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履之往,独行愿也”
履道坦坦,上下通达:
《周易感通》之履卦(节选)
柯小刚(无竟寓)
静坐时体会履卦的道理,适得其宜,因为履卦就是躬行实践之象,而静坐就是一种踏实修行。履卦取“履虎尾”之象,正是《诗经》所谓“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小雅·小旻》)的修身经验。履卦之“履”与“如履薄冰”之“履”都是在危机意识中的小心翼翼、戒慎恐惧。静坐要做的事情,正是要在知觉麻木的日常生活中幡然自省,唤醒生命的自觉。人心常多自蔽,生活往往浑噩,危机重重而不知救,沉沦日深而不知反。宋儒以“正襟危坐”为静坐之式。“危坐”既为耸身自危之姿,亦指危惧敬慎之心。所以,静坐是去唤醒生命自觉的危机,又是在危机的自觉中寻找一种安履、安顿。“素履之往”,“履道坦坦”,然后可以安身立命、践形履道矣。
《象》曰:上天下泽,履;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
按他卦之例,常见句式会说“天上泽下”,但这里说的却是“上天下泽”。为什么这么表述呢?因为这里的“上”和“下”并不是一个既成事实的状态,并不是一个既成状态的描述,而是一个动作、一种行动。这里的“上”和“下”是动词,不是状语。“天上泽下”意味着天在泽上面,泽在天下面,这是一个固化的格局,并不符合履卦的卦义。履者,礼也。礼的精神是自卑而尊人,是要主动地去下到别人下面。履也是履行、走路,走路的要点是脚踏实地,是重心要在下面才能稳健。在日常生活中也好,在礼仪场合也好,凡是得意忘形,高高在上,就会失礼、失足,也就是失履。飞得有多高,摔得就有多惨。而凡是能自卑而尊人的,脚踏实地的,时时刻刻保持温良恭俭让,保持“幽人素履”之德的人,就能获得别人的尊重,使自己可以“履道坦坦”而行。
此意取象于履卦之天、泽关系,则是天气一定要能下降,降而为雨,下降到泽中,才能润泽苍生;同时,泽上之水一定要能蒸腾而上,成为天上的云。如此,天地气化才能发生,才能形成“上天下泽”的气化的活水。河流之水是横向流动的,自能“逝者如斯”,而泽中之水静潴于斯,要想活起来的话,一定要走垂直方向的气化,“上天下泽”,才能活起来。在泰卦那里,我们看到这样的格局。泰卦就是天要主动地跑到地的下面去,然后才能天地交泰。天怎么能跑到地下呢?其实古人一直是有这个认识的,即古书常说的“天包地外”,相当于哥白尼革命之后的想法了。“天包地外”意味着“天行健”的动能很大,大到可以主动地跑到地下面去。履卦这里也是,天气是可以主动地跑到泽下面去的。所以,履卦、泰卦都可以形成了一种良性循环,使上者下下,使下者上上,使天地气机活化,流行不息。
所以,接下来说的“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的“上下”就不是固化的。“辨上下”不是“固上下”。在周公的制礼作乐那里,地位是以德性为准来划分的,而且是可以上下流动的。中国与夷狄之分亦然。在《春秋》义理中,能行华夏礼乐的就是中国,不能行华夏礼乐的就是夷狄,所以,华夷之辨也不是固化的,而是中国退可以为夷狄,夷狄进而可以为华夏。诸侯进于礼乐则中国之,退行无道则夷狄之。“中国”“夷狄”都是动词,以进以退、以褒以贬的动词。《春秋》的“进退”和《易经》履卦的“上下”是类似的。
所以,与“上天下泽”一样,“君子以辨上下”的“上下”也是动词。这个“上下”就是“陟黜”。陟是上升,黜是下降。进步了就让他上升,譬如说上升为“进士”;退步了,就可以下降,降为平民。在《易经》的思路里,最忌讳的是阶层固化、爻位固化、卦象固化。这就是“周流六虚,唯变所适”(《系辞下》)的道理。所以,对“君子以辨上下”的阶层固化式理解,是与易理背道而驰的。
