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恪”之读“确”非自寅恪始
《石遗室诗话》卷一末云:“都下诗人,十余年来颇复萧寂,自余丁未入都,广雅相国入枢廷,樊山、实甫、芸子俱至,继而弢庵、右衡、病山、梅庵、确士、子言先后至。”其中有“确士”者。
同书卷四又曰:“俞确士学使明震庚戌入都,访余于秀野草堂,云有近诗一册在弢庵处,请余商定。”
俞明震字恪士,而石遗呼为“确士”,此并非音近而讹,亦非手民之误。晚清民国之际有一现象,即行文当中呼人字号时,往往音同字不同,音定字不定。以陈衍《石遗室诗话》为例,以李莼客为纯客,朱古微为古薇,江翊云为逸云,王兰生为阑生,梁众异为仲毅,梁茝林为茝邻;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以王廉生为莲生,文道希为道溪,易实甫为石甫;《积微翁回忆录》以吴雨僧为宇僧;陈寅恪1953年致杨树达函称余季豫为季玉,皆属此类。而缪筱珊又作筱山、小山、小珊、筱衫,不一而足。则据此亦可知潘景郑《寄沤剩稿》中《跋蒋香生致叶鞠常手札》,“常”字不误(叶昌炽字鞠裳)。前数日,听金文明先生讲座,他发现《鲁迅书信集》当中有四十五处将许寿裳的字“季茀”写作“季弗”,认为是误写,其实乃迅翁袭此故习。
了解这一现象有什么用呢?就是如留声机般记录了读音,可以据此推定“恪”之念“确”不从义宁陈寅恪氏始,山阴俞恪士已如此。明震为伯严继妻俞氏长兄,以行辈论,长寅恪一辈。幸存此法,可破“为一人而设一音”之妄责。可以断定“恪”之读“确”亦不自俞觚庵始。1915年商务印书馆《辞源》“恪”字即有“确”之读音,1937年商务版《国语辞典》亦如是。
诸家看法公案传疑
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李光谟先生(前清华国学院李济先生的哲嗣)在给黄延复先生的信中说:“‘恪’字的正音,按规范汉语自应读作kè,这一点大概是没有疑义的。但陈寅恪先生的尊讳,就我记忆所及,包括他的一些老友至亲(如俞大维、曾昭抡、傅斯年和家父等),都称‘寅què’或‘寅quó’(湖南一带的读音),这是事实。连语言大师赵元任先生也是叫他‘寅què’,我相信我的记忆没有错。”
又有文章指出:“‘恪’字确实是被读成‘què’音,这个现象的存在,赵元任先生曾有记录,并指其为‘误读’,但没有深入解释。”
“指其为误读”又不能“深入解释”说明这个问题的复杂性。事实上乾嘉诸老之后,音韵学渐成绝学,遗风流韵或存于余杭章氏及其弟子中,而赵先生是“新式”语言学家,“没有深入解释”自己又读作“寅què”可为旁证。赵先生精研方言,故将这个问题往方言上靠。专家考辨未果,故公案又传疑。
陈寅恪晚年在黄萱的协助下进行研究,其时正在写作《柳如是别传》
后来仍然有语言学方面的专家介入,王继如先生《“恪”字究竟怎么读》:“‘恪’是一等字,不颚化,据其反切折合成今天的音是‘kè’,而北京话在‘恪守’这个词里也都读‘kè’。汉字读音的规范,是以北京音为标准的,同时也考虑到反切折合成今音的规律。”又说:“认为应该读‘què’的大都据二等字来证明,这样的论据是不能证明其论点的。很多人都喜欢用‘确’字来证明“恪”可以读‘què’,这是有问题的。‘确’字是胡觉切,二等字,常组成‘硗确’一词表示土地多石而贫瘠,现在用作‘確’的简体字,而‘確’本身是苦觉切,同样是二等字。所以‘确’在方言中会读为‘ko’或‘kɑ’(均为入声),而普通话中读为‘què’,这是二等开口字的颚化,不可以用来证明一等字必然颚化。”而曹先擢先生《也谈“恪”字的音读问题》说:“我认为应该从北京话的文白异读着眼去分析恪kè/què 的音读。”得出的结论是读“确”。二人方法略同,结论正反。
吴小如先生《从“恪” 字读音谈起》说:读过好几篇文章,作者们都在争议陈寅恪先生的名字。“恪”为什么不少人读“què”而不读成“kè”,而这些作者又大都认为读“què”是错的。我则认为读“què”不能算错。一字有多种读法在全国各地方言中并不奇怪。“恪”是入声字,最早的写法是“愙”。我从小听父师老辈们读吴大澂的著作《愙斋集古录》便读作“què 斋”,几乎没听见过读“kè 斋”的。寅恪先生的哥哥衡恪先生(字师曾)是有名的画家、诗人,曾与鲁迅同事,我也只听人们称他为“衡què”。
吴先生此文指出吴愙斋之“愙”亦读“确”,虽从老辈口耳相传而来,并无书证,但仍给人启发。这个愙字果真老辈读作“确”的话,我想到了另外一个字,就是他叔父问他志向,他说“愿乘长风破万里浪”的那个宗悫的“悫”。这两个字有个特点,就是在古人谥号中最为常见,所以我试图找到二字混用的情况。但没有找到。
