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天路地
刘洪光
下篇:
第三个台阶为海拔3700米的日喀则。
此段一千多公里的的路程,绝大部分在海拔4500米以上,是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屋脊。连绵的雪山荒漠,浩瀚的无人区,高山缺氧,天寒地冻,狂风肆虐,对于第一次跨越这片生命禁区的新战士而言,每一步都是严峻考验,也是接兵部队首长最忌惮的。正因为是头一回,听接兵干部绘声绘色地描述,缺乏感性认识,傻乎乎地认为很有趣,富有挑战性。
穿上军装一个多月了,新兵团、连队党组织发挥思想政治工作的威力,大抓政治学习和思想引领,每天早晚各班排组织大家背诵主席语录,进行座谈讨论,忆苦思甜,开展谈心活动,提高思想觉悟和认识水平,完成角色转换。连、排两级适时讲评总结,把大家的劲头鼓的足足的。新兵绝大部分来自农民,文化程度普遍偏低,很多同志是文盲,家信要找人代写,思想狭隘,农民意识严重,把他们改造成合格军人,其路程比青藏公路还要长。比如开头在咸阳训练期间,发生了抢饭吃,往泔水桶里撒饭、扔馒头,甚至地域间吵嘴打架等不良现象,更加凸现思想政治教育的必要性、迫切性,使大伙慢慢认识到,穿上军装就要像军人的样子,要懂得约束自己的行为;来自五湖四海,走在一起就是革命战友,阶级兄弟,同志间要团结友爱,互相帮助。
部队派出的接兵人员,皆从优秀干部、战士中遴选出来,他们言传身教,严格管理严格要求,是完成新兵征集、输送任务的根本保证。不同阶段、各个环节应该干什么事、讲什么话,拿捏的恰到好处。排长张明祥,来自团机关,沉稳而不苟言笑。吴年喜,来自炮连,年轻而活力四射。一路上,和大家打的火热,时不时和其中身强力壮的战友比赛摔跤,逗大家开心。
那天午饭后,车队离开仅有十几年历史的戈壁新城,碾过格尔木河,抵达纳赤台兵站时,夕阳已给山峰涂上金色的余晖。晚饭,红烧牛肉大米饭,第一次吃牦牛肉,很稀罕,口感与家乡的黄牛肉迥然不同。
不料,头一回与西藏边防退伍下来的老兵在纳赤台撞个满怀,许多老兵不穿上衣外罩,棉衣脏兮兮的,皮肤粗糙的像核桃皮,脸蛋又黑又红,眼角膜充血,眉宇间透着几分豪气和坚毅,见到我们个个笑逐颜开,传达给我们的是妥妥的正能量,提醒我们沿途需要注意的事项,像大哥哥关心小弟弟一样,仿佛把接力棒传递在我们大家手中。他们在寒冷的西藏守卫边疆,风霜雨雪,烟熏火燎,不知道经受了多少艰难困苦。有的老兵告诉我们,他们从雪山哨所下来便接到退伍命令,天气寒冷,来不及换洗衣服,就匆匆忙忙收拾东西离开连队。当兵几年非常遗憾没有光顾自治区首府拉萨,没能看一眼布达拉宫是啥模样。给我们第一感觉,西藏服役辛苦程度无法想象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他们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未来。一拨拨戍边军人为了祖国的安宁,人民的幸福,作出了巨大自我牺牲,必须勇敢地面对。
纳赤台海拔与格尔木相差无几,和煦的阳光洒下来,感觉春天向我们款款走来。离开纳赤台抵达不冻泉,天气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天空飘起雪花,像一只只白蝴蝶,漫天飞舞,气温骤降。凛冽的寒风吹透衣装,如刀刺一般,浑身冰凉,立马穿上皮大衣,皮手套,放下皮帽子耳遮,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整个身子缩成一团。中间两排背靠着背,两边靠着车厢坐在背包上,个个耷拉着脑袋,两手插进衣袖里,默默无语。没有了平时的歌声,听不到大声说话的声音。冻的两眼迷离,鼻涕长流也不屑收拾。
之前,汽车每跑一程需要加水,大伙争先恐后提着水桶帮司机到河边打水回来,此时此刻冻的腿脚僵硬,谁都不愿意下车。排长一再提醒大家不能睡觉,防止一睡不醒。然而,说什么偏偏有什么,有位同乡战友因高山缺氧突然昏迷,紧急掉转头送往格尔木陆军医院,一直到七月底天气暖和,一个人独自进藏,路过我们连队,与其话别。可见,人类在大自然面前,多么的不堪一击。
