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是抱着怀疑的态度追《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的,之所以怀疑是因为原著小说本来不适合拍成剧。作为马伯庸的忠实读者,很早就读过这本小说,虽称作小说,但其故事来源均是从明代的民间记录中挖掘出来的真人真事。
也可以说它是一部极其详尽,从历史细节中抠出的,罕见和鲜活的记录了大明朝平民百姓走司法程序的纪实小说
,因而与《长安十二时辰》《风起陇西》这些偏悬疑,偏想象的故事截然不同。
“丝绢案”是原著中的第一个故事,
它以精确的数字,严谨的考据,旁征博引的司法制度串联起整个事件的始末,以摆事实,讲理法,辨是非,举例子的文字跃然纸上
,让人读之津津有味,可要把各种数据,文书,公文,司法名词变成电视剧,很容易就会枯燥乏味,因为本身这事几句话就能讲完:
万历年间的数学学霸帅嘉谟(剧中改为帅家默)以县中账本为数学题训练计算,却偶然发现了一项不公正的税收,叫
“人丁丝绢税”
不公正的核心在于赋税的归属是他所在的歙(shè)县(剧中改为仁华县)单出,还是徽州府(剧中改为金安府)管辖的六个县一起出?帅嘉谟进行了一番调查后,有理有据,有法可依的打了个报告,还提出了解决方案。
这个过程也没有什么悬疑元素,他发现就是在某一时段内,徽州府的胥吏都不是歙县籍的,于是由户房的吏员移花接木,混淆视听,以一手漂亮的乾坤大挪移把本该六县分摊的“人丁丝绢税”变成了由歙县一县承担。而缴税这种事一旦形成了惯例,就会坚定不移地执行下去,很难改变。就这样,在没人发现的情况下这笔糊涂税歙县交了上百年。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很简单的案子,却在徽州府引发了一场十余年的混乱。平民,乡绅,县官,州府,户部,首辅,皇帝各色人等粉墨登场,各种利益集团为了各自利益的博弈大幕由此拉开。
最终,任何一个在之前墨守成规的官员都想不到,一个原本在历史中根本不会有记载,也不会有名字的帅嘉谟,掀起了一场席卷江南的反对“苛政与苛税”的民乱,以至于庞大的帝国也不得不将这笔巨大的税款一笔勾销。
就这么个事,本来已经做好很枯燥的心理准备了,结果《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不但改编出了原著的精髓和精彩,还有惊喜。以前看古装剧,历史剧,架空和戏说的成分比较多,而本剧对于历史细节的真实还原程度可以说是惊艳。
帅家默(张若昀饰)在剧中被称为“算呆子”,一心痴迷于算学(数学),不谙世事,是个呆头呆脑的耿直boy。一次偶然机会,他在自己生活的仁华县的账本上发现“人丁丝绢税”的问题。
但由于明朝封建社会森严的等级制度,身无半点儿功名的他向县衙提告的资格都没有,去了就被打了几板回来了,而接下来自然就引出了两个重要角色。
丰宝玉&丰碧玉
帅家默的好友丰宝玉(费启鸣饰)是县里的庠(xiáng)生。
所谓“庠生”是科举时代已通过县、府、省三堂考试合格的生员,俗称秀才。这个功名算是士大夫阶层的最基层人员,已经具有一定的特权了,比如免除徭役,见知县时可以不跪,遇官司不可随意对其用刑,遇公事可禀见知县等等。所以,丰宝玉是有资格向县衙提告的。
而且他不光有功名,他姐姐丰碧玉(戚薇饰)还是在几个县都有连锁店的丰氏火腿铺的老板,丰家姐弟一个享有特权,一个是享有财力。
因而由他来就帅家默发现的“人丁丝绢税”向知县提告,无论于司法流程还是于家庭背景,知县都会予以重视。
而且为后面丰宝玉不受刑罚,丰碧玉挟持知县,私下达成协议都做了一定的铺垫。
更有意思的是,剧中还给丰家姐弟这么做找了个合理动机,明面是帮助帅家默告赢丝绢一案,暗地里是姐姐给自己弟弟的入仕铺路。而帅家默真的只是个“算呆子”吗?