来自长辈与家庭的旧读
旧读之“确”音,绝非仅仅出现在清华和西南联大陈氏故友中,陈三立身边友朋也如此称呼,上举陈石遗呼俞明震即是一例。可以推知,暂不论出于何因,陈三立是坚持旧读的。后黄延复先生《关于陈寅恪名字读音的几点新悉》引王永兴回忆:1947年到1948年间他做陈寅恪助手时,常到老师家,称老师为“寅kè”先生,师母纠正说应念“què”。中山大学的一些老人还亲眼见过当年有人念陈先生名字为“kè”时,陈夫人纠正说要念“què”。陈夫人的坚持很可能来自家庭中上一辈之熏染。这是旧读的一派。陈宝箴制定了“三恪封虞后,良家重海邦”的字派,陈氏恪字辈除了我们熟悉的衡恪、隆恪、方恪、登恪以外,还有宗兄弟儒恪、储恪、伊恪、荣恪等,分别散于武汉、长沙、南昌、北京等地任职,伊恪、荣恪还留学日本。由于家风熏染渐远,他们皆读若“kè”,却是新读一派了。
黄延复《关于陈寅恪名字读音的几点新悉》中概括刘经富先生的话说:“荣恪在修水长大,自会讲客家话。儒恪、储恪、伊恪为亲兄弟,其父陈三略服官湖南,儒恪兄弟虽在湖南生长,却能讲纯正的客家话。这两支出自陈氏故里的人才,在二三十年代前常有联系。儒恪、储恪、伊恪、荣恪不会将自己名字读成‘què’,同理,共曾祖的寅恪兄弟也不会将自己的名字读成‘què’。陈寅恪也不会标新立异,脱离亲兄弟和宗兄弟们自幼形成的读音习惯。”其观点笔者在此不论,但这里很显然可以看到“恪”之读“确”并非方言掺入,而是家风熏染,由于儒恪、储恪、伊恪等人没有散原老人与唐筼女士在一边督促,便很快亦很易弃旧就新了。
陈寅恪自己的读法
前文提到《公羊传》“名从主人”的传统,所以这个问题最该注意的似乎是陈先生自己的读法。
《陈寅恪先生怎样读自己的名字》一文引赵元任1924年8月20日日记:“发现寅恪自己用的拼法为‘Yinko Tschen’。”《陈寅恪集·书信集》中收录的一封陈先生写于1940年致牛津大学的亲笔英文信作“ Yours sincerely Tschen Yinkoh”。这些成为读“客”一派很硬性的证据。
1945年秋,陈寅恪在赴英国的护照上签名为Yin-ke Chen
1921到1922年,陈寅恪在美国哈佛大学和德国柏林大学留学时,署名均为Yinkoh Tschen
《陈寅恪先生怎样读自己的名字》一文又说:“笔者前些年曾因事往访清华图书馆元老毕树棠先生(已故),谈话间提到了陈先生的名字,他用浓浓的胶东口音说出‘陈寅ker’三字。当时我很诧异,因为他当年同包括陈先生在内的一批清华老前辈都‘过从甚密’。我问他为什么不跟着大家读‘què’或‘quó’?他说他曾经问过陈先生,陈先生告诉他‘恪’应读‘ke’音;他又问‘为什么大家都叫你寅què 你不予以纠正呢?’陈先生笑着反问:‘有这个必要吗?’”
如果记忆可靠,陈寅恪先生自己则在新旧杂存的情形下采取了新旧皆可的态度。如果他欲禁止别人呼他“寅què”,难道他这个主人还做不到吗?这种两可的态度是一种宽松的态度。他这种宽松的态度在偏执于《说文》的学者那里,可能并不以为然。
1934年《清华年刊》一页,陈寅恪“恪”字标音kè
“我是傅璇琮”
关于《说文解字》不收“恪”字以及各辞典、字典注音不一致的情况,亦当作简略说明。
各个辞典、字典所收读音不统一,也是常事。当代学者傅璇琮名字中的“琮”字在字典中只有“从”一个读音,检《说文解字》《辞源》《辞海》及《汉语大词典》皆如此。但我听李学颖、赵昌平二先生呼“傅璇琮”都为“傅璇综”,我一直以此为“名从主人”的一个案例。直到后来在资料室,《中华文史论丛》的蒋维崧先生说,你查完各种辞典再下结论。最后在《中华大字典》里面查到了“综”的读音(“子宋切,音综,宋韵”)。说明傅先生的读法还是渊源有自的。
结语
所以我的意见:浑言之,“恪”“愙”“悫”三字同源;切言之,“悫”“恪”二字为古今字,“愙”“恪”二字为本别字。“què”确系旧读,在人名中时,本着“名从主人”的原则应当给以尊重,一刀切式地改读“客”,似有不妥。
黄延复先生的文章发表以后,产生很大影响,有登高一呼之势。我所钦佩的师友当中有不少从“确”改读“客”,听诸人闲谈,每及义宁陈氏此字,各读各音,各感尴尬。故为此小文,略陈鄙见。引及陈衍《诗话》及黄侃《笺识》两条书证,自认为较有力量;亦提到一代枭雄曹操与当代学者傅璇琮,尤其是拿傅先生的名讳做文章实在感到失礼。琐屑之处,主人犹且不辩,笔者拉杂言之。此文草成,不敢自是,若有谬讹,当待来者再考。
资料来源:文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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