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
蔡先生一生的成就不在学问,不在事功,而只在开出一种风气,酿成一大潮流。影响到全国,收果于后世。这当然非他一人之力,而是运会来临,许多人都参预其间的。然而数起来,却必要以蔡先生居首。
我说运会是指历史演到那时,刚好是上次大战将了,好多旧事物于此结束,而人类一新机运于此初步展开,在社会人生、在经济、在政治种种上面都茁露新潮流,与十八九世纪所谓近代潮流者不同。而中国呢,刚好在感受近代潮流引发第一度革命之后,反动的袁氏帝制运动、清室复辟运动,此伏彼起,新旧势力相搏之际。蔡先生即于袁倒黎继、南北统一内阁之下,应教育总长范静生先生之请,出任北京大学校长。
范先生原是蔡先生作民国第一任教育总长时引为次长的,两公之相得自不待言。而况蔡先生以清朝翰林为革命巨子,新旧资望备于一身。此时欲从扩演近代潮流之中,更进而输入最新潮流,使许多新意识在中国社会一面深刻化,一面普遍化,俾克服旧势力于无形,实在除蔡先生能肩负此任务外,更无他人具有这气力的了。
这还不单是说蔡先生能得政府和教育界的支持,蔡先生的资望品概能服人而已,更要紧的乃在蔡先生的器局识见恰能胜任愉快。从世界大交通东西密接以来,国人注意西洋文化多在有形的实用的一面,而忽于其无形的超实用的地方。虽然关涉政治制度、社会体俗的像是“自由”“平等”“民主”一类观念,后来亦经输入仍不够深刻,仍没有探到文化的根本处。唯独蔡先生富于哲学兴趣,恰是游心乎无形的超实用的所在。讲到他的器局、他的识见为人所不及,便从这里可见。因其器局大,识见远,所以对于主张不同、才品不同种种的人物,都能兼容并包,左援右引,盛极一时。后来其一种风气的开出,一大潮流的酿成,亦正孕育在此了。
关于蔡先生兼容并包之量,时下论者多能言之,但我愿指出说明的:蔡先生除了他意识到办大学需要如此之外,更要紧的乃在他天性上具有多方面的爱好,极广博的兴趣。意识到此一需要,而后兼容并包,不免是人为的(伪的);天性上喜欢如此,方是自然的(真的)。有意的兼容并包是可学的;出于性情之自然是不可学的。有意兼容并包,不一定兼容并包的了;唯出于真爱好,而后人家乃乐于为他所包容,而后尽管复杂,却维系得住。——这方是真器局、真度量。
譬如在蔡先生包容中,当时发生最大作用的人,第一要数陈独秀先生,次则胡适之先生。且不论他们两位学问深浅如何,但都有一种本领,就是能以自己把握得的一点意思度与众人。胡先生额脑明爽,凡所发挥,人人易晓。当时的新文化运动自不能不归功于他,然未若陈先生之精辟广悍,每发一论,辟易千人。实在只有他才能掀起思想界的大波澜。
两位先生固然同得到蔡先生的支持,却是胡先生为人和易平正,原不须蔡先生怎样费力支持;陈先生就不同了,在校内得罪人不少,在校外引起的反对更多,而且细行不检,予人口实。若非得蔡先生出大力气支持,便不得存立住。若问蔡先生何以能这般出大力气支持他呢?就为蔡先生虽知他有种种短处,而终竟对他的为人抱有真爱好,对他的言论、主张具有真的同意和同情。——不是蔡先生,换任何一人都不会支持他,而在蔡先生若不是真爱他,真同情他,亦不会支持他的。
胡先生的白话文运动是当时新文化运动的主干,然未若新人生思想之更属新文化运动的灵魂。此则唯借陈先生对于旧道德的勇猛进攻,乃得引发开展。自清末以来数十年,中西文化的较量斗争,至此乃追究到最后,乃彻见根底。尽管现在人们看他两位已经过时,不复能领导后进,然而今日的局面、今日的风气(不问是好是坏)却是那时他们打开来的。虽甚不喜之者亦埋没不得。
1920 年 3 月 14 日摄于北京卧佛寺。左起:蒋梦麟、蔡元培、胡适、李大钊。
自然,说起当时人物并不止陈、胡二位,例如李守常(大钊)、顾孟余、陶孟和、周树人、周作人、钱玄同、高一涵诸先生皆著者,俱亦各有各的神通。所有陈、胡以及各位先生任何一人的工作,蔡先生皆未必能作,然他们诸位若没有蔡先生,却不得聚拢在北大,更不得机会发抒。聚拢起来,而且使其各得发抒,这毕竟是蔡先生独有的伟大。从而近二三十年中国新机运亦就不能不说蔡先生实开之了。
