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日本“无赖派”文学的代表作家,太宰治的作品大多反映了日本现代社会中的痛苦和绝望,与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并称战后文学的巅峰人物。他的《人间失格》等长篇小说数十年来始终畅销不衰,而在他留下的大量作品中,有16篇以“女性独白体”创作的短篇小说,尽管没有《人间失格》那样火爆,却以另类的方式在文坛大放异彩。
所谓女性独白体,顾名思义,就是以女性的口吻来创作,看上去像是一个女人的内心独白。这个词是文学评论家们在点评太宰治的相关作品时提出的,所以这个措辞几乎成了太宰治的独家专享。这些女性独白体的短篇小说主要集中在太宰治的写作中期和后期,最近,这些短篇小说被结集成册,以《女生徒》为名重印出版。
为什么太宰治喜欢以女性的口吻写作?
太宰治1909年出生,39岁那年投水自尽,可以说,他的一生非常坎坷而不幸,但他的作品却是日本文坛凤毛麟角的珍品。
1933年,太宰治发表了处女作《列车》,开始了正式的写作生涯。尽管太宰治是个文人,但他的思想并不积极向上,反而十分消极堕落,经常因为参加一些非法运动而遭到家庭的抵触,最终导致与家庭决裂。
火上浇油的是,妻子的出轨给他带来了致命的打击,这直接影响了他前期作品的灰暗基调。直到1937年,他的恩师井伏鳟二给他介绍了后来的妻子石原美智子,这才开始过上了正常的家庭生活,他的作品也开始由偏执走向正常。
从1937年到1948年短短的十年间,他创作了大量脍炙人口的作品,而其中在1937年发表的《灯笼》,可谓独创“女性独白体”小说的先河。之后他又一口气写了15篇同体裁短篇小说,女学生、未婚女性、新婚女性、妻子、母亲等各种女性角色在他笔下绽放。在这些作品中,他对女性的心理、动作的描写都十分精准,女性情绪特点被他刻画得惟妙惟肖,归其原因很大程度是在于他的幼年时期的生活经历。
太宰治1909年出生于青森县名门望族,是家里的第10个孩子,在男孩中排行第六。由于父亲忙于工作,母亲多病,他从一出生就由奶妈带着,被送到姨妈家寄养,长到三岁还没见过母亲长什么样子。四岁那年,太宰治有了新保姆阿竹,从阿竹身上,他头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母爱。
尽管缺少母爱,但太宰治身边不缺乏女性的关爱。他有四个姐姐,姨妈家里也有四个表姐妹,另外还有一大群女佣伺候左右。他在《晚年》中写道,他清晰地记得小时侯雨天和姐姐、表姐妹组成的女孩子群,一起撑着雨伞眺望院子里竞相开放的菊花的情景。
这些生活经历使得太宰治有足够的时间观察和了解女性。小学时,太宰治甚至穿着和服,模仿女性迈着小碎步走过学校的走廊。
长大后,他开始出入花柳巷,结识了艺妓出身的小山初代,并不顾家里反对,执意要与小山初代结婚,最终遭到家族的除籍,失去了经济来源。当时日本正逢战乱,动荡的时局带来经济萧条,在《皮肤和心》中,太宰治这样描述当时生活的艰辛:钱很少,结婚用的是妻子娘家买来的被褥,婚后的生活用具是一点一点攒钱买齐的。
为了摆脱经济压力,太宰治想方设法写出畅销的小说,他发现,以女性为叙述主体的小说能吸引女性读者的眼球,于是他尝试“女性独白体”小说,结果一炮而红,引起了读者的强烈兴趣。在1942年,有出版商把他当时已发表和未发表的9篇女性独白体小说集结成短篇集《女性》出版,获得了广泛的好评,也缓解了他的经济压力。
太宰治的女性独白体小说究竟写了些什么?
