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论语》原典中的曾子,在孔门儒学的思想创造活动中,大量运用孔门诗教的兴发方式。如引用诗文唤起弟子对“孝道”的认可,以“近” “远”空间修辞启发君子之道,以“弘”彰显践仁的“任重而道远”,以“堂堂乎”意象子张的仁者气象,以“自致”表达不能自已的真情实感,以“哀矜”悲悯之情告诫弟子为官之道,以“慎终” “追远”厚植“民德”,以“友”呼应和引发人格典范。其中“问”“省”“唯”“鲁”是曾子诗性品质的思想标识,“问”,即引发仁学精神的本然状态;“省”,是对儒学信念的反省能力;“唯”,蕴涵着对仁学精神的内在体认;“鲁”,体现出对仁学精神的坚信笃行。曾子的这种诗性品质和对仁学精神的反省与体悟能力,不仅使曾子的“忠恕”“孝道”“慎独”等思想学说获得了一种诗性品质,同时也突出了孔门诗教兴发方式在孔门儒学创造活动中的思想价值,这是曾子对孔门诗教的重要贡献。 [关键词] 曾子;诗性品质;孔门诗教;思想价值
许春华,河北雄县人,哲学博士,河北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河北大学畿辅哲学研究中心主任
无论在孔门弟子序列中,还是在儒学思想史中,曾子的学术地位是毋庸讳言的。从后世儒者和学界研究的叙事进路来看,曾子这种学术地位,主要取决于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后世儒者推定曾子为《大学》《孝经》的作者,或曾子弟子为《论语》编撰者;另一方面是曾子提出的思想学说,如“忠恕”“慎独”“孝道”等。
笔者通过观察《论语》原典中曾子的相关文本,发现上述这两个方面,并未完全穷尽曾子作为孔门弟子的人格品质与思想价值,甚至可以说还有非常重要的学术领域尚未完全挖掘出来。比如,曾子在提出这些思想学说过程中,或者说是进行孔门儒学思想创造活动中,存在一种非常重要的思想品质——诗性品质。因为曾子与其他孔门弟子一样,传承了孔门诗教深厚的诗学修养,并且在孔门儒学思想创造活动中,大量地运用孔门诗教兴发方式,这不仅使曾子提出的这些思想学说,获得了孔门诗教的诗性品质,同时也孕育养成了曾子的诗性品质及其独特之处。本文即依据《论语》原典,逐次解读曾子的相关文本,疏解曾子的诗性品质及其特点,阐发这种诗性品质的思想价值,以此确立曾子对孔门诗教工夫论的思想贡献,重新探讨曾子在孔门儒学和儒学思想史中的学术地位。
壹
也许与曾子弟子作为《论语》编撰者有关,《论语》中有两篇,连续出现曾子的文本,一篇是《泰伯》,连续出现5章;另一篇是《子张》,连续出现4章。虽然这不是本文关注的重点,但我们仍然遵从《论语》编撰者的编辑原则。我们首先解读《泰伯》篇中“曾子有疾”两章。
1. 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2. 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
第1条文本:保持身体的完整无损,也是体现儒家“孝道”的一种方式。“孝道”是曾子提出的重要学说,被视为曾子所作的儒家经典《孝经》,首章即以孔子与曾子的对话方式记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孝经·开宗明义章》)此条文本曾子以手足的完整启示门人,以展示自己对身体完整的态度。“启”,后世儒者多释为一种开启动作,笔者倾向于解释为一种引诗的启发方式。通过观察此条文本的叙事结构,可以发现其重点不是对身体完整的展示,而是对这种身体完整的态度。文中引用诗文“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小雅·小曼》),目的是以手足的完整启发门人,要时刻以这种战战兢兢的态度,保持身体的毫发无损,这既是曾子对自身生存状况的一种反省,亦是对儒家“孝道”的一种展示方式。《礼记》记载曾子弟子乐正子春云:“吾闻诸曾子,曾子闻诸夫子曰:‘天之所生,地之所养,无人为大。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不亏其体,不辱其亲,可谓全矣。’故君子顷步而不敢忘孝也。”(《礼记·祭义》)同样也是对曾子这种“孝道”思想的揭示,只不过《论语》这条文本,是通过孔门诗教的启发方式,对“孝道”进行理解。
