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1日上午,文坛的大新闻来临。根据河南省文联第九届委员会举行第一次全体会议,知名作家刘震云当选了新一届河南省文联主席。
在中国“写作”的体制框架下, 文联明显是比作协高一个档次的存在,“官味儿”也更重一点。
河南省这几年一直处在一种文艺界“穷则思变”的状态,玩命扩展自己的文化影响力,从文艺晚会到旅游景点,都在发力。
这次找一个全国知名的作家当文联主席,大概也是布局的一环。
而对于刘震云本人而言,任职文联主席也算是一个大挑战。
从《一地鸡毛》开始,再到这几年上综艺,人们印象中的刘震云是一个积极拥抱市场的形象,突然成了“官”,也和之前的人设有些大相径庭。
其实,刘震云的人生和写作,也是在不断地转变之中。
☰治好精神内耗的舅舅们
刘震云走上作家之路,他的舅舅们功不可没。
关于舅舅的作用,刘震云比B站视频《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早几十年就发现了。
1958年,刘震云出生于河南新乡延津县,靠5元救济款上了学,一度梦想当厨子,吃白馍。
儿时刘震云与母亲、外婆合影
但后来他没当厨子,而是在15岁时借身高优势虚报年龄当兵,吃上了白馍。
是舅舅在关键时刻点醒了他。
舅舅以木匠活远近闻名,去过镇里、县里、市里,全村数他有见识。
舅舅说:只有离开村子,才能改变命运。
当兵复员后,刘震云又把目标瞄向了1978年恢复的高考。
他每天点着煤油灯学习到深夜两点,以河南省文科状元身份进入北大中文系。
成名后的公开访谈中,刘震云几乎每次必提家人和乡亲,特别是姥姥、母亲和舅舅,甚至有篇访谈题目就叫《三人行,必有我舅》。
刘震云兄妹和姥姥
访谈中,另一个赶马车为生的舅舅曾问他:
你觉得你是笨人还是聪明人?
刘震云回答:不笨也不聪明。
舅舅说:世上就怕这种人。要不你聪明,要不你是个傻子,都会生活得幸福。不上不下最难混。记住,不笨也不聪明的人,一辈子就干一件事,千万不要再干第二件。
刘震云记住舅舅的话,写了一辈子小说。
在刘震云的表达中,他的舅舅们堪比洞明世事、口吐真言、足以做人生导师的化外高人。
不只是舅舅,不识字的姥姥、母亲,以及表哥、众乡亲,个个都能以通俗幽默的表达,一语道破生活本质。
刘震云与姥姥
刘震云认为,这些朴素本真的乡土智慧,同样也适用于城市、文学和政治。
国外文学评论家说刘震云是“中国最伟大的幽默大师”,但他非说:
“我是我们村最不幽默的人。”
刘震云言必称“我们村”,说得多了,听者也弄不清这些貌似等闲又不等闲的乡亲们,到底是他刘震云塑造出来的,还是延津这地方确实遍地仁波切、盛产郭德纲。
有人分析,刘震云把乡野生存哲学挂在嘴边,可能有两层意思。
第一层意思:舅舅们代表的贩夫走卒,就是刘震云所说的作家背后的蓄水池——生活。
央视纪录片《文学的故乡》第五集主角是刘震云。
纪录片《文学的故乡》 刘震云
成名后的刘震云去过世界许多地方,虽然各地建筑、河山、肤色、语言、习俗不同,但人性是一样的。
这让他感觉行走世界,跟在延津老庄村行走无甚差别。
“有时候,读书还不如听卖豆腐的、剃头的、杀猪的、贩驴的、喊丧的、染布的、开饭铺的一席话。”
乡野游民的这些话揉搓到一起,成了他的创作养分和源头活水。
第二层意思,刘震云似乎总想把某种东西表达得降阶到微小庸常的俗事里。
他把自己矮化到微不足道的底层小人物中,但又分明希望藉此若隐若现地显示出这些人——同时也是他自己的高明。
这真是一种说不尽的心态,也是别人觉得,他的为人跟他的小说一样“绕”的原因。
刘震云青年时期
一次和陈道明同台,刘震云又拿“我们村”说事儿了:
“陈老师喜欢打高尔夫。在我们村,一般会觉得打高尔夫的人脑子有毛病。有那个精力,下地干活的收获多得多。”
功成名就之后,刘震云还常说这样的话:
“作家没什么高贵,就跟卖凉粉、做木匠差不多。我自己这样觉得,乡亲们也这样觉得。我如果考不上大学,现在可能当木匠,搬砖,或者开滴滴,都挺好。”
