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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4年7月2日-2024年11月24日

古典文学研究学者、南开大学讲席教授、诗人叶嘉莹于2024年11月24日下午逝世,享年100岁。

叶嘉莹一生致力于古典诗词的研究与教学,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位“穿裙子的士”,作家白先勇曾说,“叶先生是引导我进入中国诗词殿堂的人”,“她站在那里,就是一个贵族”。

这是一个快餐文化泛滥的时代,一切都追求“爆点”和“短平快”,大众娱乐与诗的精神相去甚远,也正因如此,叶嘉莹与其代表的古典文脉与精神风骨,尤其珍贵。

而怀念她最好的方式,就是将这份诗心传递下去,对速朽的文字与信息,做一种对抗。

01

叶嘉莹,“五四精神”的一脉支流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

如来原是幻,何以渡苍生。

16岁时,叶嘉莹写下这首《咏莲》,是《迦陵诗词稿》的第四篇。蓬瀛即蓬莱仙山,出于此,红尘无法沾染,但满目皆幻,又如何能化渡苍生?想得奇,问得亦奇,已呈现一种“高寒之境”——寄托甚大,内心孤绝。

这种“高寒之境”伴随了叶嘉莹的一生。丧母之痛、丧女之痛、半生漂泊、流落异乡……反而成就了叶嘉莹的生命之诗。那里面,容纳着整整一个世纪的苦难、忧郁、伤痛与超越。

叶嘉莹已驾鹤西去,她在人间的功业,汇成了一条河,它属于每一个长夜难眠、渴望救赎的灵魂,属于每一个瞬间被诗打动、忽然发现生命意义的人。沿着这条河,我们终将找到自己,找到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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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根传统,向世界盛开。叶嘉莹关注的是人的觉醒、成长与超越,这也在延续着“五四精神”,只是后人常忽略这脉支流的力量,以及它带来的更多可能。

叶嘉莹在《我与南开大学的因缘》曾写道:“诗歌对于中华民族的文化传承,是非常重要的,带着生命的力量,而西方人是没有这种生命的共鸣的。”

而这种文化的传承与诗歌赠予的生命力量,又贯穿于叶嘉莹百年的人生之中。

02

从“自然生命体”走向“有为生命体”

1924年7月,叶嘉莹生于“燕京之旧家”,3岁便跟着父母背古诗、识字。

13岁时,“家父远在南京,迨抗战军兴,乃随国府西迁,而未几家母又因病弃养,自兹而后,嘉莹乃全赖伯父家狷卿(即叶廷人,字狷卿)翁之教诲矣”。叶廷人年轻时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因父病归国,学业未成,后攻医术,成一代名医。叶廷人喜诗,但从未教叶嘉莹写诗,而是通过大量吟咏、交流和指点,培养叶嘉莹的诗感和兴趣。

1941年,18岁的叶嘉莹考入辅仁大学,同年9月下旬,遭丧母之痛,因此写下《哭母诗八首》等作品。1942年,顾随先生开唐宋诗课,令叶嘉莹大开眼界,她写道:“恍如一只被困在暗室之内的飞蝇,蓦见门窗之开启,始脱然得睹明朗之天光,辨万物之形态。”

顾随赞赏叶嘉莹:“作诗是诗,填词是词,谱曲是曲,青年有清才如此,当善自护持。”

与顾随先生相遇,使叶嘉莹的“自然生命体”升华,走向“有为生命体”。

顾随是“新文学”的另类。据学者季剑青钩沉,顾随192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饱读西方小说,历经“五四”洗礼,与“新文学”代表作家周作人、冯至关系密切,他曾说:“白话所表现的思想感情有古文表达不出来的。今日用旧体裁,已非表现思想感情之利器。”“觉得教青年人填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稍有人心者,当不出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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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随

然而,顾随又痛感“现代白话是完全离开了音乐,故少音乐美”。在他看来,白话还是旧体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表现“新精神”。他自称:“老顾填词,只要以词之形式,写内心的话,不管艺术化与否耳。”

