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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30日,由外滩传媒主办的“2024 MILESTONE地标大赏”在上海兰心大戏院举行盛典。活动现场揭晓了12项地标大奖,用以致敬为城市面貌、文化发展和社会进步做出卓越贡献的记录者、设计者、营造者以及运营者。

陈保平、陈丹燕凭借《蚌壳与珍珠——上海武康大楼居民口述》一书荣获“年度城市记录”奖项,颁奖词中写道:“《蚌壳与珍珠——上海武康大楼居民口述》是几十位武康大楼住户的口述史,它记录的不仅是一座楼,更是一个街区半个世纪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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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保平 陈丹燕

《蚌壳与珍珠——上海武康大楼居民口述》作者

《蚌壳与珍珠——上海武康大楼居民口述》是陈保平与陈丹燕合著的图书。十年前,他们开始为武康大楼的居民做口述史,通过对访谈资料进行系统的整理编撰,最终成书。在他们看来,如今游客围观的只是武康大楼的“蚌壳”,而那些百年间往来于此的住客与过客,那些由许多寻常的个人生活所拼接成的壮阔的历史,才是此间真正的“珍珠”。

前不久,“城市会客厅”以“西来东泊,百年武康”为主题,与陈保平、陈丹燕两位作者进行了一场深入的对谈。现将对谈内容整理刊录如下,让我们一起走近这座百年大楼,探寻其背后的底蕴与历史。

对谈嘉宾:陈保平、陈丹燕

主持人:刘舒佳

城市观察者:吴越

01

1924年,由建筑师邬达克设计的武康大楼以一艘劈波斩浪的巨轮之姿,雄踞在沪西法租界的五岔路口,从此开启了一个世纪的传奇旅程。

正如陈保平、陈丹燕夫妇在他们共同创作的《蚌壳与珍珠——上海武康大楼居民口述》一书的概述中所言:“近百年来,它经历了民国、抗战、解放、新民主主义改革、社会主义改造、改革开放等大时代的风风雨雨,里面的住户就像轮船上的乘客,上上下下,来去匆匆。现在,我们可以心平气和地去欣赏建筑的美,探讨过往历史留给我们的财富。”

刘舒佳:今年是武康大楼诞生100周年,上次我们邀请陈丹燕老师来我们城市会客厅的时候,我们谈的是黄浦江畔的建筑、文化和历史。武康大楼的属性则有些不一样,它是上海开埠之后由西洋人建造的现代公寓。三位应该都有在这样的公寓当中的一些生活经历和体会吧?

陈丹燕:我们两个住过南昌大楼,也是老式的现代公寓,差不多也是20年代,100年前这个时间建造的。

南昌大楼也是一个保护建筑,所以是不可以换窗户的,这跟武康大楼情况很像,所以武康大楼的居民讲到(不可以换窗户)这件事,我心里边是非常理解的。

南昌大楼原本的钢窗里边,会附有一层毛毡一样的东西,这层毛毡是为了关窗开窗时没有那么响的声音,同时因为钢和钢之间都是有裂缝的,毛毡把缝给遮住了,所以冬天不那么冷。但是等到我们进南昌大楼的时候,这个毛毡已经没有了,所以到冬天很冷。而且钢热胀冷缩,越到了需要它密封的时候,它越会传风进来。但是我们不可以换窗户。

所以我觉得武康大楼的人挺不容易的。在冬天,因为天花板又很高,所有的暖气是往上升的,如果你坐在那,脚就会很冷。而且地板也是不能动的,所以你不可以装地暖。

刘舒佳:陈保平老师,您觉得像武康大楼这样为代表的,一些西方人所设计建造的现代公寓,在上海的历史坐标轴上,它标志着什么?

陈保平:我觉得租界的历史,还是要用一个比较正确的历史观来看它,实事求是。租界确实是半殖民地,它有掠夺的性质,但它同时带来了现代文明,中西的交融。

我和一位搞建筑研究的人沟通过这样的事情,他过去是搞海军历史研究,也是复旦大学历史学毕业的。他说他到哈尔滨,到青岛,包括天津,很多有外国人设计的住房的地方,他发现那里都只有别墅,叫洋楼,但是有由外国人设计建造的公寓楼的,只有上海。

上海那时候的经济、商贸的发展是到了一个阶段,有大量的管理阶层产生,他们是“高级打工人”,是我们现在说的“白领”,这样一个阶层在城市化过程当中是必不可少的。所以公寓就成为了这个阶层产生的一个很重要的标志。

