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带诏”事件,宛如一团迷雾,笼罩在汉末三国的历史长河之上。

据史书记载,建安五年(公元 200 年),董承宣称接受了献帝的密诏,与种辑、吴硕、王服、刘备等人谋划诛杀曹操。然而事情败露,除刘备侥幸逃脱外,其余人均被曹操处以极刑。这一事件堪称汉末三国历史走向的关键转折点:曹操借此机会铲除了汉廷中几乎所有的反对势力,成功掌控了大汉的话语权,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汉帝国“代言人”;而此前一直隐忍于曹操庇护之下的刘备则趁机占据徐州,公然与曹氏集团决裂,就此拉开了曹刘两家长达数十年的“争斗大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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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对于如此重要的历史事件,不同史家的记载却存在显著分歧。争议的核心在于,汉献帝到底有没有赐予董承等人讨伐曹操的“衣带诏”。那么,“衣带诏”事件究竟是确凿无疑,还是另有隐情?那所谓的“讨曹诏书”,到底是真实存在,还是子虚乌有呢?

先从正史对该事件的描述来探究一番。《后汉书·献帝纪》记载:“(建安)五年春正月,车骑将军董承、偏将军王服、越骑校尉种辑受密诏诛曹操。”此记载明确指出董承等人接到了汉献帝下达的诛杀曹操的密诏。然而,《三国志·蜀书·先主传》表述为“献帝舅车骑将军董承辞受帝衣带中密诏,当诛曹公”,《资治通鉴》卷六十三也记载“初,车骑将军董承称受帝衣带中密诏,与刘备谋诛曹操”。这里的“辞”和“称”二字,表明董承只是宣称得到讨曹密诏,至于是否真由献帝授予,则未给出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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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史学家在撰写史书时,难以做到绝对客观公正地还原历史真相。他们会受到所处时代、舆论氛围以及政治形势等因素的影响,即便最为刚正不阿、秉笔直书之人,其著作也会被打上鲜明的“时代烙印”。

《后汉书》成书于南朝宋时期,当时的统治者以汉室后裔自居。在这样的背景下,南朝宋的文学作品中不乏对曹氏集团及曹氏父子的批判讽刺,如著名的笔记小说《世说新语》便是如此。在这种舆论导向下,《后汉书》的立场不言而喻。曹操受封魏公、魏王,本有献帝明确的廷议、策命与诏令,但范晔在《后汉书》中却记载为“(操)自立为魏公”“自进号为魏王”,显然是借此抨击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举,削弱曹魏政权的合法性。而早于《后汉书》成书的《后汉纪》(东晋袁宏著)在记载“衣带诏”事件时则有所不同:“五年春正月壬午,车骑将军董承、偏将军王服谋杀曹操,发觉,伏诛。初,承与刘备同谋,未发而备出。”由此可见,就“衣带诏”一事而言,《后汉书》作为史料的可信度或许不及《三国志》。司马光编纂《资治通鉴》时,以严谨的治史态度闻名于世,其目的在于创作一部可为治国理政提供深刻借鉴的“帝王之书”,后世普遍认为《资治通鉴》在追求历史真实性方面达到了很高的水准。在“衣带诏”史料的选择上,司马光舍弃《后汉书》的说法,采用与《三国志》相近的措辞,由此可推断其对“衣带诏”真实性的态度。《三国志》与《资治通鉴》用词含糊,实则暗示所谓“衣带诏”可能是董承自行炮制,与献帝并无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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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仅凭对史料用词的分析,不足以判定“衣带诏”的有无。那么,该事件的当事人是否留下了可揭示真相的蛛丝马迹呢?