第2条文本:无疑,此条文本“君子所贵乎道者三”是核心部分,但前面的铺垫亦不可忽略。鲁国大夫孟敬子询问曾子疾病情况,曾子并未正面回答身体如何,而是以文本具体内容作为回答。为阐释方便,我们把曾子的回答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第二部分是“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及后面的内容。从文本整体的义理结构来看,第一部分是兴发前提,第二部分为兴发结果,这种存在前后诗教逻辑关系的文本形态,在《论语》中比较常见,我们称之为诗兴文本。
曾子回答的第一部分,是曾子以两个“将死”,希望自己的回答,引起孟敬子及读者的重视。无疑,“鸣也哀”是为了衬托和突出“言也善”。何谓“言也善”?一说“言”的方式是“善言”,故第二部分是曾子的“谦辞”;一说“言”的性质是“善言”,因为第二部分是儒家君子之道的重要内容。笔者认为二者兼而有之。不过,问题的关键不仅在于其中的义理,更在于引发这种义理的方式。因为文本并未交代曾子疾病的程度,所以第一部分“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不能客观地认定为曾子临终之言,而应该视为曾子或《论语》编撰者有意设计的对话情境。这种对话情境,蕴涵着孔门诗教的启悟方式,即以“言也善”,引发孟敬子对儒家君子之道的重视,由此才可理解曾子回答的第一部分与第二部分的诗教演进逻辑。
再看曾子回答的第二部分。首先,曾子“贵乎”即推崇君子之道,不是采取一种理论形态,而是以人们身体的“容貌”“颜色”“辞气”,即身体不同感官状态,作为推崇君子之道、论证君子气象的三种进路。其次,以“动”“正”“出”三种状态词,分别修饰“容貌”“颜色”“辞气”,“动”“正”“出”不再是单纯的状态词,而是具有儒学色彩的状态词,以此叙述和论证君子气象。再次,以“远”“近”“远”分别对应“暴慢”“信”“鄙倍”。具体来说,以空间距离之“近”对应“信”,“信”是儒家内在的、积极的道德观念,即“正颜色,斯近信矣”,这是表达君子气象一种肯定的、正面的理路;以空间距离之“远”对应“暴慢”“鄙倍”,“暴慢”“鄙倍”是一种粗暴、鄙陋的行为,是与儒家君子之道相对立的,即“动容貌,斯远暴慢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这是表达君子气象一种否定的、负面的理路。“近”“远”本是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一种空间术语,曾子用之以修饰君子气象,启发君子之道,故《皇侃义疏》引谬协云:“曾子谦,不以远理自喻。且敬子近人,故以常言语悟之,翼其必悟也。”这种以“近”为正面的,以“远”为负面的空间修辞方式,与《论语》中“能近取譬”(《论语·雍也》)的方式是基本一致的,亦是孔门诗教的一种兴发方式。无疑,这种启发君子之道的空间修辞方式,使君子之道更为形象、生动,美国汉学家芬格莱特称之为“启发的响应”:“孔子一定期望,当普通的民众面对一个真正完善的人时,会受到启发和鼓舞,从而去学习道,去掌握诗,去掌握礼。更一般地说,关键的一点在于:一个人对于人性完善的典范的响应,其实是一种启发的响应,这个人受到典范力量的鼓舞,而在这种启发之下,这个人去掌握典范所展示的生命形式,为的是要参与到那种生活方式之中。”这种君子人格典范“启发的响应”,更易于引发众人的摹仿和追随。
贰
下面我们继续解读《泰伯》中关于曾子的其余3章文本。
