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很少为作家提供现成的故事。实际上,事实常常特别让人厌烦。事实给出激发想象的提示,但接着就容易行使其权力,这只会产生害处。对此,《红与黑》中可以找到经典的例子。这是部非常伟大的小说,但人们通常认为结尾不够令人满意。原因并不难找到。司汤达从当时引发轩然大波的一起事件中产生了创作小说的想法:一个年轻的神学院学生杀死了他怨恨的一个女子,经审问后被送上了断头台。不过司汤达在他的主人公于连·索雷尔身上不仅放进了大量的他自己,还有大量他愿意成为然而却悲惨地意识到并没有成为之人的成分;他创造了最有趣的小说形象之一,并且足足花了全书四分之三的篇幅来让于连的行为显得连贯而可信;不过他然后就发现自己被迫回到曾是他创作灵感的事实上来。要做到这一点,他只能让他的主人公不按其性格和智力水平行事。这样的偏差所造成的震撼太强烈了,你不再信以为真,而等你不相信一部小说的时候,你也就不再被它所吸引了。这里的教训是,如果事实不能遵守人物的逻辑,那你就必须有勇气弃用它。我不知道司汤达本来可以怎么结束他的小说,不过我想要找到一个比他选用的更不尽如人意的结尾很难。
我曾因从现实中的人来提取自己的人物而受到责难,依据我读到过的那些评论,你也许会认为在我之前没有人这样做过。这真是一派胡言。从生活中提取人物是作家普遍的做法。从文学发端,作者就为自己的创造找寻原型。我相信是学者发现了彼得罗纽斯拿来为自己的特里马乔做样板的富有老饕姓甚名谁,莎士比亚的学生也为贾斯蒂斯·沙洛先生找到了原型。德行非常高尚且正直的司各特在他的一本书里勾画了一幅他父亲的尖刻的肖像,而当岁月的流逝磨去了父亲的粗暴,他又在另外一本书里描画了一幅他父亲的令人愉悦的图画。司汤达在自己的一部手稿中,写出了那些促成自己作品人物的人们的名字;正如我们所有人都知道的那样,狄更斯将自己的父亲投射到了米考伯先生身上,把利·亨特投射到了哈罗德·斯基波身上。屠格涅夫说过,除非他一开始就能把想象固定在某个活生生的人身上,否则他创造不出一个人物来。我怀疑,否认自己使用了实实在在的人当原型的作家骗了他们自己(这并非不可能,因为一个人不用太有智慧也可以做个很好的小说家),或者骗了我们。当他们实事求是脑海里真的没有特定之人时,我认为人们迟早会发现,作家笔下的人物更多地应归功于他们的记忆,而不是他们的创造本能。有多少次,我们遇到用了其他名字、穿着其他衣服的达达尼昂、普劳迪太太、阿奇迪肯·格兰特利、简·爱、热罗姆·夸尼亚尔。我要说,从实实在在的原型中提取人物的做法不仅普遍,而且必要。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作家耻于承认这一点。正如屠格涅夫所说的,只有当你在脑海中有确定的人物时,你才能赋予自己的创造以活力和特质。
我坚持认为这是种创造。即使对我们最亲密的人我们也知之甚少;我们了解他们的程度,并不足以把他们转移到图书的书页上并使之栩栩如生。人太难以捉摸,太隐晦暧昧,因而无法被复制;而且他们也前后不一,自相矛盾。作家并不是复制他的原型,他从原型身上提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吸引他注意的某些特征,点燃其想象力的气质倾向,从而构建他的人物。他并不关心写出来的人物是否与事实接近,他只想创造一种能促进其目的达成的和谐。成品可能和原型非常不同,以至于当作家在脑海里有某个完全不同的人物时,却被认定是逼真描画了某个特定人物的画像,这成为作家一种普遍的经历。进一步说,作家是否选择和他密切联系的人作为样板只是出于偶然。对作家来说,在茶馆里瞥见某人或是在轮船上的吸烟室里和某人聊上一刻钟往往就足够了。他所需要的全部就是那薄薄的然而肥沃的土层,使他可以在其上用自己的生活经历、对人性的认识和天真的本能进行建造。
要不是作为作家人物样板的人敏感,那么整件事都会是轻松愉快的。人类是那么自负,哪怕是和作家仅有一面之缘的人也会不断在其作品中寻找自己的肖像;如果他们能想方设法让自己相信书中某个人物是从他们身上提取的,那么如果这种提取有不够完美之处的话,他们就认为自己被大大地冒犯了。尽管他们会随意地挑剔他们的朋友,嘲笑朋友们的荒谬,但他们的虚荣心那么强,以至于他们不能接受自己也有瑕疵和荒谬之处的事实。对他们来说,他那些朋友们心怀仇恨的愤慨,对其遭受的折磨表示虚情假意的同情,让事情变得更为糟糕。当然,这里面有很多不实之言。有些女人声称我曾和她们一起待过,我在作品里提到她们是辱没了她们的好意,可我不但没和她们一起待过,而且也不认识甚至都没听说过她们,我想我不是唯一受此诽谤的作家。这些可怜的娼妓那么虚荣,她们的生活那么空虚,故意将自己认作书中某个讨人厌的角色,以便在某个小圈子里为她们挣得些许微名。
有时作家会选取某个非常普通的人,并根据他创造一个高贵、克己和勇敢的人。他在此人身上发现了某种意义,这种意义是和此人一起生活的人们所忽略的。然后,原型就非常奇怪地变得让人认不出来了;只有在你表现的是个有瑕疵或是有荒唐小缺点的人物时,他才会马上被别人认出来。由此,我消极地得出结论:我们是通过缺点而不是优点了解我们的朋友的。作家很少愿意去得罪人,并且他竭尽所能去保护自己的原型;他把自己创造的人物放在不同的地方,让他们以另一种方式谋生,可能还把他们安置在不同的阶层;但他没法轻易做到的是改变他们的容貌。人的外形特征影响着他的性格,反过来,他的性格则以此人的容貌——至少大致如此——被表现出来。你没办法把一个高个子变矮,同时却在其他方面保持不变。一个人的高度给了他看周围环境不同的视野,他的性格因此改变。你也没办法不露痕迹地把一个娇小的黑发女子变成高大的金发女郎。你不得不保持他们本来的面目,否则你就会丢失他们身上原本打动你从而让你希望将其收入书中的某些特质。但没有人有权拿书本上的一个人物说:“这说的就是我。”他所能说的只是:“我为这个人物的塑造提供了灵感。”如果他还有常识的话,他会产生兴趣而不是感到生气;作家的创造力和洞察力可能会向他提示一些有关他自己的事,了解这些事对他而言是有用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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