“我的大表哥盖房架屋是一把好手,如果能出来,说不定就是一个贝聿铭。”
刘震云的作品是替最底层、饱受苦难的乡亲说话的,尽管他把这种创作说成像他当瓦匠的大表哥有责任为他垒鸡窝一样。
刘震云
文学批评家给刘震云的话语体系安了个学究气的名称:反雅化。
无论作品还是为人,他都有意识地离文人气、士大夫风、象牙塔意 象远远的,不认可自己是所谓用知识分子话语写作的“新写实派”。
动辄“我们村”的刘震云,既有文学的雄心、传统的责任感,又有作为人的世俗、求名利的部分;
既有城府和谨慎、算计,也有弯弯绕但实则凌厉的攻击性。
他几乎以老家为坐标、尺度衡量一切。
这套乡土话语体系和价值观,以貌似低姿态实则暗藏“杀机”、笑傲对手、睿智讥诮、莫测高深的效果,不动声色地成就了他的优越感,又降低了冒犯感。
刘震云故乡 延津县
只不过,假如人生是一场电竞,大表哥等众乡亲和他最大的不同,是他们没有走出游戏世界里的“新手村”。
后面他能玩的高阶游戏,留在“新手村”的人,没有任何机会。
☷朋友圈和名利场
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一天,住在武汉的作家池莉带孩子下楼玩,看见一辆人力三轮车晃晃悠悠蹬进小区。
再一看,车上竟是王朔和刘震云。
当时受邀到湖北文联参加笔会的王刘二人,下飞机后脑洞大开,雇了辆三轮车,和车夫轮换蹬车,穿过武昌、汉口,走走歇歇,嘻嘻哈哈,耗时几小时,到达汉口最西边看望朋友池莉。
1987年以《塔铺》《新兵连》等令人击节赞叹的小说一跃成为知名作家后,刘震云的朋友圈从媒体圈,一下扩大到了一流作家圈。
在这之前,作为《农民日报》的普通记者,他给旁人的印象颇为蔫巴。
同一个院子住的同事为此还曾问过刘震云的妻子:
你家孩子他爸,怎么不跟人说话?
成名后,一个同事写了篇关于刘震云的文章《一棵悄然长成的大树》,说他平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突然有一天就成了名。
但没有谁是悄悄长成的。
有文学野心和抱负的刘震云努力了很久,只不过当时他太不起眼,别人根本没注意。
刘震云
上世纪80年代,作家是最迷人的职业之一。
1982年毕业后,刘震云放弃中央机关单位转身选择《农民日报》,就是因为他认为文学来源于生活,在报社可以经常出去走走。
家里买不起风扇,刘震云大夏天挥汗如雨在家写作。一次次投稿,一次次退稿。妻子试图说服他放弃,他说:你放心,我一定成功。
就像他的姥姥一镰刀一镰刀割麦子不敢直腰一样,刘震云所有空余时间都趴在桌上写,直到“用宋朝的话说,端的写得一手锦绣文章”。
苦写5年,《塔铺》《新兵连》等几个中短篇发表并获奖。
文学是一条窄路。成功从“新手村”突围的刘震云,再次通关,到达了那个他一直想去的地方。
刘震云《新兵连》-中篇小说选刊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盛行的笔会,是作家们的高端局:
山清水秀之所,或黄山太平湖,或滇池白鱼口,天南海北的作家汇聚一处,纯玩、社交,走心或不走心地给东道主出策划,再互换一些商业机会。
文人混在一起,互捧互踩比试机锋是常态。
这时的刘震云一扫先前内缚野心、外表孤寒的模样,变得相当活跃。
大家公认:刘震云夸人最厉害。这个“夸”,你怎么理解都行。
有一次,并称“京城两利嘴”的刘震云和王朔一起参加马未都所在杂志举办的笔会,那时他俩还不怎么熟。
第一天,刘震云对王朔说:王老师你小说写得好。王朔说没什么好的,瞎写;
第二天说:王老师你小说写得确实好。王朔说真的写得不好,你的小说也写得不错;
第三天还是同一套嗑,说王老师你小说写得真好。王朔说我是觉得我写得不错。
刘震云转头对马未都说:一般人也就扛3天。
刘震云、易中天与其他作家聚会
1993年,王朔把冯小刚和刘震云撮合到一处,三个同龄人相会了——
王朔风头无两,冯小刚是影视新贵,刘震云是与池莉、刘恒齐名的新写实作家代表。