1. 曾子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 2. 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3.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第1条文本:汉儒马融推定“友谓颜渊”。从颜渊与曾子同在孔门占据重要地位而言,这种判断有一定的根据,所以,后世儒者一直秉持这种说法。不过,对于前面文本的释义,却众说纷纭,并无定论。我们试图按照孔门诗教的阐释路径,围绕其中的核心范畴“问”进行阐释。
“问”是孔门弟子共有的一种诗性品质,包括自问与他问,这是孔门诗教的一种重要教学方式。《论语》中弟子向孔子“问”的方式,表象上看是孔门弟子向孔子请教问题,实际上是孔子引领孔门弟子进入孔子儒学思想世界的一种诗教方式。此条文本可视为曾子对孔门诗教教学方式的一般论述,从理论上可以分为两种路径。第一,“问”不是询问,而是以原有的经验或知识为兴发情境,犹如现代哲学阐释学中所说的“前理解”,以进入新的问题论域,获得新的道德观念。所以,这种“问”是预设了一种诗教兴发的情境,亦即孔门诗教的一种教学路径。这种“问”并非是一种从“不知”到“知”的过程,不是按照知识进路从无到有、从少到多的单线过程。从孔门诗教的教学路径来看,这是以原有的经验或知识为“能”,进而启发崭新的“不能”;以原有的经验或知识为“多”,进而启发崭新的“少”的思想进程,这也就是所谓“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的思想进程,类似于由“博”返“约”的思想进路。第二,一旦进入“问”的即时状态,需要把头脑中固有的经验或知识完全消解,如马一浮所说:“若一有私系,便如隔十重障,听人言语,木木然不能晓了,只是心地味略,决不会兴起。”腾空头脑中固有的经验或知识,以致达到“无”“虚”状态,如此之“问”,才会处于创造性的兴发状态,这种兴发状态才是无拘无束的自由活动状态,这恐怕才是宋儒程颐由此得出“颜子能无我矣”的缘由。在此意义上,“问”不在于是问什么,不是针对某种事物或某种问题的对象性发问;“问”也不是对象性范畴,而在于“问”本身,“问”的目的是回到“问”本身,把最为原始的本然状态引发出来。所以,自己的头脑处于“无”“虚”状态,犹如另一处孔子所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论语·子罕》)“空空如也”“竭焉”亦即头脑的“无”“虚”状态,此即文本所说“有若无”“实若虚”的义理。如此来说,“问”即是孔门诗教一种非常重要的兴发方式,“问”是引发孔子仁学精神的本然状态。“子入太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太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礼也。’”(《论语·八佾》)最后孔子“是礼也”的回答说明,“问”不是对某种具体礼制或礼仪的问询,而是指“问”本身就是“礼”的内在规定;亦可以说,孔门诗教的兴发方式已经进入了孔子礼学之中,成为孔子礼学的内在规定。由此来看,“犯而不校”是指无论采取何种“问”的具体方式,曾子都不会计较,而只是关注“问”如何作为孔门诗教的兴发方式,使孔门弟子时刻处于一种兴发状态,推动孔子儒学的思想创造活动。由此,“问”开启了一种思想兴发的创造通道,“问”通向了“道问学”的儒学境界。这也就是曾子把颜渊视为“吾友”的根本原由。
第2条与第3条文本,都采取了描绘君子品质的诗教方式。第2条文本,曾子把托孤寄命、大节不夺,作为一种重要的君子品质。最后两句是自问自答式,采取两种不同的言语方式,第1句“君子人与”是设问句,“与”是疑问词;第2句“君子人也”是对设问句的回答,“也”是肯定词。朱子注:“设为问答,所以深著其必然也。”这种自问自答方式,无疑会加深人们对这种君子品质的认知与理解,提高这种君子品质的精神价值。