帅嘉默
当然不可能,看似是丰家姐弟利用“算呆子”搏功名,其实也是他在利用丰家姐弟帮自己提告。前面说了以他的身份连衙门都进不去。后面他和丰宝玉在县衙和府衙都提告不成,又到省城衙门提告,这属于严重跨级,别说帅家默一白丁,就连丰宝玉也得上堂杖二十,打你僭(jiàn)越之罪。
为了不挨板子,找人递状纸,托关系能快速受理,两人前前后后就花了一百多两银子,这还不包括路费食宿。
剧中这一段情景设计的非常有意思,一个在县里有钱有特权的秀才到了省城要通过正常渠道与官府沟通都要被专门跑衙门的“牙人”层层盘剥。
可想而知在当时的封建社会,普通百姓要想伸张正义是件多么难的事。所以普通老百姓不会轻易打官司。
而这部剧中却展现了多场民间讼诉,因为剧中金安府这个地方,也就是原著中统一府六县(歙县、黟县、休宁、婺(wù)源、绩溪、祁门)的徽州府。
这里的老百姓民风彪悍,但所彪悍的不是好勇斗狠,而是不惧打官司告状。有事没事就喜欢对簿公堂,所以盛产精通法律条文的状师、讼师一一号称“健讼”。
有事诉讼成了一种民风。另外,徽州府这个地方当时在朝中做过官的人很多。因而这里的乡绅个个能量巨大,所以官府也不敢轻看他们这里人的诉讼。无论是剧中的徽派建筑,还是动不动就向官府提告的情节都符合这个特点。
剧中甚至还有帅家默和丰宝玉“以民告官”,同时还出现了讼师,讼棍,牙人等一系列很详细的明朝司法流程和司法专用名词,比如“纠弊覆审”。
剧中是这么说的:“纠弊覆审就是你提告某一个官员,在某件事上处置不公平,恳请上级重新调查。”明朝在地方设置省、府、县三级衙门,帅家默和丰宝玉在县、府两级提告都没下文,所以越级到省提告。
在封建社会,民告官不仅程序复杂,时间漫长,而且官官相护,难免层层压制,设法刁难。况且,就是告赢了也得担心回去被秋后算账。除非是大姓宗族,身后有靠山背景,人力财力雄厚,为了权力利益斗争,才敢跨级提告。
说回到剧中,正是因为一般人没有提告或持续提告的能力与财力,如果不是有丰家姐弟的资助,就靠帅家默自己他连仁华县都出不去,或者到了省城衙门几十大板直接打死了事。
通过剧情的层层深入,我们也逐渐发现,帅家默执着于此案也并不是或说不完全是他所说的“数字算错了就要改正”的死理儿,更不是为了好兄弟博功名。而是利用提告让各县分摊人丁丝绢税一案,揭露导致自己家破人亡的幕后黑手。
请注意,帅家默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一个庞大复杂的利益集团。他的主张只对自己所在的仁华县有利,但对于五江、成万、山平、同阳、大业、三水、揽溪其它七县来说可是彻头彻尾的坏消息,因此对于这个提案,七县的知县,胥吏,乡绅,百姓都坚决反对。所带来的巨大风险帅家默心里也是清楚的,但是他并没有告知丰家姐弟。
这三个主要人物的设计让人眼前一亮,以往影视剧中总习惯于把正面人物设计的很单薄,或者说只有一面,缺少人性的复杂和变化。而本剧对正面人物的刻画还是值得细品,起码不是只有正派的一面,而是在表面的做法后面还有一层私心和动机。在团结的表面下各有各的小九九。
说完民,我们再来说说剧中的官。剧中所刻画的明朝官员,从正九品的主簿到正七品的知县,再到正四品的知府,不再都是刻板印象中酒囊饭袋,胆小怕事的符号化人物,而是颇有本领,也各有难处的人,各自间更是暗流涌动。首先,是金安府知府黄凝道(高亚麟饰)。
金安府知府黄凝道
自古新官上任三把火,曾作为御史的黄凝道初任下辖八县的金安府知府,其它几个县的知县却连招呼都不来打。这时帅嘉墨提告,主张“人丁丝绢税”八县分摊。
你们不是不给我这个新知府面子吗?这不是机会就来了吗,因而黄凝道赶紧召开会审,于是几个知县赶紧就递了拜帖。
后面他发现各县的阻力颇大,判断此案背后有隐情,猜测与地方乡绅的隐田(隐瞒不交税的田产)有关,于是一再暗地里站队帅嘉墨。
其实就是想借着帅家默把各县衙原本牢靠的“攻守同盟”关系搞松动,甚至搞垮,让自己能顺利掌权。