此时的刘震云不缺名气,只有一个小问题:差钱。
文字的变现,和影视不在一个量级。
从这一年起,他迈进影视圈,与冯小刚合作,把才华转化成票房。
冯小刚和王朔那时一起开了好梦影视公司,1995年根据刘震云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一地鸡毛》,是好梦公司的第一部作品,市场评价很高。
这也是刘震云第一次做自己小说的编剧,因此拿到人生第一笔巨款:8万元。
一家三口吃了顿肯德基,家里两张拼搭的小床,终于换成了大床。
刘震云与妻女
一场合作下来,冯小刚对刘震云的能力、见识以及重复改本子哪怕改10遍都行的干劲非常满意。
两人从此既是事业伙伴,私交也不错。
冯小刚对刘震云的评价是:
“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刀光剑影;看似不咸不淡,实则波澜壮阔;一切不露声色,于无形中势不可挡。
自从有了刘老师,我们都进入了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境界。”
据冯小刚说,直到2003年拍《手机》时,刘震云还时常穿着不合身的宽大西装,腰间还挂着一串钥匙,像个大队会计。
冯小刚不得不郑重地提醒刘震云说:摘下。
虽然装扮质朴,但此时的刘震云已炙手可热。
他的《温故一九四二》《故乡天下黄花》《我叫刘跃进》《一句顶一万句》等作品,被国内外奖项雪埋,多部作品改编为影视剧。
刘震云与冯小刚
蜂拥而至的,不再只是读书版的文化记者,更多是影视娱乐记者。
人群簇拥下的刘震云常常散发出一种悻悻然的气味,有时又变得格外兴奋,爱说笑。
说笑的腔调极具辨识度,有一种故意的不诚恳、刻意的荒诞和非常明显的举轻若重。
他这么说话目的似乎是:你千万别把我说的当回事。但实际上,你一定得把我说的当回事。
记者张英曾采访刘震云多年。第一次采访前,有人告诉张英:刘震云这个人很厉害,有农民式的狡黠。
多次采访后,张英发现,刘震云是少有的能同时在文学品质、大众认可、影视娱乐几方面都做到平衡的作家之一,也是为数不多在娱乐圈里混得既不吃亏、拿到好处,又让对方觉得他厉害、离不开他的作家。
刘震云在某节目现场
“有人说刘震云狡猾、鸡贼。要玩转这个圈子,你想吧,这些肯定得有。”
但另一方面,张英略有遗憾:做影视之后,刘震云学会了一种话语方式,以世故的姿态,把他觉得不好的都隐藏起来。
那个认真写作的人与心,刘震云藏起来了。
☵江湖恩怨录
2017年,刘震云以《我不是潘金莲》获金鸡奖最佳编剧,发表感言:
“冯老虽年事已高,但他的神经末梢结满了20多岁的奇葩,冯老,要保持。
另外特别感谢王朔先生,19年间不断督促我们不能半途而废,王老虽然也年事已高,但遇到大事不糊涂,要保持。
感谢华谊兄弟,中军是个资本家、画家,对剧本爱指手画脚,但他的意见90%是正确的,要保持。”
举座笑绝。
《我不是潘金莲》影视海报
此时的刘震云,已是跻身财富榜的成功人士,轻松游走于富人和名人的江湖。
早些时候,尚属阳春白雪的严肃文学作家过于积极地参与影视市场,还是一件有争议的事。
而随着文学式微,影视变现已是作家的必经之路,无可厚非。
但刘震云好像始终很难摆脱这种纠结,他一方面积极参与并对结果甘之如饴,另一方面又极力撇清自己和影视业的关系。
直到2018年,刘震云还在解释:
“我不赞成说影视界就是名利场。我也不赞成说我是影视圈的人。
在电影界只有小刚导演和我女儿刘雨霖改了我的小说。总不能说他俩改了我的作品我就成影视圈的人了,那我经常去菜市场买菜,岂不成菜市场的人了。”
说这话时,他已是不止一家电影公司的股东。
刘震云与葛优
刘震云的社会角色扮演云山雾罩,或真非真,滴水不漏,四两千斤,似为利往又似游戏欢场。但有时,又忽然冷峻起来。
一次和《手机》编剧宋方金一起坐车,刘震云突然问:
“《一地鸡毛》里的小林,30年后,是街头一个下岗工人呢,还是变成了潘石屹?你觉得变成哪种人有意思?”