第3条文本,这是递次展开的一种文本类型,其中包括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弘毅”,这是曾子推崇的一种士君子品质,但此处“弘”并非仅有宽广义,而是与“人能弘道”(《论语·卫灵公》)“执德不弘”(《论语·子张》)之“弘”相通,是一个状态动词。朱子云:“如‘人能弘道’,确实以弘为开廓,‘弘’字却是作用。”此言确当。“弘”即彰显、光大,属孔门诗教的一种兴发术语,“弘毅”是说把“毅”即刚强果决的品质,彰显广大。“任重而道远”是第二个层次,是指彰显光大这种士君子品质,不是一个容易实现的过程,而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艰难历程,其中“重”“远”是引发后文的思想标识。“弘”“重”“远”作为引发字词,可见《论语》文本中字词引发的诗兴方式。第三个层次是对第二个层次的具体展开,“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是对“任重”的展开,“重”不仅是指弘扬这种士君子品质的任务,亦指自我承担实现仁学理想的繁重使命;“死而后已,不亦远乎?”是对“道远”的展开,“远”不仅是指光大这种士君子品质的历程,亦包括实现这种仁学理想的坚韧不拔的工夫路径。所以,这个文本义理的递次展开过程,也是曾子仁学境界逐步上升的过程。
叁
同样,对于《子张》中关于曾子的4条文本,包括《学而》篇中的1条文本,我们也合并逐次解读。
1. 曾子曰:“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子张》) 2. 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子张》) 3. 曾子曰:“吾闻诸夫子:孟庄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是难能也。”(《子张》) 4. 孟氏使阳肤为士师,问于曾子。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子张》) 5.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学而》)
第1条文本,对于此条文本中子张的评判,后世儒者多贬抑之辞,如郑玄曰:“言子张容仪盛,而于仁道薄也。”《皇侃义疏》:“言子张虽容貌堂堂,而仁行浅薄,故云难并为仁。”朱熹注:“言其务外自高,不可辅而为仁,亦不能有以辅人之仁也。”后世儒者的这种贬抑之辞,源于对后句“难与并”的理解,即把“难与并”理解为不能相提并论。
那么,子张是否如后世儒者所说“仁道浅薄”呢?笔者对此持不同见解,理由有三。第一,从经典文献的记载来看,《论语》中子张是与孔子对话较多的弟子,而且多处涉及仁道问题,单凭此条文本即判定子张“仁道浅薄”,恐怕难以服众。另一儒家经典文献《大戴礼记·卫将军文子》亦载:“孔子言子张不弊百姓,以其仁为大。”第二,“难与并为仁矣”有两种释义,一种如上述解释,曾子谓不能与子张并列,由此推定子张“仁道浅薄”;另一种如清人王闿运《论语训》云:“亦言子张仁不可及也。难与并,不能比也。曾张友善如兄弟,非贬其堂堂也。”是说曾子谦逊,自谓仁道不及子张,故谓难以达到。两者相比而言,取后者释义更为切合文本意旨。第三,曾子采取孔门诗教的诗性意象方式,描绘好友子张的仪容相貌。“堂堂”是指子张的仪容相貌,如成语“相貌堂堂”。以“堂堂乎”意象子张的君子气象,与《论语》中孔子以“荡荡乎”“巍巍乎”“焕乎”(《论语·泰伯》)意象尧帝的圣人气象,是完全一致的诗性意象方式。《论语》中描绘这种圣贤人格、君子人格气象的语言风格,根源于孔门诗教的诗兴方式,如朱自清所云:“气象是道的表现,也是修养工夫的表现。这意念可见是从‘兴于诗’‘诗可以兴’来,不过加以扩充罢了。”所以说,子张“堂堂乎”的君子气象,不大可能与“仁道浅薄”相提并论。
