导读:
▌一本具有古典性质的书
《知识分子的背叛》是一本具有古典性质的书,给朱利安·班达的写作提供思想模式的是德雷福斯案件和第一次世界大战,但全书却几乎没有具体涉及这两个事件,而是采用纯粹的精神形式,谈论这一时期知识分子的观念。
注:德雷福斯事件是一起对法国社会影响很大的冤案;1894年法国陆军参谋部犹太籍的上尉军官德雷福斯被诬陷犯有叛国罪,被革职并处终身流放,法国右翼势力乘机掀起反犹浪潮,此后不久即真相大白,但当时的法国政府却坚持不愿承认错误,直到1906年德雷福斯才被判无罪。
▲当代描写剥夺军衔的画
这部书给人留下深久的印象,却仿佛不是那个时代的作者写的著作。当此书于 1927年出版时,它所坚持的普遍主义已经显得与时代严重隔阂,尽管它为班达赢得了名声,但却不会有人去认真思考他的观点,就像人们在谈论现实时不会再思考伏尔泰、孟德斯鸠和康德的观点一样。
按照托尼·朱特的说法,在一个意识形态的时代,班达坚持抽象的普遍价值,他对真理、正义和权利的阐释因而失去了独立的参考点,他反对知识分子的政治激情,但就连他自己也没有做到这一点。
作为一个历史学家,朱特显然会考虑到时代的因素,而班达恰恰对“时代”的概念非常淡漠,因为它抹平了永恒的真理和正义。
▌两个大时代的见证人
班达1867年出生于巴黎一个富裕的犹太家庭,是家庭中唯一的儿子,由于父亲去世,他21岁就继承了家业,但他的兴趣却不在此。
受到德雷福斯案件的影响,他在 30岁时开始写作生涯,参与公共领域的争论。那个时候,他已经是一个新康德主义者,认为德雷福斯案件的争论双方都是出于情感主义,缺乏抽象的理性立场和绝对的道德价值。
1913年,班达的家庭企业倒闭,他从此成为一名职业作家。二战中,班达加入反法西斯的人民阵线,躲在法国南部的卡尔卡松,为抵抗运动撰写秘密小册子。战后直到 1956年逝世,班达一直都没有脱离对实际政治的关怀。
他一生写了不少小说和论著,但最有名的还是《知识分子的背叛》。这部书表明,班达的政治热情只是限于观念世界,使班达显得不合时宜的原因正是他在此书中所谴责的特殊主义,即基于种族、民族或阶级的价值观。
班达的一生是在动荡中度过的,他既目睹过19世纪的帝国年代,也曾亲历了20世纪的极端年代,可以说是两个大时代的见证人。
▲朱利安·班达
像班达一样,许多 20世纪初的西方作家都对上个世纪充满眷念,他们的思想是在那个年代形成的,在凯恩斯、茨威格和马洛依的记忆中,那是一个城市化、世俗化和民主化的时代,也是一个和平、秩序与繁荣的时代,人们对未来充满了乐观。
但进入20世纪,站在传统与现代的交界点上,他们却突然看到昨日的世界正在逐渐逝去。在进步的表象下,不同种族、民族和阶级的矛盾都在日益加深,无论是德国民族主义、法国君主主义还是苏维埃主义,都是以某个群体利益作为价值标准,提倡集体主义价值,而不是全人类的普遍价值。
随着德国崛起对原有世界格局的冲击,民族主义成为最主要的潮流。大多数知识分子放弃从前抽象的正义、真理、自由和独立的立场,与民众的激情结合在一起,走上通往权力之路。
用班达的话说,这是一个“政治的时代”,知识分子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政治激情。
班达在书中谴责了当时的一些著名知识分子,如法国作家巴雷斯、贝玑、莫拉斯及外国作家邓南遮、吉卜林和詹姆斯等人。与从前的知识分子相比,这些作家大都有着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热衷于实际政治,强调自我民族的高度认同和文化优越性。对他们来说,“真理是由有用来决定的,正义是由环境来决定的”。
他们主张的道德是一种进化的道德、时代的道德、行动的道德或现实的道德。这种民族自豪感肇始于德国知识分子,费希特、黑格尔即认为日耳曼民族是最高贵的民族,并将自己民族的胜利看成是历史发展的最高结果。在法国,巴雷斯、莫拉斯等人同样极力鼓吹民族主义和仇外情绪,认为知识分子的责任就是使自己的国家强大。所有怀有政治激情的知识分子都宣称自己的主张符合进化的方向,并且毫不掩饰地反对民主。
这一切都与班达信奉的观念不符,在他看来,德雷福斯案件中就已表现出某种只适合法国的正义,这在孟德斯鸠的国家是一件新事物。为了抵抗各种特殊主义的价值观,班达在自由与民主的概念中强调个人主义的内涵,他引用法国作家勒南的话,认为它代表了苏格拉底以来所有思想家的主张:“人既不属于他的语言,也不属于他的种族;他只属于他自己,因为他是一个自由的存在,一个道德的存在。”
▌他们追求的是永恒的真理和正义
阿伦特在二战后曾写道:“邪恶意志的问题将成为战后欧洲知识分子生活的根本问题。”
