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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广土众民,君子欲之,所乐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此言君子之三乐,就君子所已得者而言之也。君子之所欲,就君子之义所当欲,而未得者言之也。君子所性,就其自尽其心性,以成其德,自践其形色,使其身之自然生命,成为德性生命之表现,而言之也。父母兄弟者,君子本其孝弟之情,而有之原始的生命之感通之所在者也。仰不愧、俯不怍者,君子自知其已成之德,而自享有之事也。君子有此乐,则德得其偿,而可不待他人与天及鬼神之赏。天与鬼神之赏,即在君子之自赏其德之中也。有此自赏,亦无更能罚之者矣。若君子于此乐外,更希其外之赏,则未尝自知其德在己,而自享其德,自乐其德,则亦不得称为真有德之君子。故君子之学,必有其乐。未有此乐,即德不真在己,亦未真有其德之证。故孔子首言“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待人知之而赏,待天与鬼神之知之而赏之,即皆不能于不被知之时不愠,而自悦自乐其德者也。故孟子亦必言“”。儒者言德之成,必及于乐。此非世之快乐主义之说。乃谓未至于乐,不足以验其德之成也。此在前文论孔子处,已及之。既至于乐,即已自得其赏,则不须更希望他人与天及鬼神之赏矣。墨子与世之宗教家,必求赏于天及鬼神者,无论说得如何神妙动听,皆对“有德而尚未至于自乐者”,加以安慰之言也,非真对成德者之所说者也。此乃真知儒者之德乐一致之义者,所必视为第二义以下之说者矣。至于孟子之第三乐,所谓得英才而教育之者,则君子之既成其德,而望人之成德,必自望英才始之谓也。人固皆有其异于禽兽之心性,然自知其有此心性,非英明之才者不能也。君子固望天下人皆为君子,然唯当自得英才,先使之为君子始。君子之仁义始于孝弟,君子之教始于教英才,皆贵本始之旨也。有孝弟之行,而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长吾长、以及人之长;英才育,而后教泽次第化及于天下之众民。徒言教育群众,如墨子之遍上说下教,非儒者重本始之教也。亦犹不先教孝弟,而只教仁义,非儒者重本始之教也。

君子之乐,在父母兄弟之存。在仰不愧、俯不怍,在得英才,此自其最切近于己,而亦最易得者,而言之也。易得之所在,则乐之所在也。至于“广土众民,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则此君子之充达其仁义之心之所欲得者,恒欲之,而亦恒不能得者也。故三乐不在是。三乐不在是,其愿欲固未尝不在是。愿欲而未遂,则不足以言乐,且有终身之忧也。然其愿欲,固亦本于其德。自其本于其德处说,则其可自乐其德,亦能自乐其对此天下之有此广大高远之愿欲。故君子“忧以天下”,亦“乐以天下”;忧以终身,乐亦终身也。乐则不希赏于外,忧则不惧罚于外。盖天下之罚,又岂有过于君子之“忧以天下”者乎?为天下忧,即已为天下身受其罚也?既已身受其罚,外即无更能罚之者矣。庄子大宗师篇载孔子曰“丘,天之戮民”。其原旨暂不问,今如以此意说之,则圣人即天之戮民,身受天罚者也。此以西方神学言之,即耶稣必代万民受罚之旨。耶稣之代万民受罚,即其代万民受上帝或天之罚也。耶稣既代万民受此上帝之罚,则上帝亦即更无此外之人民之可罚,故基督教即此言一切人民之罪,皆由耶稣赎之矣。耶稣受罚赎罪,而上帝之罚尽于耶稣;上帝亦不能更有所罚,而上帝遂化为赐恩之上帝、纯爱之上帝。上帝不能更有所罚,则上帝于此失其独有之威严,而使之失其独有之威严者,则耶稣也。耶稣出而上帝之独有威严失,则耶稣之德之力与上帝相等,而耶稣与上帝,即同为全德而全能。此即成耶稣与上帝为父子而一体之说。上帝之威严以耶稣而失,而上帝之威严,化为耶稣之威严,耶稣乃称为君王。此皆西方神学之论也。然若以中国之圣人之教言之,则圣人之为天之戮民,其忧以天下、忧以终身,即不得不为天之戮民,而亦躬受天罚,然却无代万民受罚,而使一切人罪皆尽赎之说。若果一圣人出,一切人之罪皆尽赎,他人更不得有为戮民之圣者,亦更不再出代一切人受罚之圣人;则一圣人出,而使天下人不得更为圣人。此自私其圣之圣人,非大圣人也。西方神学之论,只许耶稣能赎罪为天之戮民,而不知天下之圣人,无不为戮民。此自私其圣之说也。未尝闻大道也。夫天下之罪,岂可由一人而赎哉。耶稣之后,仍多不信耶稣能赎罪者,固亦仍有为罪人者也。故天下永有罪人,亦永有愿为人赎罪,自甘为戮民之圣人。圣人固自甘忧以天下、忧以终身也。世之学圣人者,亦皆学此忧以天下、忧以终身者也。吾人今欲学此圣人,又安得而逃于此忧之外哉。故庄子谓孔子之为戮民,乃天刑之,而不可解。学圣人者,亦甘于自投此天刑之罗网者也。如真学耶稣者,皆终必为甘上十字架者也。然甘之则乐之。如理而言,则耶稣真甘上十字架,必其所欲有甚于生者。其上十字架,为自得其所欲,而求仁得仁之事,则亦必有其乐。贤者如文天祥被囚,尚有“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之言,岂可遽谓耶稣之上十字架,纯为代人受罪受苦受难哉。今吾人若念耶稣尝受苦受难,愿代吾人受罪,至于涕泣淋漓,此固可见吾人不忘恩之义;然以为耶稣只有苦而无乐,则非知耶稣之圣者也,否则耶稣亦非真圣也。凡谓吾人之说为不然者,皆实未尝知人之所欲有甚于生者,得其所欲之甚于生者,则其生其死,其心皆未尝不兼有其乐也。以此观孔孟乐以天下,忧以天下之言,虽至简而义则至深。岂浅见者之所能测哉。顺笔所之,遂说至于此,然亦非不相干者也。

至于君子所性一段,则要在言君子之仁义礼智之德,皆由于君子之实现其心性而成。君子之实现其心性,而有仁义礼智之德,其德亦即表现于其具形色之身躯,以使其自然生命,成为德性生命之表现之地。人之有此形色之身躯,乃人与禽兽之所同。依此身躯,而人有其耳目之欲等,亦人与禽兽之所同。然人有其德性生命,充满于此形躯之自然生命之中,则可使此具自然生命之形躯,全变其意义与价值,以为其德性生命之见于其生活行为,以表见于外之地;而此形躯,即亦如为此德性生命之光辉之所贯彻,而化为透明。由此而形躯之所在,即其德性之所在。故曰“形色,天性也。唯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圣人必践此形如践地,而后形色为天性之表现,方有天性之在此形色中。固非泛言形色即天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