陈丹燕:因为有这个阶层,才需要建这些公寓,要不然没有需求,造不了公寓。其实后面还有很多类似的,像西湖公寓、平安大楼、河滨大楼,每个区都有。新的工作方式、生活方式,都随着现代城市的诞生而诞生。

吴越一百年之后我们觉得这些很正常,比如人跟人之间有距离,大家都有自己的睡房,但是当年的中国应该是很少有。

陈丹燕:城市发展的过程当中,人的生活的基本状态,是越来越向核心家庭转变。

当时我们住在南昌大楼,南昌大楼的厨房还可以,旁边还有一个小的备餐室,我觉得厨房是够用的,但是武康大楼基本上厨房都不够用,厨房特别小。

吴越:您刚才讲的意思是,他是不会带着父母在里面住的?

陈丹燕:第一是不带着父母,第二是他自己不在里边做饭。厨房主要用来做个汤,或者热个东西,或者去叫一个菜上来。这个是比较现代的工作方式,因为他工作很忙。

刘舒佳:在看这些房间的时候,如果看到一些建筑的细节或者内部的陈设,你们是否会猜测当时住在里面的是什么样的人?

陈保平:主要是外国洋行、大企业的职业经理人,管理层。他们不像那些老板一样,拥有自己的像别墅一样的产权,但是他们都是比较体面的职业经理人,所以这些洋行也好,企业也好,要给他们安排一个比较舒适的居住环境。所以这个房子在设计的时候就充分考虑了这样一批人的需求,比如每家的门背后都有一个可以竖起的烫衣板。

陈丹燕:我们南昌大楼也有的。

吴越:所以国际来的住客输出了他的生活方式,进入了这个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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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武康大楼的底层,连绵不断的拱形门洞中,不同的店面坐落其中。百年来,这些店铺的变迁也直观地反映着社会文化的更迭。起初,这里有面包房、咖啡馆、洗染店、药店,以及最著名的紫罗兰理发店,它们构成了楼内高级白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改革开放以来,武康大楼的底商如同走马灯般不断变化。如今,这里最具代表性的入驻者,要数摩登的“老麦咖啡馆”、书卷气的大隐书局,以及由建筑师童明教授带领“织城网络”团队所打造的艺术画廊——“城市交集”。在这里,一场“武康大楼百年历史沉浸展”正将大楼的故事以全新方式为公众娓娓道来。

吴越:新中国诞生以后,这些公寓迭代进来了一波什么样的人?

陈丹燕:最开始住进公寓的人,其实是经济社会的比较中上层的人,真正有钱的人不住公寓,真正穷的人住不了公寓。到了1953年以后的这一波,比如文艺界的比较好的演员、南下干部、医生,这些也是社会的中上层,只不过这个社会不是原来的社会,但是其实每个社会的中上层是住在这里的。

陈保平:随着城市的发展,是有一些主体力量的变化。比如说以武康大楼为代表的这些公寓,开始住的是那些管理阶层、职业经理人,后来政府安排文艺、医学、教育界的这些人才住进去,五六十年代的时候国家对人才是非常重视的。

吴越:改革开放之后,又是一波不同的冲击了。

陈保平:过去我们是没有私人的产权的房子的,后来房子可以买卖了,实际上是中国房子产权关系的变化的一个标志。有的人买得比较早,可能开始是两三百万,后来五六百万,现在是上千万,这个变化也是整个中国社会的一个非常重大的变化。之前都是租的,几块钱,后来高一点,几十块钱,就能租武康大楼。

国家出政策的时候,就是说使用权可以买卖了,是里面租的人自己先买下来的,因为当时买下来还是比较便宜的。后来有些人就会卖掉,有些人就租掉,比如像王文娟老师,后来她女儿在这里住,再后来她们住到外面去,方便有人照顾她,这房子可能就租掉了。比如说陈丹燕采访的一对美国和俄罗斯的夫妇,张霞和她的丈夫,就是里面的人把房子租给他们。

陈丹燕:张霞很有意思,这对夫妇在上海是没有根的,他们后来就走了,就把这房子退掉了。她说是武康大楼启发了她对建筑历史的极大的兴趣,所以她去学这个去了。我后来又追过去问她的时候,她是要准备去德国读博士了,她第一句话就问我“我们家原来的房子现在是谁住了,你知道吗?”她很牵挂这里。

刘舒佳:当时是什么样的一个契机,让二位老师决定要对这样一个历史保护建筑做一部口述史,把这段历史记录下来?为什么是武康大楼,又为什么是口述史?