环顾四周,云雾低垂,远方,连绵起伏的雪山冰川隐隐绰绰,从车后掠过,大伙个个眉头紧蹙。突然,有人惊呼看到野马,大家纷纷抬起头。原来是两只受惊的藏野驴扬着高高的头颅,在左侧不远处奋蹄疾驰,仿佛与车队赛跑。头一回看到野生动物,惊喜不已,脸色瞬间由阴转晴。
都说五道梁是道鬼门关,死不了也会脱层皮,不免忧心忡忡。一路不见人烟,在五道梁兵站下车后,偏偏望见一位藏族男子身着藏袍,头戴狐狸皮帽,皮肤呈咖啡色,赶着一头牦牛,顶风冒雪,行色匆匆地向荒漠深处而去。
一路行军,一路学习,思想鼓动工作始终没有放松。晚上开完会,感觉困乏,接连里通知提前休息,大伙拉开背包,倒在通铺上蒙头睡觉。半夜里感觉脑袋昏昏沉沉,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呻吟,喊头痛。一会,平素爱哭鼻子的刘振富像小孩一样嘤嘤啜泣,全班战友都醒了,叫唤头痛。没有电灯,屋子里漆黑一团。班长马军点燃一支火柴,对刘振富一声断喝。熬到天亮,起床的哨声传来,感觉头昏脑胀,在铺上黏糊,不想起床。一会儿,吴年喜排长推门进来了,见大家还在床铺上,大喝一声“起床,把背包打好!”大伙才撅着嘴爬将起来。
开饭了,无精打采地走进饭堂,没有食欲,喝了两口稀饭继续蹬车前行,原本生龙活虎的小伙子,转而像泄了气的皮球,萎靡不振,连续数日。
后来夜宿温泉兵站,发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情。六班有一位同乡,记不得姓啥名谁,患轻微感冒,高山反应严重,加上舟车劳顿,两天没有进食,要死不活的。班长延润色顿生怜悯,不经请示,擅自打开一玻璃瓶公用水果罐头送给他,被排长吴年喜看到,不分青红皂白,一顿训斥。当兵前我便与他相识,是我们县一中高六八届学生,全校数一数二的俊男,高高的个头,白白的皮肤,五官精致的像瓷娃娃,不知有多少女同学为之倾倒。见排长当着大伙面给他脸色看,自尊心受到屈辱,作为班长出于关心班里成员,理当褒奖,感觉排长没有一丝同情心,当即情绪失控,捂着脸呜呜哭泣。现场几十名同乡见状,本来高山反应,气候寒冷,心情憋屈,加上家乡情结,立即产生化学反应,不约而同放声大哭。
哭声恸地,惊动新兵团首长。连长、指导员一脸惊恐,急忙跑来灭火。一方面询问缘由,同时好言相劝,千方百计安慰大家,防止事态蔓延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事后,新兵团紧急召开干部会议,通报情况,对吴年喜排长进行严肃的批评。继而,连长李明金、指导员杨保全把全排新兵召集起来,做了自我批评,向大家真诚道歉,鼓励大家振作精神,团结一致,顺利抵达目的地。大家的情绪慢慢舒缓下来。敢于当众承认错误,不但没有降低干部的威信,反而为自己增添了几分敬畏。
部队的基础在士兵,因指挥员处置事情不当,酿成部属思想紊乱,乃军中大忌。吴年喜排长实职为副排长,由战士提拔为干部只是一步之遥。估摸派其到内地接兵带有考核的性质。新兵团长张大堂为团里副团长,政委秦恩林是团政治处主任,管干部的,均系解放前入伍的老兵,举足轻重。不曾料到七0年春天新老交替,传来吴年喜排长退伍回甘肃农村老家,不知道是否与此事有关,打内心为他惋惜。
一路风雪交加,翻越唐古拉山 ,路面积雪,推土机走在前面 为部队开道。经过沱沱河、安多、那曲、当雄,到羊八井兵站,汽车35团官兵完成输送任务,接替他们的是西藏军区自己的运输部队。一路上风雨同舟,同甘共苦,帮他们提水、擦车,结下深厚友谊。当年,驾驶员职业深受社会热捧,戏谑“方向盘一转,县长都不换”。可是,长年奔波在青藏线上,不但辛苦程度常人不知,而且直接面对生命威胁。寒冷、饥饿、雪崩、泥石流、大雪封山,一个个大自然中凶恶的敌人 ,更可怕,更难以应对。他们个个脸色发紫,嘴角裂着血口。早晨天麻麻亮,我们还在熟睡,他们便起来发动汽车,给水箱加水。温度低,汽车发动不起来,长满冻疮的手紧握摇柄不停地摇曳,半天发动不起来,累的上气不接下气,手肿的像发面馒头,裂着一道道口子。途中一旦轮胎爆裂,趴在冰冷的地下,一干就是几个小时,满身沾满油污和尘土。为我们开车的是一位湖南籍六六年入伍的老兵,分别那晚,真有些不舍 。