周公制礼作乐所建立的是中国的封建制。中国封建制跟欧洲、日本的封建制很不一样,更不同于印度的种姓制度的阶层固化。周公制礼作乐的目的,就是为了“辨上下,定民志”。所谓“辨上下,定民志”就是根据一个人的德性进退而为之上下,善者升上,不善者退下。这就像中医的基本治疗原则: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后面还有损卦和益卦,也都是这样一个思路。切忌实者实之、虚者虚之,使富者更富、穷者更穷,使上层更上、下层更下,那个不叫“辨上下”,也无法“定民志”。
“辨上下”是孔子说的“正名”,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正名”实际是一种循名责实的现状审查。你说你是君,但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的,还得让大家来看看你是否合乎君之为君的德性要求。你说你是臣,你做到了臣之为臣的要求吗?父、子亦如是。“正名”就是拿君之为君、臣之为臣、父之为父、子之为子的尺子来衡量一下现实的君、臣、父、子,看后者是否符合前者的要求。“辨上下”亦如此。在上者合乎在上的要求吗?在下者真的应该在下吗?对此需要辨一辨、审一审。拿在上者的尺子衡量在上者,如作为贵族应该有什么样的德性?为君者是不是应该能群?为公侯者是不是应该能公?为士者是不是应该能做事?这便是“正名”、“辨上下”。如果不明,就要辨一下;如果不正,就要正一下。所以“正名”和“辨上下”都是富有批判性的社会正义行动,以便根据每一个人的实际德性来实现上下之间的合理流动,大化流行,周流六虚,全无滞碍。这是基本易理在社会政治领域的体现。
“定民志”就是“上下”辨好了,民心就安定了。你让一个泼皮无赖的官二代擢为进士、去当知府,让一个德才兼备、出身寒微的饱学之士去街头要饭,那民志能定吗?民志定不了啊。以前一直有个错误的解释,以为“辨上下”就是阶层固化,但固化的结果只会让民怨沸腾、舆情汹汹。给每一个人铁板钉钉地规定等级身份,以立法形式固定下来,老百姓就没什么好说了,这叫“定民志”吗?这叫“钳民口”。你就是给人脑门烙上等级标签,让人相信一个人生下来就是什么阶层,也不可能“定民志”。要想民志定下来,一定要去“辨上下”,使上下合理流动。“辨上下”的“辨”里含有一种明智,以及在明智中发生的黜陟行动,这样才能“定民志”。不是说你骗老百姓说上下名分是固化的,不能改的,老百姓就被你骗了。老百姓是骗不了的,欺人者适足自欺而已。
孔子正名思想的前提,是以名为器,以器载道。名器是一种教,所谓“名教”,教以行道。“名教”就是以“名义”或名器之义来行德教,“正名”就是以“名义”为尺子去衡量戴此荣名之人是否配得上这个名。所以,履卦所谓“上天下泽”的意思,并不是“天高高在上,湖泽卑贱在下”这么个固化的结构。因为在这种固化的理解中,天泽之间的气化流通完全被取消了,而后者正是礼之为礼的本质。礼者履也。礼之本义正如履卦,礼的误解和堕落形态也正同“辨上下”的固化理解。孔子“礼云礼云”之叹(《论语·阳货》),正是有鉴于礼的固化。
同样是上下流动的“辨上下,定民志”,还有一个周礼以德、现代以绩效的区别。今天的公司、高校和各种单位,都是以业绩考核为升降的依据,而且唯量化考核之风愈演愈烈,以至于埋没真正的人才而让“数据好看”的投机分子屡屡得逞。这样的“辨上下”只辨数字不辨人,结果并不能“定民志”。相比之下,周公制礼作乐和孔子正名则是以人为本、以德为据,而不是以“辨上下”为法家和现代管理术的奖惩机制和业绩激励手段。礼乐与正名之所向是人之为人的本质,所以能安顿人心;礼乐与正名的“辨上下”所辨的是德性上下,所以能“定民志”。
初九:素履,往无咎。
《象》曰:素履之往,独行愿也。