宋方金答:“当然是变成潘石屹有意思,你可以写一写这个社会波澜壮阔的变化。”
刘震云接了一句让宋方金一直记着的话:
“我跟这些富人不亲近,就是不喜欢这些人,还是喜欢写尴尬的人,失意的人。”
刘震云与冯小刚在《一九四二》拍摄现场
这时的刘震云,露出了《一地鸡毛》中小林的底色。
30年后,老林早无生计之虞,眼界也远超出切近庸常的生活,彻底摆脱了尴尬失意的状态,但内心的漂泊和动荡并无止歇。
正如与刘震云相识多年、多次合作的宋方金所说:
“我们看刘老师很幽默地跟人交谈,这肯定不是刘老师的本质。每个人不能上来就亮本质,对吧?
就像四合院的照壁,人进来不能直接看到堂屋啊,得有照壁挡一挡。”
当年因《故乡面和花朵》这部让读者大呼天书的小说接受采访时,刘震云曾说过一席话,或许能一窥他的内心:
“一个人在生活中每天每时每刻都会产生很多情绪……人的恐惧感受会落实到一个人的动作、一件小事或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上。
世界的可怕不在于战争、地震,而是在非常细枝末节的地方,渗透到你的意识、灵魂、血液深处。”
刘震云《故乡面和花朵》
这种恐惧是来自于世代颠沛流离、浸淫苦难的农民烙印,还是刘震云自己一路逆袭的不易,或者只是作家对现实环境的细腻敏感?
也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原因,辨不清源头。
《一句顶一万句》里说:“世上的事情,原来件件藏着委屈。”
精于窥伺人心世情的刘震云,以一颗玲珑心和一团弯弯绕生存,骨子里可能还是和他作品中的人物一样。
在世上琐碎、孤独、隐忍、呓语、荒诞、魔幻地活着。
2018年,冯小刚未能上映的电影《手机2》,让几个昔日兄弟因宿怨与新仇反目互撕,不仅演变成一场声势浩大的公共事件,其连锁反应更是引爆娱圈,整个行业都受到巨大影响。
崔永元、冯小刚和刘震云
风波过后,不知此事在刘震云心里留下了怎样的痕迹,对他行走江湖的存身之道有什么影响。
但外人能看到的,仍只是披挂入世的保护色。
有一年刘震云回北大演讲,跟同学们说有几句话千万别信:
一是“世界上的事是不可以投机的”,千万别信。
另一句“世界上是没有近路可走的”,也别信。投机分子走近路成功的在人群中起码占80%。
说到这里,刘震云话锋一转:
这样的人得到的利益只是针对他们自己。你做的这些事是只对自己有利,还是促进了整个事情的发展?这个民族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最缺的是笨人。
刘震云北大演讲
他在《一句顶一万句》中也写道:
“世界上有一条大河特别波涛汹涌,淹死了许多人。这条河叫:聪明。”
那么时过境迁,这次“当官”,在刘震云看来,是个聪明的选择吗?
谁也不知道。
审核丨编辑:翟晨旭
排版丨编辑:立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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