陈丹燕:我那时候写外滩的书,就觉得外滩好可惜。一个是仁记洋行大楼,在滇池路上,还有一个是海关大楼。

仁记洋行大楼现在还有很多住户在,如果没有在地政府,我根本没有能力,我一进仁济洋行,所有人都追着我,说我是动迁办公室的,他们说“你一定要告诉我,到底底价是多少钱,然后我就让你到我家去看”。他们不相信有一个人带着照相机来是为了听故事的,我就做不了这个事情。

我去海关大楼采访的时候,其实海关大楼的楼上有海关高级职员宿舍,都是给来出差的人,像一个招待所一样,那个房子还挺好。后来新中国成立后海关的外国人就走了,这个房子就给管理海关的这些军人,大家在里边结婚、生孩子,我很想记录这些故事,但这个楼里的人已经是逐渐在搬走了,我去的时候就已经没什么人家在那里,非常可惜。

我因为住在社区,那时候“上海三部曲”已经出版了,我们的街道书记说,“你要为自己的邻居服务”。刚好有一个退休知识分子的拍照小组,要去拍街区照片,让我去给他们讲一讲街区历史,告诉他们哪个房子好看,我就去了。有点像现在的city walk(城市漫步),但那其实是十五年、二十年以前了。我觉得自己当时给大家讲得还挺好的,所以街道主任就问我“有什么愿望我们可以帮忙的?”我就说我特别想做一个口述史。

刘舒佳:陈丹燕老师在挑选这栋建筑的时候是不是深思熟虑,知道这里面一定有很多的故事可以挖掘?

陈丹燕:我经常来武康大楼,有一段时间经常来,是因为写姚姚(注:上官云珠之女)的故事,她最后住的地方就是武康大楼,所以老是上上下下的。

后来陈保平去采访周炳奎,他采访的第一天回来就说,周炳奎跟我讲,他是你哥哥小时候的同学。其实我有朋友也说,小时候住在这里的,我们在一起玩的,所以还是有很多记忆。我觉得写这样一栋楼对我们来讲不怎么累。

吴越:从写开始,到写完,你发现了最大的你意想不到的是什么事情?

陈保平:我们在武康大楼采访了二十几位居民,包括他们的居委会、管理者,住在这里的居民很代表上海这座城市的一种素养。他们并不是特别富裕,但是他们很讲礼貌,也蛮体面的,也很体谅别人,对自己的职业,不管是做护士长也好,做医生也好,或者是一个企业也好,对自己的专业都非常敬业,那就体现了上海的一个市民的基本的素养,这一点给我感受是比较深的。

吴越:如果你不去采访,他也未必是一些抛头露面的人物。

陈保平:对,所以做口述史,我觉得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说,让老百姓自己来写历史,因为我们的历史学家,搞历史研究的,他不一定会去做这么微观的调查。我觉得这种微历史,实际上对我们学习的那种宏大叙事,它可以起到一种丰富和补充,或者是更完整、更客观,因为他们是用自己的亲身的经历和感受,来描述自己的生命史。

再加上住在这些楼里面的人,应该说大多数都是年纪比较大了,他们有了子女以后,很多子女就搬出去,离开这里,买新的住房。如果这些老人不能够把他们的经历记录下来的话,很快可能这些历史就消失了,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我觉得也是抢救历史。

刘舒佳:在《蚌壳与珍珠》这本书当中,记录了很多次宋庆龄故居的故事,而这些故事就像老师所说的,在那些中学课本的大历史当中,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我是在这本书才看到了那些微历史,那些有温度、有血有肉的故事。比如说有一个居民好像是养鸡,鸡就飞到了对面宋庆龄的房子里。

陈保平:鸡飞到宋庆龄住宅里面去了,他们那里的园丁还很好,把它抓起来,帮你送回来。这些都很有意思。

吴越:你看我现在终于找到了答案,为什么这个围墙当时要加高。

陈保平:我再举个例子,《蚌壳与珍珠》这个书里面也写到过的。有时宋庆龄故居有外宾来,一些阳台上有老人想看看是谁来了。有一个老人,他这个阳台上放了个牛奶瓶,不小心就把牛奶瓶摔下去了。当然还好没砸到人,当时的派出所就涌上来,查他到底怎么回事,不要搞破坏什么的。最后当然查下来他是不小心。

刘舒佳:所以我们去看一个城市它的历史的记录,或者说我们去看过往的那些博物馆里面的展品的时候,你是能够了解这个城市的文脉的,同样我们也可以通过一些视频影像去看当年的那些生活方式,但是口述历史其实是恰恰就像陈老师所说的,做了一种补充,让它更全面了,更鲜活了。