第2条与第3条文本可以合观。“吾闻诸夫子”,说明曾子对孔子的敬奉与追随,与夫子的高度一致性,这种追随不仅体现在仁学精神的一致性上,而且也体现在以诗兴方式,进行仁学的思想创造活动上,亦即保持一种孔门共有的诗性品质。第2条文本,“亲丧”是曾子以夫子名义,设计的一种诗教情境。在曾子看来,惟有在“亲丧”礼仪活动中,才可能达到“自致”状态。朱熹注:“致,尽其极也,盖人之真情所不能自已者。”“自致”也是一种诗兴范畴,是说在这种“亲丧”情境中,人的情感表现的最为真实,是根本不能自已的兴发状态,也是一种迸发思想创造力的状态。第3条文本,“孟庄子之孝”是春秋时代的一个真实事件,孟庄子世袭其父世卿之位,历时达四年之久,其任用人臣和行政事务,依旧承袭其父旧制,未尝改易。故孔子称赞:“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论语·学而》)以“孝道”著称的曾子,也对孟庄子的做法赞叹不已,“难能”即难能可贵。可见,孔门儒学之“孝”,不是依靠抽象概念,也不是依据逻辑思辨,而是从历史事件中生发而来的。
第4条文本,孟氏,鲁国卿大夫;阳肤,曾子弟子;士师,狱官。“散”,即离散,指百姓离散;“情”即实情。春秋战国之际,处于上位者不考虑养民之道,以致于百姓饥寒交迫;也不致力于教化之道,以致百姓违法罹罪者渐多。曾子教导弟子,狱官地位虽然低级,更能切身体会底层百姓这种生活状态,更能切身体会这种真实的社会现象。因此曾子告诫弟子,对此切不可以“喜”的态度,而应以“哀矜”之心待之,清人李二曲《四书反身录》云:“谳狱而诚得其情,正当闭阁思咎,恻然兴悲。”由此社会现象兴发一种悲悯天下百姓之情,才是曾子教导弟子的为官之道。
第5条文本,孔子对于殷周时期的祖先祭祀非常重视,并以此为教化百姓的重要方式。何谓“慎终”“追远”,孔安国曰:“慎终者,丧尽其哀;追远者,祭尽其敬。”此言确当。在丧礼、祭礼场合中,处处皆体现“哀”“敬”之情,惟有“尽”,方可使“民德归厚”。这种从“哀”“敬”之情,厚植“民德”的思想进程,是曾子运用孔门诗教兴发方式的又一例证。
肆
如果说,上述三个层面,都是曾子如何运用孔门诗教兴发方式的例证,那么,下面这3条文本,就更能够彰显曾子诗性品质的特点,由此可以透视孔门诗教的工夫路径。
1.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学而》) 2. 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颜渊》) 3.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里仁》)
第1条文本,“三”,古语为多,而非具体数字;“省”,是孔门诗教的一种兴发方式,是从内心对自己行为或具体情境的一种领会、醒悟,既是一种内在的思想品质,也是一种外在的实践能力;“三省”是说曾子每日坚持多次反省,这是孔门诗教的一种工夫。此条文本中,“省”一是对“吾身”的反省,即作为道德主体的自我反省;另一是对“为人谋”“与朋友交”“传(述)”的反省,“忠”“信”“习”是这些日常行为的内在规定,反省即对这些日常行为是否实现这些内在规定,这些日常行为是否转换为儒学的道德行为。
从孔子赞誉颜渊的文本中,我们亦可以看到“省”也是颜渊的一种重要诗性品质,如“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论语·为政》)。从颜渊与曾子诗性品质的相比较而言,颜渊与曾子所说的“省”,均突出了孔门诗教的工夫路径,是先秦儒学“慎独”学说的滥觞。从二者的不同之处来看,颜渊反省的特点是“退”“私”,即强调独处时的自我反省,是按照从“省”至“发”的路径;而曾子这种“三省”,是对这些日常行为的多次反省,是在践履之中对这些道德信念的执守,这种从外在道德实践活动至内在诗性品质的诗教进路,是《论语》中比较常见的诗教进路。不过,从经典文献记载来看,先秦儒学家大都以曾子为“慎独”学说的开创者,如孟子以“守约”说曾子,“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孟子·公孙丑上》)《大学》亦云:“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实际上,《论语》中颜渊和曾子所谓“省”,既是一种发源于孔门诗教的诗性品质,亦是一种自我反省的能力、自我领悟的能力,先秦儒家的“慎独”学说,可视为对这种反省精神的弘扬与发展。
