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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学重出江湖

现在许多人认为,博物学不过是采集、描述、分类等,只注意外部世界“如何”,而现代“精密科学”的分析、模型、实验等方法,能够解释世界“为何”如此运行,当然属于更高境界。所以博物学在西方虽然曾经是非常重要的认知传统,却沉寂已久,渐遭遗忘。然而如此简单的优劣结论,其实未必能够成立。

就以“精密科学”中历史最为悠久的天文学来说,天文学家通过持续观察天象变化来统计、收集各种天象周期,通过观测建立星表、绘制星图、对各种天体进行分类……这些最典型的“天文学研究”不是同样充满着博物学色彩吗?

近两年博物学又逐渐出现在国内学术话语中,以博物学为主题的书籍、文章、博士论文等纷纷问世,此事北京大学刘华杰教授鼓吹提倡之功,不可没也。刘教授认为,博物学不仅可以作为当下唯科学主义泛滥的解毒剂,还可以上升到理论高度,提出“科学史的博物学编史纲领”,我也非常赞同。

博物学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虽无其名,实有其实,在若隐若现之间,这样一个传统其实是存在的。何况“博物学”(Natural History)ー词虽属外来,但“博物”却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原有的词汇,当初国人用它来译Natural History,显然也是注意到了这一点的。

但是也有一种意见,认为中国古代不存在博物学传统。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看法,和对“博物学传统”的界定有直接关系。

《博物志》和中国博物学传统的表现形式

在中国儒家经典中,博物学精神有颇为充分的体现。孔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作为儒家基本经典的《诗经》,博物学色彩极为浓厚。

古代中国的博物学传统,当然不限于“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体现此种传统的典型著作,首推晋代张华《博物志》。书名“博物”,其义尽显。《博物志》的内容,大致可分为如下几类:一、山川地理知识;二、奇禽异兽描述;三、古代神话材料;四、历史人物传说;五、神仙方伎故事。此五大类,完全符合中国文化中的博物学传统。兹按上述顺序,将此五大类每类各选一则,以见一斑:《考灵耀》曰:地有四游,冬至地上北而西三万里,夏至地下南而东三万里,春秋两分其中矣。地常动不止,譬如人在舟而坐,舟行而人不觉。七戎六蛮,九夷八狄,形类不同,总而言之,谓之四海。

蜥蜴或名蝘蜓,以器养之以朱砂,体尽赤,所食满七斤,治捣万杵,点女人支体,终年不灭。唯房事则灭,故号守宫。《传》云:东方朔语汉武帝,试之有验。

昔高阳氏有同产而为夫妇,帝放之此野,相抱而死,神鸟以不死草覆之,七年男女皆活,同体二头四手,是蒙双民。《列传》云:聂政刺韩相,白虹为之贯日;要离刺庆忌,彗星袭月;专诸刺吴王僚,鹰击殿上。

皇甫隆遇青牛道士姓封名君达,其论养性法则可施用,大略云:体欲常少劳,无过虚。食去肥浓,节酸咸。减思虑,损喜怒,除驱逐。慎房室,春夏施泻,秋冬闭藏。详别篇。武帝行之有效。

以上五则,深合中国古代博物学传统之旨。第一则,涉及宇宙学说,且有“地动”思想,故为科学史家所重视。第二则,为中国古代长期流传的“守宫砂”传说之早期文献,相传守宫砂点在处女胳膊上,永不褪色,只有性交之后才会自动消失(其说能否得到现代科学证实是另一个问题)。第三则,古代神话传说,或可猜想为“连体人”。第四则,关于三位著名刺客的传说,此三名刺客及所刺对象,历史上皆实有其人。第五则,涉及中国古代房中养生学说。“青牛道士封君达”是中国房中术史上的传说人物之一。

有人因为《博物志》中的这些记载事涉“怪力乱神”,就不同意它的“博物学”资格。其实此类著作在中国古代相当普遍,兹稍举宋代沈括《梦溪笔谈》为例——此书被李约瑟誉为“中国科技史的坐标”,世人就以为它非常“科学”,其实书中同样有与《博物志》类似的内容,只是比例较小而已。《梦溪笔谈》卷二十“神奇”中有云:

天圣中近辅献龙卵,云得自大河中,诏遣中人送润州金山寺。是岁大水,金山庐舍为水所漂者数十间,人皆以为龙卵所致。至今匮藏,余屡见之,形类色理都如鸡卵,大若五斗囊,举之至轻,唯空壳耳。

此类记载,在中国历代笔记作品中实属汗牛充栋,无烦多举。

中国博物学传统在当下的积极意义

如以上述六则笔记作为中国博物学传统之例,或者有人会问:这算什么传统?这不是“怪力乱神”的传统吗?我的意见是——这是一个能够容忍怪力乱神的博物学传统。能够容忍怪力乱神,不仅不是这一传统应被批判否定的理由,恰恰相反,这一点可以视为中国古代博物学传统的中国特色。而这样的博物学传统,在当下社会中,确实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充当消解唯科学主义的解毒剂。

“当代科学”——主要是通过当代“主流科学共同体”的活动来呈现——对待自身理论目前尚无法解释的事物,通常只有两种态度:

其一,坚决否认事实。在许多唯科学主义者看来,任何现代科学理论不能解释的现象,都是不可能存在的,或者是不能承认它们存在的。比如对于UFO,不管此种现象出现多少次,“主流科学共同体”的坚定立场是:智慧外星文明的飞行器飞临地球是不可能的,所有的UFO观察者看到的都是幻象。又如对于“耳朵认字”之类的人体特异功能,“主流科学共同体”发言人曾坚定表示,即使亲眼看见,“眼见也不能为实”,因为世界上有魔术存在,那些魔术都是观众亲眼所见,但它们都不是真实的。“主流科学共同体”为何要坚持如此僵硬的立场?原因很简单:只要承认有当代科学理论不能解释的事物存在,就意味着对当代科学至善至美、至高无上、无所不能的形象与地位的挑战。

其二,面对当代科学理论不能解释的事物,将所有对此类事物的探索讨论一概斥之为“伪科学”,以此拒人于千里之外,以求保持当代科学的“纯洁”形象。此种态度颇有“鸵鸟政策”之风——对于这些神秘事物,你们去探索讨论好了,反正我们是不会参加的。

以上两种态度,最基本的共同点即为断然拒斥“怪力乱神”。“主流科学共同体”中的许多人相信,这种断然拒斥是为了“捍卫科学事业”,是对科学有利的。

那么问题已经相当清楚:一个能够容忍怪力乱神的博物学传统(相信“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必然是一个宽容而且开放的传统;同时又是一个能够敬畏自然,懂得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传统。这样的传统至少可以在两方面成为当代唯科学主义的解毒剂:

首先,在这个传统中,对于知识的探求不会画地为牢、固步自封。事实上,即使站在科学主义立场上,也可以明显看出,断然拒斥怪力乱神实际上对于科学发展是有害的。人们都承认欧美发达国家科学技术领先,但那里对怪力乱神的宽容则常被我们视而不见。

其次,也许是更为重要的,这个传统中敬畏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理念,恰可用来矫正当代唯科学主义理念带来的对自然界疯狂征服、无情榨取的态度。在这方面,这个传统与当代的环境保护、绿色生活等理念都能直接相通。

来源:《科学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