这时,我个人固然同在蔡先生的聚拢包容之中,然论这运会却数不到我,因我不是属于这新派的一伙;同时旧派学者中亦数不到我,那是自有辜汤生(鸿铭)、刘申叔(师培)、黄季刚(侃)、陈伯弢(汉章)、马夷初(叙伦)等诸位先生。我只是在当时北京大学内得到培养的一个人,而不是在当时北大得到发抒的一个人。于此,我们又可以说,蔡先生的伟大非止能聚拢许多人,更且能培养许多人。除了许多学生不说,如我这样虽非学生而实受培养者盖亦不少也。
我到北大任讲席,始于民国六年,而受聘则在其前一年,即蔡先生初接任校长之时。蔡先生之知我,是因我有《究元决疑论》之作,发表于上海《东方杂志》。不料一见面,先生就说要请我到北大任教的话。
记得有一天,蔡先生约我与陈仲甫先生(独秀)相会于校长室,提出请我担任印度哲学一门课程。我说:“我何曾懂得什么印度哲学呢?印度宗派那么多,我只领会一点佛家思想而已。要我教,我是没得教的呀!”蔡先生回答:“你说你不懂印度哲学,但又有哪一个人真懂得呢?谁亦不过知道一星半点,横竖都差不多。我们寻不到人,就是你来吧!”我总不敢冒昧承当。先生又申说:“你不是喜好哲学吗?我自己喜好哲学,我们还有一些喜好哲学的朋友,我此番到北大,就想把这些朋友,乃至求知中的朋友,都引来一起共同研究,彼此切磋。你怎可不来呢?你不要是当老师来教人,你当是来共同学习好了。”他这几句话打动了我,我只有应承下来。
虽则答应了,无奈我分不开身。当时我正为司法总长张镕西先生(耀曾)担任司法部秘书,末后,只得转推许季上先生(丹)为我代课。
及至次一年,恰这时许先生大病,自暑假开学便缺课。蔡先生促我到校接替,于是才到北大。
梁漱溟(1893-1988)
我在北大前后共七年,即自民国六年至十三年(从新思潮的酝酿、五四运动的爆发,到国民党改组),中间曾因脑病求去两次,皆经蔡先生恳切挽劝而留住,其详不烦说了。七年之间从蔡先生和诸同事、诸同学所获益处,直接间接、有形无形,数之难尽。总之,北京大学实在培养了我。论年辈,蔡先生长于我廿八九岁,我只算得一个学生。然七年之间,与先生书信往返中,先生总称我“漱溟先生”,我未尝辞,亦未尝自称晚生后学。盖在校内原为校长、教员的关系,不敢不自尊,且以成蔡先生之谦德。后来离校,我每次写信,便自称晚学了。
当时蔡先生为什么引我到北大,且再三挽留我呢?我既不属新派(外间且有目我为陈、胡的反对派者),又无旧学,又非有科学专长的啊!此即上文所说,蔡先生具有多方面的爱好,极广博的兴趣之故了。他或者感觉到我富于研究兴趣,算个好学深思的人,放在大学里总是好的;同时呢,他对于我讲的印度哲学、中国文化等自亦颇感兴味,不存成见。这就是一种气度,这一气度完全由他富于哲学兴趣相应而具来的。换言之,若胸怀意识太偏于实用,或有独断固执脾气的人,便不会如此了。这气度为大学校长所必要有的。老实说,这于一个为政于国的人有时亦同属必要吧!
由于蔡先生爱好哲学,又请来有哲学兴趣的教员,亦就开发了学生们的哲学兴趣。在我眼见的七年中,哲学系始终是最重要的一个学系。当其盛时,比任何一学系的学生都多。除了注册选修哲学课程者外,其他学生自由来听讲的亦很多。校外的人经常来听讲者亦颇有之。
若问蔡先生何以能有这种种成功——他能罗致人才,能造成学风,能影响到全国大局,使后之言历史者不能不看作划时代的大节目。其成功之因果何在?
我可以告诉你:此无他,他只是有他的真好恶。何谓真好恶?儒书上指点得明白,“如好好色,如恶恶臭”便是。有真好恶,而后他的一言一动不论做什么事,总有一段真意行乎其间。这样,他便能打动人。人或者甘心愿跟着他走,或随着他,有一段鼓舞于衷而不自知。朱晦庵常说的一句话:“是真虎乃有风”,正谓此。他不要笼络天下人,他更不想强制天下人听他的。一切威迫利诱的手段他都不用,然而天下人却自为他所带动。他毕竟成功了,毕竟不可磨灭地成功了。反之,
那些玩手段的欺人自欺亦或自觉得一世之雄,却每每白费力,落得一场空。这亦就是儒书上“不诚无物”一句话了。
总之,我所了解的蔡先生,其伟大在于一面有容,一面率真。他之有容,是率真的有容;他之率真,是有容的率真。更进一层说:坦率真诚,休休有容,亦或者是伟大人物之所以为伟大吧。
原题为《纪念蔡元培先生》,
摘自《那时的先生》,秦千里编,中国文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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