顾随的词直抒胸臆,少用僻典,直面人生。顾随甚至提出:“境界之定义为何?静安先生(王国维)亦尝言之。余意不如代以‘人生’两字,较为显著,亦且不空虚也。”

思想上求西化,形式上求传统,顾随是当时文坛上特立独行的存在:吴宓称顾随是“唯一之正途”,顾随却称“吴头脑之不清楚,殆远过于弟,愈谈愈不知所云”;卢前赞顾随“以新意境,新名辞为词者,惟吾友沧县顾羡季随”,顾随却称其“笔下甚庸弱”;作为周作人的弟子,反责其散文“文笔松松懈懈”……

03

“君子豹变”的历程分外艰辛

顾随对叶嘉莹寄予厚望,叶毕业后,顾随写信称:“不佞(意为不才,我的代称)之望于足下者,在于不佞法外,别有开发,能自建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而不愿足下成为孔门之曾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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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因顾随意识到,“新文学”三脉(“为艺术而艺术”“为革命而艺术”“为人生而艺术”)均面临困境,即把文学简单地等同于“思想的代言”,所谓创新,往往只是思想上的脑筋急转弯,易成“标语口号的竞争”,一轮轮互相否定,文学本身并无进步。

文学必先有自身的美感,契合于生命需要,然后才能谈到“思想性”。而在“思想性”之前的,究竟是什么?从顾随为叶嘉莹的改诗中,可见端倪:

“几点流萤上树飞”,“上”字改为“绕”字,并注:“上字太猛,与萤不称,故易之。”

“年年空送夕阳归”,“年年”改为“晚来”,并注:“年年字与夕阳字冲突。”

“而今大似瑯琊木,谁抚长条为泫然”,先说:“木字改树字何如?”后又建议:“末二句拟改作‘而今谁上瑯琊道,为抚长条一泫然’。”

虽是字句改动,却传达了不同的美学理念:现代写作片面求意,以为意思对了,即为佳作。只问“写什么”,不知“怎么写”,作家渐失语言的深入能力,可即使是李杜诗篇,又有多少是靠意思取胜?事实证明,“怎么写”是重要的,它本身就是“思想性”。

叶嘉莹与众不同处,在于饱受传统文化滋养,能自如运用旧体诗词的形式,但从“自然生命体”走向“有为生命体”是有代价的。“有为生命体”是一种醒觉,需担起两方面责任——为自我寻出路,为时代寻出路。即从人写诗,转向诗写人。可在“我”与“我们”的撕裂下,集体悲剧往往与个人悲剧联翩而至。

1948年,叶嘉莹随在国民党海军服役的丈夫去了台湾。1949年12月,丈夫入狱3年,次年夏,叶嘉莹带着吃奶的女儿也一度入狱,虽不久获释,却丢了教职。从“对酒已拚沉醉,看花直到飘零。便欲乘舟漂大海,肯为浮名误此生”的超然,到“覆盆天莫问,落井世难援。剩怃怀中女,深宵忍泪吞”,叶嘉莹“君子豹变”的历程分外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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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被贬低为活着,一切尊严都成累赘,该如何说服自己活下去? 叶嘉莹在诗中重建着自己:

眼底青山迥出群,天边白浪雪纷纷。

何当了却人间事,从此余生伴海云。

04

她的讲座,本身就是艺术创作

1966年,43岁的叶嘉莹应邀赴美讲学,第二年,丈夫赴美,全家团聚。几经波折,生活逐渐稳定。然而,1976年,长女夫妇因车祸遇难。叶嘉莹痛不欲生,一口气写了10首《哭女诗》。

万盼千期一旦空,殷勤抚养付飘风。

回思襁褓怀中日,二十七年一梦中。

北宋大儒张载曾说:“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经历个人悲剧后的叶嘉莹走向了“自在生命体”,从而找到了自己的天命。她写道:“‘一个人要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体验过乐观之生活。’……它使我真的超越了自己的小我……能使自己的目光投向更广大、更恒久的向往和追求。”

1979年,56岁的叶嘉莹应邀回国,先后在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南开大学、南京大学、复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武汉大学、湖北大学四川大学、兰州大学、新疆大学等院校举办讲座,引起轰动。