早在1934年,太宰治在杂志上发表小说《猿面冠者》,在作品的最后一小部分,他第一尝试采用女性独白的叙述方式。1937年在杂志《若草》上发表的《灯笼》,太宰治就全篇都采用女性独白的形式来写作。
《灯笼》这部作品的主人公是鞋店老板的独生女咲子,一个二十四岁恨嫁的姑娘。在那个时代,二十四岁还没有结婚的姑娘在众人眼里就是个大龄剩女,处处受到歧视。
咲子爱上了比自己小5岁的孤儿水野。水野是贫穷的,和朋友约好了去海边游泳,却因为没有泳裤而高兴不起来。为了水野,咲子去百货商店里偷了一条泳裤,没想到立刻被抓住了。在派出所,咲子宛如疯了一般开始辩解起来,最后被认定为精神病患者而被释放。因为这件事情,咲子和家人被推向了舆论的风口浪尖,再次成为老百姓流言蜚语的对象,水野也因此写信与咲子分手。
陷人羞耻心泥潭中的咲子,每天如坐针毡,甚至想到要去死。这天晚上,咲子的父亲给房间换了一个五十瓦的明亮电灯,使得咲子的心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意识到自己一家是美丽的,没有必要那么羞耻,这让咲子内心变得从容了起来。
尽管周围的歧视仍然没有消失,但咲子已经不在乎了,这或许也是太宰治所期望的吧。长期以来被世人认为是失败者的太宰治,通过《灯笼》里咲子的诉说,剖白了自己苦于世人的歧视后又释怀的原委,同时也表明了希望世人的歧视消解的愿望。
随着《灯笼》的成功,1939年,太宰治在《文学界》上发表了短篇小说《女生徒》。这是他再婚后创作的第一部作品,甫一发表便获得了川端康成的极大赞誉。接着,尝到了甜头的太宰治快马加鞭地相继创作了《叶樱与魔笛》《皮肤与心》《谁都不知道》《蟋蟀》《千代女》《羞耻》《十二月八日》《等待》等同类型作品。
1942年,太宰治在作品集《女性》的跋文中写道,“自昭和十二年起,我偶尔会以女性独白的形式写些小说,至今已经发表了近十篇。重新翻看,有很多自私、不妥之处,身为作者倍感汗颜。不过,据说这种形式备受很多人喜爱,此次专门将这种女性独白形式的小说集成了册。”
通过女性独白体小说,太宰治塑造了许多不同类型的叙述者,无论是青春少女,还是贤良人妻,每一位主人公都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
比如在《女生徒》中,作者以一个青春烂漫的14岁少女为主人公,写了她从起床到入睡的整整一天时间里,为着很多琐碎甚至是毫无意义的事情而悲喜。“我”想成为一个好女儿,言行上却始终是个任性的孩子。最近的“我”,甚至连像孩子一样干净澄澈的地方都没有。全都是肮脏和羞耻。“我”痛苦、烦恼、寂寞、悲伤,这些都算什么?说清楚点儿,就是死。明明心里清楚的很,却连一个类似的名词或形容词都无法说出口。
这一段描写,细腻地表现出青春期少女的多愁善感和叛逆厌世心理,太宰治借助少女的口吻表达自己对社会百态的见解。
在《叶樱与魔笛》中,作者通过一段35年前的回忆,讲述了一对姐妹之间的亲情故事。
作为主人公的姐姐,在妹妹身患绝症即将离世之时,偶然间发现了妹妹与心上人 M•T之间的书信来往,得知M•T在发现妹妹患上不治之症时狠心抛弃了妹妹。作为姐姐,“我”既愤怒又悲痛,于是模仿M•T 的笔迹,给妹妹写了一封悔过书,并承诺从此以后,每天傍晚6点,就会在家门口给妹妹吹《军舰进行曲》的口哨。
没想到,聪明的妹妹识破了姐姐善意的谎言,告诉姐姐,M•T 这个人物是自己虚构出来的,因为太渴望恋爱了,所以想起给自己写情书这个办法,于是姐妹俩抱头痛哭。
令人吃惊的是,此时门外突然响起了《军舰进行曲》的口哨,而时间也恰巧是傍晚 6点。
那么,作品中的“魔笛”究竟有着怎样的神秘色彩呢?