第2条文本,这是曾子以交友为例,在仁学精神践履过程中,运用孔门诗教兴发方式的一种典型文本。春秋时代引诗赋诗成为贵族交往的一种重要方式,也是朝廷、盟会、邦交、祭祀等重大政治活动的一种重要方式。所以,“文”指诗书礼乐,即孔门教育的教学科目;“会”是一种“友”之间相互呼应的诗教方式。不过,此条文本之“友”,并非抽象地指朋友,或具体地指某种朋友,也不是说交友的具体要求,而是从交友中确立一种君子之道,即把“友”作为一种人格典范,类似于君子的人格典范。“辅”即辅导、引发,是指起到引导、辅助仁学精神作用的“友”。汉儒郑玄在《郑风·子衿》笺云:“君子之学,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亦可佐证此条文本曾子之论。
第3条文本,对于孔子所谓“一以贯之”之论,曾子只是回答一个字:“唯”。《论语》中“一以贯之”只涉及到两位弟子,另一处是孔子与子贡的对话,“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论语·卫灵公》)从孔子与子贡的对话来看,孔子先引出子贡对自己的认知“多学而识”,子贡的回答非常肯定;然后又犹豫地反问孔子,孔子的回答否定了子贡的看法,“非也”;最后孔子非常明确地说“予一以贯之”。这种对话进路颇类似于古希腊苏格拉底式对话,孔子一方面否定了子贡,也许还包括其他弟子对自己的看法;另一方面只是说明了自己的学说,存在一种“一以贯之”的主线,虽然孔子并未明确这条主线为何。“一以贯之”是作为孔子与子贡对话的结论出现的。
从孔子与曾子的对话来看,孔子首先明确的就是“吾道一以贯之”。孔子虽然是以肯定方式说出的,不过,从“参乎!”这种感叹句式来看,孔子也有一种提问并希望得到对方肯定的言语倾向。所以,曾子的回答“唯”,不仅意味着曾子认可孔子的这种言语方式,而且也意味着曾子早已深刻领会了孔子“吾道一以贯之”的内在规定;“唯”也有“独”“一”义,与“一以贯之”之“一”是一致的。文本后面曾子门人之问,与曾子的回答,都是“唯”的具体展开。所以,是曾子而不是孔子,是此条文本的主角;从此条文本的思维进程来看,“唯”才是文本的核心,而不是后面的“忠恕而已矣”;“唯”也决定了“忠恕”的思想品质。
“唯”,看似回答简单,实是微言大义。如果与《论语》另一处孔子对曾子才性“曾也鲁”(《论语·先进》)的评价联接起来,曾子诗性品质的这种特点会更加清晰。“鲁”,释为“钝”。程子曰:“曾子之学,诚笃而已。”“诚笃”固然指资质迟钝,但其优点在于逐步积累,逐次精进,而不会浅尝辄止;一旦对于仁学精神领会、醒悟以后,更能够坚信执守,笃行不已,由此也更能体现出孔门诗教的一种工夫路径。所以,朱子对“曾子鲁”推崇备至,“曾子鲁,却肯逐一用工捱去。捱得这一件去,便这一件是他底,又捱一件去。捱来推去,事事晓得,被孔子一下子唤醒云:‘吾道一以贯之’,他便醒得。盖他平日事理,每每被他看破,事事到头做,便晓得一贯之语是实说也。”所以,从孔门诗教的工夫论而言,“唯”是对“吾日三省吾身”另一种简约说法,其中蕴涵着曾子对孔子仁学所做的醒悟工夫,是曾子对仁学精神成竹在胸的体现,也可说是曾子诗性品质的独特之处。马一浮说:“曾子闻一贯之言直应曰:‘唯’。及门人问,则告之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此是自解作活计,如此方是兴于诗,以其感而遂通,全不滞在言语边,而真能得其旨也。”“自解”即自我体悟、自我反省,不须多少言语,“唯”表明曾子对仁学精神的体悟能力,已经达到非常高的水平。后面曾子所说的“忠恕”,也不是曾子对夫子学说的逻辑推论,而是通过孔门诗教的反省与体悟能力获得的。
伍