吴越:就是你能感受到温度,人的温度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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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2019年,武康路完成了架空线入地工程,修旧如旧的武康大楼颜值倍增,成为了社交媒体上流量超群的“网红打卡地标”。在“蚌壳”之外的游客们眼中,这栋大楼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他们又是否真正理解其内藏的“珍珠”价值几何?一切答案,尚在风起潮涌的倏忽变化之中。而属于武康大楼的故事,注定会继续精彩。

刘舒佳:陈丹燕老师既研究过外滩,现在又做了武康大楼的口述史,我记得你在书里面还做了一个田野调查,就是去做了一个问卷,问那些打卡的年轻人,你是什么原因过来打卡的?

陈丹燕:得到的结论是非常有意思的。 虹桥火车站下来,地铁10号线先到交通大学这一站,拖着小箱子先来看武康大楼,买个冰淇淋或者买杯咖啡吃好,打个卡,照片拍好,再回到10号线,就去南京东路,就是外滩。 还有一个好玩的事情,来这里的人是会去外滩的,但是去哪里呢,是去和平饭店旁边的滇池路,那里是个片场,在那里你先换一遍衣服,各种各样的灯,带着摄影师拍一套大片。 和平饭店还跟我讲“你看他们怎么这个样子? ”我说: “你把它当成一个片场,所有的人都来,这不是很好吗? ”武康大楼附近的小店,都有一张告示,花10块钱可以存箱子。 我相信不久和平饭店附近也会这样子的。

陈保平:很小的店都可以寄箱子。 我觉得这种非常人性化的关怀,是上海这一两年很好的变化。

我要举一个武康大楼里面的例子,说明这些普通居民的文明素养是很令人感动的。在六十年代,他家里来了很普通的客人,他给他们倒茶,哪怕几片茶叶也要泡茶,要托一个盘,然后茶壶会垫一块毛巾,兜着水。这种对客人的礼貌和温情,在今天,和那些寄放行李箱的小店,是有相似之处的。

刘舒佳:在会议记录里面,当二位看到那些网红在拍照,在发朋友圈的时候,其实二位老师态度是不一样的,陈丹燕老师的态度是很淡然,陈保平老师其实是带有一种担忧的,对吗?

陈保平:当时主要看到这么多人天天去打卡,有些女孩子还在马路上换衣服,他们为什么有这么大的热情? 特别是有些很酷热的天气,都是这样子在打卡。但 他们可能并不了解这个楼的历史,或者也只是想打个卡炫耀一下,这一点上我可能有些失落。

刘舒佳:所以您对这样一栋历史保护建筑被娱乐化了,可能有一些担忧?

陈保平:对,有点遗憾。 也不是说娱乐化,他们能够来看一栋历史保护建筑,总是一件好事情。 但是他们是不是真正想了解这幢楼,我觉得这是不可知的。

吴越:我觉得这个楼和你们这本书,其实点燃的不光是一个事情,而是点燃这个城市的,它一定会蔓延开。

刘舒佳:就像刚刚陈保平老师说的,人在找书,书在找人,在找有缘人。 说不定有些有缘人,他就觉得这个历史我是感兴趣的,我要看看里面的故事,就会到书店里面去看一看。

陈保平:像大英图书馆,它是有一个专门的口述历史的区域。 实际上他们很早就做了很多居民的口述,按照一个区一个区在做。 如果你现在住在这个区,想了解你这个地区过去的历史,只要点一下就可以听。

陈丹燕:上海这么大一个城市,就靠历史学家的工作是完不成的,要大家一起来做。 我一直很感谢接受采访的这些居民,其实我们很打扰人家,这个地方的人其实非常注重隐私,我干嘛要你们整个一个小组,地上十几条电线拖到我们家来。

陈保平:而且要花很多时间,一家人家有时候要采访好几次。

陈丹燕:他们是有社会责任心的。 是觉得你觉得我的回忆有价值,我愿意给你,我愿意帮助你一起完成,要不然你做不完、做不了的。 所以其实是要一个城市的文明程度到这个程度了,才可以有这样的市民出来。

刘舒佳:我觉得二位老师对于武康大楼的关注,无论是从历史学、社会学还是传播学,都触发了对上海城市文化挖掘的这样一个点。这个点也许在未来能够四散开来,影响更多的人。

陈保平陈丹燕|《蚌壳与珍珠——上海武康大楼居民口述》| 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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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审:李 磊

复审:薛子俊

终审:赵 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