否则下面的人在原来的体系下利益紧密捆绑,他官大也只是个空架子。
所以即便遇到巨大的阻力,他还是暗中指点帅家默和丰宝玉去找比他官更大的奉兴巡按御史刘景(王同辉饰)。
奉兴巡按御史刘景
明朝派遣十三道监察御史直接授命于皇帝,代天子去往各地巡视和考察,被称为巡按御史。
别看只是个七品官,但主要职责是考察,弹劾地方文武官吏,往往能决定一个官员的未来命运,所以品级不大权力却极大,成为各级官员争相攀附的对象。
按理说,巡按御史刘景正好管这个事,手中的权利也足够管这个事。也就是说它管这个事不但名正言顺,而且在老同事黄凝道的暗示下,他也明白了恰好在首府张居正为“清查隐田”和推行一条鞭法在福建开始试点后向全国推行之际,他这个巡按御史如果能以“人丁丝绢案”为由头甚至是突破,清查八县的隐田,必是大功一件。
就是在这样一个大神的有力支持下,帅家默和丰宝玉得以继续查案,而且能堂而皇之的进入揽溪县衙的架阁库查阅账本。结果揽溪县知县却敢在巡按御史的眼皮底下烧毁架阁库,欲杀人灭口。可想而知,这个“人丁丝绢税”背后牵扯了多大的利益关系,也更印证了黄凝道和刘景的猜测。
还有其他七县的知县,同为反对查案的知县,他们反对的原因主要是不想在自己的任上增加本县百姓赋税,但其中肯定也有隐情。其中对正七品的同阳知县邓思齐(张帆饰)的刻画颇有深意。
同阳知县邓思齐
他满腹学识,也是算学高手,而且孤傲清高。性格上很像帅家默,他从心里认同帅家默,也敬佩帅家默。但身处官位,不得以而为之。所以他在抓捕到帅家默后对他说了很多心里话。而这些话也是原著中的精髓所在。
邓思齐说他虽是知县,却要处处提防县衙中的胥吏,这是真话。在大明府、县这两级的政府里面,具体政务的执行机构叫作“三班六房”,三班指皂班、壮班、快班,合称为衙役。六房分为吏房、户房、礼房、兵房、刑房、工房,与中央六部相对应。知府和知县是流官,干几年就会调换,但三班六房的职位往往为本地胥吏所把持。这些人都是本地士著,熟知基层,他们又掌握着专业技能,职务世代相传,自成一个体系。没他们配合,就算是知县,知府也没法施展拳脚。
尤其是六房中的户房,分管钱粮,是胥吏管理的重灾区。小吏们有各种手段可以颠倒乾坤。手段高超的书手,甚至能
“使连阡陌者空无籍,无立锥之家籍辄盈野”。
意思是让良田千倾的大户人家户籍上没有记录,吃饭都困难的人家在户籍上确是田产丰富,要承担沉重的赋税。剧中也借民女陈小枝之口说出。也压在了查“人丁丝绢案”就是“查隐田案”的题眼上。
其实丝绢案不难断,隐田案也不难断,难的是牵扯的关系错综复杂,八县纷争,动辄能攀扯出的都是政坛上的大人物,别说金安府知府黄凝道,就算是后来他们找到奉兴巡按御史刘景都难断这个案子。
几个小小知县一句话就击中了上级官员的要害——
恐激起民变!
因为从所有人,包括想借机稳住官位,乃至升官的黄凝道和刘景的立场来看,如果搞出民变,那就得不偿失了。所以这笔“人丁丝绢税”如果不改,局势平静如初,最多倒霉蛋仁华县抱怨,反正你们交了上百多年了,早就习惯啦。
若是一味支持帅嘉墨的主张,把赋税均摊到八县,金安府得不到半分好处,反而引起其他七县民乱,那就是有百害而无一利。所以后面众方势力会怎么选择,不问便知。
历史上的帅嘉谟结局我们知道,最终“杖一百流三千里,遣边戍军”。歙县民众没有忘记这位帮他们减赋的英雄,在《歙县志》里专门记载了他的事迹,并且给了一段评语:
“以匹夫而尘万乘之览,以一朝而翻百年之案。虽遭谪戍,而歙人视若壮夫侠士。”
那么剧中的帅家默最终会如何让我们一起期待后面几集吧。每个时代都有它的局限性,但正是因为每个时代都有不被局限的人,历史才得以前行,这样的人物,可以说他呆,也可以说他执拗,天真,甚至是傻,但每个时代都需要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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