“魔笛”元素取材自莫扎特在1791年创作的歌剧《魔笛》,剧情讲述了古埃及王子塔米诺为了寻找夜女王的女儿帕米娜,随身携带夜女王所赠的一支魔笛,在光明之神的帮助下,经受了种种考验和曲折,终于赶走了黑暗和邪恶的夜女王,和帕米娜幸福地结合了。
太宰治作品中的“魔笛”与莫扎特的“魔笛”有着共同的意义。“魔笛”是爱的象征,它能给抚慰不幸的人的心灵。在莫扎特的笔下,魔笛有着爱情的力量,主人翁塔米诺和帕米娜借助魔笛的力量结合在一起;而在太宰治的笔下,魔笛有着亲情的力量,将姐妹二人从对死亡的恐惧中解救出来,是作为爱的证明登场的。太宰治正是通过这个意象,表达了他对现实社会的逃避和对光明、对爱的向往。
在《千代女》中,“我”有个曾经怀揣文学梦想的柏木舅舅。舅舅读大学的时候,立志要当小说家,可是后来因为交友不慎,终止了写作生涯,大学也没有毕业。后来,他将自己的梦想寄托于外甥女“我”的身上。
这段描写,实际上和太宰治的人生经历如出一辙。1930年4月,太宰治考入东京帝国大学法文科。在前辈工藤永藏的鼓动下,太宰治承诺为左翼运动提供资金。1935年,因没有及时缴纳学费,太宰治被东京帝国大学开除。因此可以说,太宰治创作《千代女》,其实是在对自己人生经历的回顾。
1941年12月8日,日本偷袭美国在南太平洋上的珍珠港海军基地,太平洋战争爆发。对于日本人来说,一场空前灾难降临了。太宰治也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并在当天完成了短篇小说《十二月八日》。
这部作品自问世以来,学者和批评界对此始终莫衷一是、褒贬不一。评论家奥野健男鄙夷地评价道:“太宰治既没有写一篇战争小说,也没有写一篇战争礼赞的小说。另外,没有成为从军作家,也没有成为御用文学者。”事实上,《十二月八日》是一部直率地描写日本人在开战当日的兴奋心情的作品。
在故事结尾,太宰治写到一家三口从澡堂回家,夜色已深,妻子背着女儿,身后是脚步急促的士兵。战争的爆发给人们带来恐慌,而丈夫却表现出一种盲目的自信和守护妻女的莫名“气概”,不禁让人觉得可笑。
在这些作品中,最初极力隐匿于虚构的女性叙述者背后的太宰治,开始偶尔出现在读者的视野范围内,虚构与现实的自我开始走向背离。
太宰治对女性既蔑视又渴望,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
很多女性作者表示,在读太宰治这些短篇小说时,会感受到太宰治对女性态度的随意,仿佛女人的一切都是以丈夫为中心,只是男人的附属品。这些恰巧说明了太宰治在潜意识中对女性的蔑视心理。
太宰治总是有意无意地在作品中塑造对男人唯命是从的女性形象,这是由于他童年时期家庭环境引起的自卑感和压抑感造成的。
太宰治生活在一个典型的封建家长制大家庭里,在当时日本封建家长制的观念中,只有长子可以继承家业,作为家中的第六个男孩,太宰治从小就没有受到父母的重视和关怀。他曾在自传体小说《回忆》中讲述,在他心目中,占据重要位置的是婶婶和保姆阿竹,而对自己的亲生父母却没有一点印象,父亲是一种恐怖的存在,而母亲也并未给予他相应的关怀,他的成长过程孤独而寂寞,他渴望来自父母的关爱,却始终没有得到,这让他产生了一种被世界抛弃了的悲哀。甚至在父亲亡故时,他并没有感受到多么痛苦,反而有一种被大张旗鼓的阵势而感染到的兴奋之情。
不健康的成长经历造成了他的抑郁心理,长大后,不幸的婚姻又让他的抑郁更加严重。他曾与在银座咖啡店初识的女子田部阿滋弥相约自杀。结果女方溺亡,太宰治却获救生还,这又给太宰治内心蒙上了一层沉重的负罪感。
1936年10月,第一任妻子小山初代担心太宰治过度使用麻药,和他的恩师井伏鳟二一起将其关进了武藏野医院的封闭式病房。对此,太宰治愤怒至极,也正是在太宰治住院期间,小山初代与太宰治的远方亲戚小馆善四郎通奸。1937年,太宰治以这段经历为蓝本创作了《人间失格》,之后又以小山初代为原型创作了《虚构的彷徨》,以此宣告与小山初代正式分手。
1938年7月,井伏鳟二为了帮助太宰治走出分手的阴霾,费尽心思为他寻觅了一位合适的结婚对象石原美智子。这是一个出生于日本岛根县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的大家闺秀,婚前曾在山梨县立都留高等女学校任教,主要讲授历史和地理。
与美智子结婚之后,太宰治第一次体会到家庭的温暖,这才逐渐走出生活的阴霾。
因此可以说,太宰治对女性既蔑视又渴望的情感,既来自于自身成长的因素,又有后期情路不顺的原因。不管怎么说,太宰治的作品是成功的,他作品深处流淌着的,是对人与人之间相互信赖的绝望感,而正是这种绝望感,造成了太宰人生最终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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