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6月，在野人山深处的丛林里，远征军上尉朱锡纯正在经历一场生离死别。
阴森森的树林滤去了热流，阵阵南风轻轻地迎面吹来。朱锡纯感到分外的清凉，眼皮不由自主地往下磕。瞌睡了两三下，眼前就浮现了一具具死尸。不知有多少兄弟因为打瞌睡被毒蛇蝎子袭击而丧命，葬身在了大林莽之中呀。
心中想到这里，瞌睡就荡然无存了。可是又舍不得离开这个舒适的对方，朱锡纯一边吹着风，一边叹息着死去不久的死尸，回想着他们活着时候的故事。
突然眼睛往左边一瞥，看见战友李国良右手拄着棍子，拖着疲软无力的身体走来了。从外形上看，李国良患了很重的病。朱锡纯赶紧上前扶住他，背起他肩上的背包一起搭伙往前走。
平日里的李国良是个话很多的人，他的性格开朗且非常乐观。眼下他撑着木棍，一脚一踉跄地往前走，走了大约几步路后，就钻进路边的树下去拉肚子。之后又没走多远，他又到树下去拉肚子，如此反复多次。
朱锡纯关切地问他怎么回事？李国良还是不肯说话，临近傍晚的时候，李国良实在走不动了，朱锡纯就捡了前面人留下来的一个窝棚暂时住下了。这个窝棚里虽然有一具死尸，但比其他的窝棚更好，其他的窝棚里死尸更多，且已经高度腐烂，这具尸体还是完好的，拖出去就行。
李国良躺在窝棚里，朱锡纯出门去找水。当朱锡纯提着水回到窝棚时，李国良又开始拉肚子了。这时他终于开口了，他让朱锡纯去砍新鲜的树枝来搭架子睡觉，窝棚里的架子是死人睡过的，上面有很多细菌。
还要去砍些茅草来编成很粗的草绳，粗大的草绳编好后放在窝棚门口，这是用来吓唬毒蛇的，毒蛇看到草绳以为是大蛇，就不敢轻易靠近窝棚。这种做法是否有效果，没有人敢保证，但有总比没有好，朱锡纯按照他的要求做好了这些。
晚上睡觉的时候，李国良躺在窝棚里。朱锡纯守在窝棚外面，用一根树条搁在那具尚未腐烂的死尸旁边的石头上，躺在这根树条上面睡觉。在硬邦邦的独木棍上睡觉，没有枕头没有被子，双手还要紧紧地缠住树干，以免摔下来沾着尸水。
这种滋味是没法入睡的，再去多砍几根来搭建床铺，天已经黑下来了，毒蛇已经出没在山林中，只能强忍着不舒服勉强支撑着，心中只想着尽快天亮。
就在朱锡纯这样想着，耳畔突然传来了清脆的嚎叫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山林里，嚎叫的声音显得格外真切。李国良显然也听到了声音，他从窝棚里走出来，坐在大石头边上，用树枝撩动着篝火，一句话也不说。
朱锡纯从独木棍上下来，坐到了李国良的身边，问他这嚎叫声是什么动物的。李国良说，闷沉沉的嚎叫声是老虎，脆汪汪的叫声是豺狼。从声音来判断，叫声是一群豺狼。
在原始丛林深处，无论是老虎还是豺狼都是可怕的，都是足以让人丧命的灾难。朱锡纯握紧了手中的缅刀，坐在石头上守了一整夜，所幸老虎和豺狼没有来袭。
第二天的道路崎岖难行，加上晚上没有睡好觉，走了大概不到10里路就走不动了。天黑下来后，李国良的身体比昨天更差了，软绵绵地蜷缩在篝火边上。朱锡纯没有更多安慰他的话，只把篝火烧得更旺一些，借以驱蚊惊兽同时避开死尸的臭味。
李国良突然抬起头来，用极不甘心的口气说道：“小沈（朱锡纯解放前叫沈锡纯）呀！我真的不行了！”朱锡纯心中一颤，赶紧说些宽慰的话安抚他的情绪，昨天李国良的饭量还很大，今天怎么就不行了呢？
“常言说，饿死的痨病，胀死的痢疾。我的病没救了。”李国良不紧不慢地说道。原来他患了严重的痢疾，这种病夺走了很多远征军将士的生命，很多人就死于这种疾病之下。
“今天拉肚子才发觉拉的是烟灰色，大肠可能穿了孔，莫说没有特效药，就是有也无济于事了。”李国良对自己的病情很清楚，他知道自己将因为肠子破裂而死。在临死前，他有一个要求，请朱锡纯务必帮他做到。
“我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在昆明西南联大读书。我死之后，你替我领几个月的津贴寄给她。”李国良说着从口袋里拿出纸簿、钢笔，借着篝火的光亮颤巍巍地写下了一些字。
李国良继续说道：“刚才写的是人名和地址。另外一首没有琢磨好的诗，已经没办法写了，你记忆力强我念给你听。接着他一字一顿地念道：
联军履北断归途，投笔从戎志末酬。
革裹尸还犹自愧，流亡何语谓班侯。
李国良念完了这首诗后，提高嗓子告诉朱锡纯，请他把这首诗抄给那位女士，她看到诗后会明白的。朱锡纯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鼻子酸酸的想哭出来，但他强忍住了悲伤，默默地记下了这首诗，并不断地安慰李国良要坚强，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第二天一大早，朱锡纯在梦中醒来，他伸手去推李国良，可他一动也不动。他急忙坐起来又推了李国良几下，发现李国良浑身冰凉，他已经死去多时了。
朱锡纯放声大哭起来，李国良这位曾经的大学教员，一直是他的良师益友，他有着很高的文化水平和道德修养，却最后葬身在了野人山的大林莽之中。他的才能和身体一起化为了腐泥，化为了野人山里沉重的叹息。
在千里外的西南联大，他的恋人正在等待他建功立业后归去，可是这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这一切都成了最令人难以接受的伤痛。李国良葬身野人山，一个大好青年的一生就这样落幕了。
李国良躺在朱锡纯亲手砍的四根树条上，与这个他眷念的世界彻底告别了。朱锡纯抹了抹眼泪，向他的遗体鞠躬三下，看了他最后一眼后，背起背包朝着前方继续走去。他要活着走出野人山，要为自己也为李国良活下去。
后来，朱锡纯走出了野人山，他按照李国良给的地址找到了那位漂亮的姑娘，向她说出了以上这段真实的经历，姑娘听后哭得昏死过去。
几十年过去了，朱锡纯再翻开这段记录在日记中的往事时，总是哭着说道：
“兄弟死在了我的眼前，他死前的一个要求令人心碎，令人难以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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