然而事实是,西方知识界主流并没有把它当作根本问题,建立在超验维度上的“良知”早已成为一个过时的名词。人类依旧把自身当作崇拜物,多数知识分子仍然坚持认为,人不仅可以知道什么是正确,而且还会付诸施行,因而一个人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是值得的。
▲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1906年10月14日—1975年12月4日)
班达不会这样认为,他对传统价值的维护意味着他相信只有上帝是无限的,而人的认知是有限的,因而遵从经验、传统和习惯就显得非常重要。
这种对人性的谦卑认识正是古典自由主义的精义。班达由此触及到了现代的一个根本问题,即宗教衰退后的世俗化进程始终缺乏道德的形上根源,基于人的主观思维的世界图景无法建立起普遍、恒定的伦理,最终必然会导致道德虚无主义。
在此书的再版序言中,班达指出,超现实主义文学中仍然充满诺瓦利斯、荷尔德林,存在主义哲学中则是胡塞尔、海德格尔,尼采思想已在全世界取得胜利。
今天已经很少会有人坚持全人类的普遍价值,更不用说相信在国家、民族或阶级之上还有一个更高的秩序。班达本人曾谴责萨特、马尔罗等人追求时尚的行动,对于任何超出自己时代的要求不屑一顾。在战后的法国知识界,像班达这样秉持道德主义,并与萨特等主流知识分子发生争论的法国作家,只有加缪和阿隆。
▲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1913年11月7日—1960年1月4日)
加缪便曾指出,萨特的存在主义既否定必然性,又拒绝真理和正义的普适性,实际上是一种道德虚无的表现。有意思的是,班达此书的再版序言写于1946年,而在同一年,加缪在与萨特、马尔罗和库斯勒的一次聚会中突然问道:
“你们不觉得我们都应对价值虚无负责吗?
假如我们公开宣称抛弃尼采主义、虚无主义和历史现实主义会怎样?
假如我们公开宣称犯了错,又会怎样?
假如我们承认世上有道德价值存在,我们应为确立、彰显道德价值而恪尽职守又将怎样?
难道你们不觉得,或许希望会从这里萌芽吗?”
的确,黑格尔、尼采以及海德格尔的哲学到底给人类带来了什么?假如他们的理论根本就错了,误导了世界,我们又该怎么办?
加缪的问题并非天真如斯,他意识到现代各种时尚的哲学都是赋予行动以意义,而归结到最后,就是在虚空中行动。但是,对于加缪的这一世纪之问,在场的人没有回答。许多知识分子同样也会付之一笑,就像他们认为班达的观点是反历史的一样。
当年此书出版后, T. S.艾略特便评价道,班达表达了一种值得称赞的理想主义,不过它也意味着思想与实践完全脱离,因而同样是一种浪漫主义。即使像托尼·朱特这样杰出的历史学家也秉持现实主义观念,并不赞赏班达的超验维度。事实上,对形而上的事物保持沉默,就意味着抛弃了普遍价值。
只有阿隆看到了班达此书的意义所在,他认为班达这部书描绘出了思想的世俗化,大多数知识分子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即为真理和公正的永恒价值服务,“如果背叛意味着抬高现世的地位和贬低永恒,那么我们时代的知识分子都是背叛者”。班达将知识分子抛弃普遍价值视作一种背叛,对于他的这一指控,没有比阿隆的感受更深切的了。
▲雷蒙·阿隆(Raymond Aron,1905年3月14日—1983年10月17日)
无论如何,在过去一个多世纪,那些真正重要的思想家都不是赞同某个特殊道德的知识分子,而是那些坚守普遍道德的知识分子,例如班达、加缪和阿隆,他们是具有价值表的人道主义者,在自己的写作中从未试图证明他人的苦难是正当的。
尽管在这个世界上,这样的人往往是孤独的,但他们给我们的时代启迪却要比其他人深刻得多,尤其是,如果想要听取关于人生价值的教诲,我们可以信赖他们的诚实。
本书是法国哲学家朱利安·班达的代表作,也是一本专门研究知识分子问题的世界名著。全书四章,集中讨论了“政治的时代”、“政治激情的本质”和“知识分子的背叛”等三大问题。
这本书针对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人们因西方知识分子背叛“永恒的原则”去侍奉政治党派那些伪神,从谴责的角度重新估价他们这一倾向。他所谴责的那些背弃永恒真理的人,主要指法西斯分子。
班达认为,知识分子首先应当忠于真理,否则知识分子生活的独立自主性便会被毁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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