一方面,国门乍开,单一的“为革命而文学”已无法满足社会发展后的多元需求。另一方面,叶嘉莹的诗歌讲座汪洋恣肆、旁逸斜出,和老师顾随一样“深造自得、左右逢源”。叶嘉莹的讲述也不重历史背景、文字疏解,而是从鉴赏角度,引导听众去感受和体会,仿佛突然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周汝昌曾说顾随讲诗:“顾先生一上台,那是怎样一番气氛,怎样一个境界?那真是一个大艺术家,大师,他一到讲台上,全副精神投入,就像一个好角儿登台,就是一个大艺术家,具有那样的魅力。”

如果说,“有为生命体”是诗写人,则“自在生命体”中,人即是诗,诗即是人。叶嘉莹的讲座亦如艺术创作,即:“我们讲诗的人所要做的,就正是要透过诗人的作品,使这些诗人的生命灵魂,得到又一次再生的机会。而且在这个再生的活动中,将会带着一种强大的感发作用,使我们这些讲者与听者或作者与读者,都得到一种生生不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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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后半生致力于“诗教”,与传统“诗教”不同,叶嘉莹引入了西方文论、西方哲学成果,能从世界的视角看中国传统;但在精神气质上,它又是传统“诗教”的延续,其目的不只是培养会写、会读古诗的人,而是帮助人们走进诗的世界,超越个体悲剧的宿命。

这也正如叶嘉莹在《一蓑烟雨任平生:苏轼词》扉页所写:

我亲自体会到了古典诗歌里边美好、高洁的世界,而现在的年轻人,他们进不去,找不到一扇门。我希望能把这一扇门打开,让大家能走进去,把不懂诗的人接引到里面来。这就是我一辈子不辞劳苦所要做的事情。”

05

众愚时代,更需诗歌接引

叶嘉莹早讲座中,常被问到一个问题:“学习古典诗词还有什么用?”

叶嘉莹的回答是:“学习古典诗词最大的好处就是使你的心灵不死。”作为个体,结局是无法超越的悲剧,惟有融入更大的存在中,生命才能延续。

古诗词恰好提供了这种可能:在诗的世界中,李白、杜甫、李商隐、苏东坡们如在同一间屋子中写作,面临着同样的困境,思考着同样的问题。我们能感知到千年前他们的想法,为他们的艰难而落泪……“异代同调”使叶嘉莹、使每一位读诗的个体,在心灵层面超越了时间。

盛唐已去,但留给了我们李杜诗篇;大宋不再,但能给我们宋词的妩媚。这其中延续下来的文化基因形成了超越时代的文化认同——每一代人总能被古诗词中微妙的境界所打动,也总能在古诗词中找到内心的归属。

然而,互联网时代正在改写我们骨子里的文化基因。过度的生产、过载的信息、过量的重复、过多的景观,试图告诉我们:信息即智慧,重复即影响力,随机即王道……以多元化为借口,我们正进入一个“无元化”的时代。随着意义消逝,所有信息皆平等,审美蜕化为数据库审美,没有历史,没有积累,只有各种“萌要素”的组合——每个人漫无目的地寻找可匹配的数据,一切取决于概率。于是,深刻消失了,我们被迫生活在表层。

在觉醒与麻木的两难中,叶嘉莹以自己从“自然生命体”,到“有为生命体”,再到“自为生命体”的一生,告诉我们:该如何在西西弗斯的苦刑中坚持下来,并在悲剧中微笑。

越是快餐时代,越需要叶嘉莹,越是集体趣味只如短视频的15秒,越需要回看经典。人生难免忧患,所以勿忘叶嘉莹的教诲:“诗词是走过忧患的一种力量。”

参考资料:

赵林涛:《顾随及其传法弟子叶嘉莹》,《泰山学院学报》第37卷第4期,78—81页

季剑青:《顾随与新文学的离合》,《泰山学院学报》第32卷第1期,14—25页

肖盈盈:《叶嘉莹诗性人生与精神内蕴探赜》,《电影评价》2022年第1期,55—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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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唐山

编辑 | Ein 轻浊

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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