羊八井 为中转站,海拔骤降,感觉身心舒坦许多,突然来了精气神,过了高山反应适应期。翌日,直奔军分区所在地日喀则而去。在大竹卡第一次横渡雅鲁藏布江,心情非常激动,江面宽阔,江水清澈,由三个小船拼凑在一起的渡轮,摆渡我们连同车辆一次过河。四周群山环绕,身临其境,仿佛在画中游荡。大伙兴高采烈,精神焕发。落日熔金的傍晚抵达日喀则,只见春意盎然,杨柳吐出嫩叶,野草露出尖尖角,余晖洒在扎什布伦寺的山顶上,景色美的醉人。日喀则是西藏主要产粮区,田间地头一派春耕景象,翻身农奴身着氆镥藏袍,喜气洋洋,荷着工具,迎着晚霞,结伴在回家的路上。见我们经过,振臂高呼:金珠玛米亚古都。并频频向我们招手致意。虽然我们听不懂藏语,但能看懂他们脸上的表情。
车队从扎什伦布寺旁边擦过,下榻在喇嘛寺,依稀记得房间方方正正,厚厚的墙壁,住宿条件远优于兵站,感觉很舒适,很温暖。在日喀则休息三天,新兵团进行了瘦身,一部分兵员分到日喀则军分区部分独立团、营和分区直属队。
第二天下午,军分区在大礼堂召开欢迎会,热烈欢迎新战友。我们从喇嘛寺急行军,风尘仆仆地赶到分区大礼堂,接受首长的检阅。神态威严的分区首长出现在主席台上,皆从战争年代走过来,身经百战,德高望重,身上散发着一股英武之气。分区司令员神采奕奕,声如洪钟,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让我感受到一种精神的力量在鼓舞着自己。
最后一个台阶便是海拔4700米的仲巴县扎东,团机关所在地,戏谑“世界屋脊的屋脊”,尚有600多公里路程,设身处地感受到祖国的辽阔、边疆的遥远。
排长告诉我们,到了团部,接下来要分配到各个边防连队,连队才是我们最终的家。全团官兵担负着阻击叛匪回窜的艰巨任务,随时要为保卫边防献出生命。
排长的一席话如雷贯耳,在脑海里击起层层涟漪。大伙窃窃私语,和平时期不和平啊!此回当的不是和平兵。大家明白,当祖国的安全受到威胁时,军人首当其冲,当兵毕竟不是来享乐。几天后,朝夕相处的同乡战友将要各奔东西,扛起枪在边疆站岗放哨,成为名副其实的边防战士,心情无以名状。
离开日喀则,一路向西,穿行在冈底斯山与喜马拉雅山之间,向离天最近的地方靠近,再靠近。海拔每天都在提升,气候越趋寒冷。曾记得,车队又一次渡过雅鲁藏布江,突然狂风大作,卷起地表上的沙砾,吹的天昏地暗,感觉脸蛋隐隐作痛。每日上车下车,蹭铺打背包,排队打热水、整队集合,机械地重复,一切都在寒冷缺氧的状况下运作,实实考验每个人的耐心和毅力。
经过四天的艰苦跋涉,终于于五月一日国际劳动节那天的半后晌到达扎东。四面被沙丘环绕,处在一个狭小的沙窝里。从昂仁过来,几百里地不长一棵树,植被稀疏的像脂溢性脱发者的脑袋。之前下过一场大雪,沙丘上留存着一坨坨白雪。车到红山嘴,距团机关近在咫尺,汽车突然停下来,连长通知各排下车整理服装、背包,准备接受团首长、机关检阅。前方不远处,团部机关和直属分队的铁皮屋顶闪着寒光,清晰可辨。再往远处看,便是杰马央宗冰川,雅鲁藏布江源头。
车队行驶在团部大门口附近,一溜停将下来。见大门口两侧站满欢迎的队伍,仿佛展开温暖的双臂拥抱我们。此时此刻,我们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排成纵队,在军乐声伴奏下,迈着矫健的步伐,向大礼堂走去。走向部队大家庭,走向祖国的边防哨卡。
(注:本文插图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刘洪光:陕西人。69年赴西藏军区某边防团服役,先后任战士、文书、干事。74年调军区某机关。78年调某军事院校,任组织处长、政治部副主任、系政委。大校军衔。作品有《西藏边防军纪事》。 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