“素履”就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无待于条件。“素履”有独行之象,如梭罗独往瓦尔登湖,如莫言《生死疲劳》中的蓝脸坚决做“单干户”。“素履”还是《中庸》所谓“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的独立不改、泰然任之之象。所以,《象》曰:“素履之往,独行愿也。”徐志摩诗云:“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再别康桥》)。
履之初九处下兑之初,含着一种天然的、原初的、本然的愉悦。它不因什么而愉悦,因为它的存在本身就是愉悦的。它要向上走,呼应乾卦的健动不息。但它不紧张,而是很轻松愉悦地出发,以旅程本身而非终极目标为快乐之源。乾是健动的,兑则以柔履刚。此履之行动的开端,便是初九的“素履之往”。“履”不宜简单理解为踩,而是脚踏实地的履行、实行。“柔履刚”也可以理解为柔和对兑卦踏踏实实地跟着刚健的乾卦走。一方面是兑追随乾,另一方面乾又可以自上返下,“上天下泽”。故上九“其旋元吉”,就是自上而下的返回。
如果乾真的下降,而兑上升,则为夬卦之局。履之九五曰“夬履”,正是此意。履卦翻过来就是夬卦,夬、履互变在上下体之翻转。为什么履九五曰“夬履”,到上九又“旋”呢?这意味着在履卦这里,兑从下面往上追赶乾,乾又回过头来从背后追赶兑。履卦从头到尾都充满着一种往前走的动力,故《杂卦传》云:“履不处。”“不处”就是不停。履就是走路,就是行礼,就是脚踏实地的生活,永不停留。所以,履“说而健”,高高兴兴地履行不息,时刻不停的过着一种礼乐生活。初九“素履,往无咎”就是“不处”之象的最初体现。
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贞吉。
《象》曰:幽人贞吉,中不自乱也。
九二处下卦之中位,得履之中道,所以有“坦坦”之象。履是走路,行走于道上,而九二就为履之行道提供了康庄坦途。“幽人贞吉”之“幽人”与初九之“素履”有类似之处,就是坦然自若地走自己的路,坚定不移地走自己的路。故《象》曰:“幽人贞吉,中不自乱也。”其行坦荡,自持自若,不自失,不自乱,有一种自我的定性在里面。
…… ……
上九:视履考祥,其旋元吉。
《象》曰:元吉在上,大有庆也。
“其旋”指上体乾卦的穷上返下,“上天下泽”,主动下降到下兑之泽的下面去。乾的主动下降和返回体现了礼的自卑而尊人,体现了履之为礼的本质。“视履”就是一边走路,一边看自己的步伐,而不是趾高气昂、目中无人地仰头走路。仰头走路迟早要摔跤,“视履”则可“考祥”。“考祥”之义,《象》以为“有庆”:“元吉在上,大有庆也。”“视履考祥”也可以理解为“视履”之下才能考察道路之详情,搞明白哪里有障碍,哪里有坦途,然后可以安步践履。“祥”当然是“庆”,但“庆”是如何得来的呢?自然是通过“视”“考”得来。履而有所视、有所考,然后乃有庆。
整个履卦都有一种奋发向上而能自省回旋之象,一方面是不息地向上涌动,另一方面又不断地反躬自省,以复其初。这让人想起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中写到的迈耶尔诗歌《罗马喷泉》:
水柱升腾又倾注
盈盈充满大理石圆盘,
渐渐消隐又流溢
落入第二层圆盘;
第二层充盈而给予,
更有第三层沸扬涌流,
层层圆盘,同时接纳又奉献
激流不止又泰然住息
喷泉不断向天空喷涌,又持续降落,向下返回,正是“上天下泽”的履卦之象。书法经验亦如此。每一笔都是逆觉而起,顺势而出,最后又逆势返回,以便开启下一笔。如此前瞻后顾,“视履考祥”,乃得笔笔不落别处,使“位正当也”而不固化其位,时时“辨上下”而定书写之志,是书之为履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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