从《论语》原典来看,曾子弟子虽被后世儒者认定为《论语》编撰者,但曾子在《论语》中的文本并不多见。通过对曾子10余条文本的解读,可以看出曾子不仅传承了孔门深厚的诗学修养,而且在孔门仁学的思想创造活动中,能够熟练运用孔门诗教的兴发方式。在《论语》原典中,曾子引用诗文唤起弟子对“孝道”的认可,以“近”“远”空间修辞方式启发君子之道,以“问”推动兴发方式获得礼学的内在规定,以“弘”彰显“任重而道远”的工夫路径,以“堂堂乎”意象子张的君子气象,以“自致”表达不能自已的真情实感,以“哀矜”悲悯之情告诫弟子为官之道,以“慎终”“追远”转化为“民德归厚”,以“友”为引发仁学精神的人格典范,如此等等,这些不仅是曾子诗性品质的重要体现,也使得曾子提出的“孝道”“忠恕”等思想学说,获得了孔门诗教的诗性品质。
在曾子运用孔门诗教兴发方式的文本中,“问”“省”“唯”“鲁”的特点最为突出。其中“问”,即引发孔子仁学的一种本然状态,推动孔门诗教获得孔子礼学的内在规定;“省”,不仅是对日常行为的多次反省,亦是对孔门仁学信念的执守与秉持;“鲁”,这种资质体现在对孔子仁学的领会方式,更加坚信执守,笃行不已;“唯”,看似简单,实则蕴涵着曾子较高的体悟能力,是对孔子仁学成竹在胸的体现。曾子这种诗性品质的独特特点,凸显了对孔子仁学与众不同的领会方式和体悟能力,突出了孔门诗教尤其是诗兴方式在孔子仁学创造活动中的思想价值,是对孔门诗教工夫论的重要贡献。
孔门诗教面对的众弟子不是幼童,而是达到一定年龄阶段的成人。对这些具有成人身份的众弟子而言,孔门诗教不是诗文创作的教育活动,也不是了解诗文本义的抒情审美活动,而是如何在孔子儒学思想学说生成过程中,灵活运用孔门诗教尤其是兴发方式,亦包括“群”“观”“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等。可以说,正是在孔子儒学持续不断的思想创造活动中,才孕育养成孔子与孔门众弟子的诗性品质。所以,孔子与孔门众弟子的这种诗性品质具有一种共同特点,即它们都是一种思想品质,这种思想品质在孔子儒学思想创造活动中,使孔子与孔门众弟子获得了一种思想人格;这种诗性品质与思想人格,不同于孔子与孔门众弟子身上的道德品质与道德人格,却可以同时并存于孔子与孔门众弟子身上,这也正体现出孔子与孔门众弟子人格品质的立体丰富性。孔子与孔门众弟子的这种诗性品质与思想人格,不是独立存在于孔门诗教论域中,而是超越了孔门诗教论域,存续于孔子儒学思想创造过程之中,孔子与孔门众弟子的诗性品质,也由此获得了一种实践品格。如果说,挖掘“诗”与“仁”对接的思想通道,以仁学精神确立孔子诗学的价值依据,是对孔门诗教本体论的探索。那么,在孔子儒学的思想创造活动中,抉发孔门诗教尤其是兴发方式的思想价值,则是孔门诗教的逻辑展开,由此构成了孔门诗教的工夫论。所以,探讨曾子在儒学思想史尤其是在《论语》原典中孔子儒学的学术地位,不仅仅要考虑被后世儒者认定为曾子创立的那些思想学说,亦应照应曾子在孔门儒学思想创造活动中,如何运用孔门诗教尤其是兴发方式,即曾子的诗性品质与思想人格,或者说是曾子对孔门诗教工夫论的思想贡献。
宋儒在“传道”问题上,往往把颜渊与曾子相提并论,这当然主要是基于颜渊与曾子的思想学说与道德人格,亦渊源于两人独特的思想方式。如程子云:“颜子默识,曾子笃信,得圣人之道者二人也。”朱子亦云:“且如孔门教人,亦自有等。圣人教人,何不都教他做颜曾底事业?”陆九渊则说得非常明确:“孔门惟颜曾传道,他未有闻。盖颜曾从里面出来,他人外面入去。”从本文对曾子诗性品质及其特点的解读和阐发来看,在进行孔门儒学的思想创造活动中,曾子不是在某一领域或某个方面,而是在涉及到的几乎所有学说中,都运用了孔门诗教的兴发方式。就此而言,曾子诗性品质的学术地位与思想价值,与颜渊也是不相上下的,这或许可以看作是对宋儒“接着讲”的另一种诗教路径。
来源:《燕山大学学报》2024年第5期。本转载仅供学术交流之用,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若有侵权,敬请联系,万分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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