可以想见,这种“衣带诏”若真的存在,在董承等人事情败露后,无论是出于自保还是保护献帝的考虑,首先会将其销毁;即便未被董承销毁而落入曹操之手,曹操为推行“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政策,也必然会将其销毁。参与此事之人,除曹操外均被处死,而曹操对此事的说法,自然难以令心系汉室之人信服。

董承已死,曹操之言又不足为信,此时还有谁的言行可供判断“衣带诏”的真伪呢?那便是在此次事件中逃过曹操屠杀的刘备。无论是《资治通鉴》中的“与刘备谋诛曹操”,还是《后汉纪》里的“承与刘备同谋”,都表明刘备是主要参与者之一。倘若真有“讨曹诏书”,作为“受诏反曹”的核心人物,刘备必定对诏书内容了如指掌。

然而,遍览现存与刘备相关的所有对话、书信、奏表,尤其是其有关讨贼伐曹的言论,竟无一处提及诏书内容。这着实令人费解:刘备一向以灭曹兴汉为政治旗号,献帝赐予的讨曹诏书堪称其最具价值与象征意义的政治资本。若将诏书内容公之于众,既能揭露曹操胁迫天子、不忠不义的罪行,又能号召天下拥护汉室之人共同参与反曹大业,这对刘备的事业发展可谓益处多多。但终其一生,刘备都未曾提及诏书内容,这让人很难相信献帝的“衣带诏”真实存在。

此外,刘备自立为汉中王时,虽提到“(臣)与车骑将军董承同谋诛操,将安国家,克宁旧都。会承机事不密,令操游魂得遂长恶,残泯海内……臣昔与车骑将军董承图谋讨操,机事不密,承见陷害”(《三国志·蜀书·先主传》),却只字未提“衣带诏”。要知道,若真有献帝所赐的“衣带诏”,便等同于获得皇帝授权,是名正言顺的“奉辞伐罪”,既能有力削弱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影响力,又能彰显自身反曹行动的正义性与合法性。但在如此关键之时,刘备却未提及,“衣带诏”的真实性愈发值得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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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当时的客观环境分析,献帝确实存在除曹的动机。建安五年时,汉献帝已年满 19 岁,不再是当年被董卓肆意操控的孩童。面对曹操的专权擅政,心智渐趋成熟的献帝心中定然不满。其身边也聚集了一批如董承、刘备之类的反曹势力,他们或心系汉室正统,或不满曹操大权独揽,皆有与曹操一较高下的意愿。

况且当时袁绍雄踞青、幽、冀、并四州,韩遂、马腾占据凉州,刘表掌控荆州,刘璋据有益州,孙策坐拥江东,袁术占据淮南,曹操的势力尚未达到后来那般强大无敌的程度,这在客观上或许会给献帝反曹增添一丝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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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献帝并非像高贵乡公曹髦那般冲动鲁莽。《后汉书·献帝纪》记载:“操后以事入见殿中,帝不任其愤,因曰:‘君若能相辅,则厚;不尔,幸垂恩相舍。’操失色,俯仰求出。旧仪,三公领兵朝见,令虎贲执刃挟之。操出,顾左右,汗流浃背,自后不敢复朝请。”由此可见,面对盛怒的皇帝与环列殿宇的虎贲卫士,曹操都会胆战心惊。

若献帝当时直接命令武士擒杀曹操,并非难事。但问题在于,擒杀曹操之后,局面将如何收拾?以献帝当时的实力,根本无法直接接管曹操的地盘,曹氏旧将势必会推举一位曹氏继承人,进而举兵反叛;而京城一旦出现权力真空,四方诸侯必定蠢蠢欲动,难保不会再现李傕、郭汜之类的人物,直接带兵入京,继续挟持汉献帝充当傀儡。

所以,献帝必定深知,无论能否成功诛杀曹操,自己都难以摆脱受人控制的命运。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会仅凭一纸密诏,就令几位将军去密谋除掉权倾朝野的曹操呢?董承、种辑、王服等人兵力有限,刘备也是在袭杀车胄占据徐州后才稍有抗曹之力。可以说,对于铲除曹操后如何掌控局势,献帝毫无准备,甚至可能从未思考过。如此情形下,他又怎会贸然下达密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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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上所述,通过对现有史料的剖析,所谓汉献帝的“衣带诏”,大概率是不存在的,极有可能是董承等人的自导自演。退一步而言,即便真有“衣带诏”,即便董承等人“奉辞伐罪”成功,或许也不过是引发一场如同“李郭交兵”般的大规模动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