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河南农村,我今年三十岁,在县城一家建材公司上班。
虽然不用像父亲那样种地,但每到周末我都会回村里。
一是看看父亲,二是帮他干点农活。这些年,我眼看着村里的年轻人都往外跑,但父亲却舍不得离开这片土地。
父亲今年六十三岁,是个身材魁梧的庄稼人,常年干农活的缘故,手掌上都是厚厚的茧子。
他的眉毛很浓,说话的声音洪亮,在村里谁都知道我父亲张得福是个爽快人。
父亲年轻时在生产队是能干活的好手,现在年纪大了,但种地的活计仍然一把好手,村里人都说我们家的地种得最好,秋天的玉米棒子个个都比别家的大。
二叔比父亲小六岁,叫张得贵。他长得不像父亲那么高大,但很精干。
小时候我记得二叔总是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工作服,那是他在工地干活时穿的。
二叔说话慢条斯理,从来不大声说话,这点和父亲完全不同。
二叔年轻时就喜欢摆弄木工活,村里人家的桌椅板凳坏了,都爱找他修。
也正是这手艺,后来让他在建筑工地上吃得开。
我们家祖上就在这个村子里。老屋是个砖瓦房,有个不大不小的院子。
院子中间有棵老槐树,树下放着两把藤椅,那是父亲和二叔最爱坐的地方。
记得小时候,父亲和二叔经常在院子里喝酒,那时候二叔还在村里。
每到夏天的晚上,蝈蝈叫得欢,两兄弟就搬着凳子坐在院子里,一边喝着自家酿的米酒,一边说着家常。
有时候聊得高兴了,二叔还会给父亲唱上两句戏,那是他在村里文艺队学的。
那时候奶奶还在,她总是念叨着要给二叔说个媳妇。
二叔在建筑工地上班,一个月能挣一千多块钱,在我们村里算是不错的收入了。
村里好多人家都托人来说媒,但二叔总是推脱说自己在外面跑工地,不适合成家。
其实我知道,二叔是想多赚些钱,好给奶奶治病。
那时候奶奶的风湿病犯得厉害,经常疼得睡不着觉,医药费一年要花不少钱。
九年前的那场争执,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大年二十八,村里开始商量拆迁的事。
我们家的老屋要拆了,能补偿二十万。这是祖辈传下来的房子,住了几十年了。
父亲觉得自己一直在家照顾奶奶,干农活,所以补偿款应该多分点。
二叔说他虽然在外面,但每个月都往家里寄钱,而且老屋是祖上留下的,应该一人一半。
其实这些年,二叔每月都按时往家里寄钱,从没间断过。
那天晚上,我听见他们在堂屋里争吵。
父亲的声音很大:"我天天在家伺候娘,你一年到头回来几次?现在分钱倒是着急了?"
二叔难得提高了声音:"大哥,我是在外面,但我哪个月不寄钱回来?这些年给娘买药、看病的钱,哪次我说过不出?"
奶奶坐在炕上直掉眼泪,我站在门外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二叔摔门走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二叔发这么大的火。
从那以后,二叔再也没回过老家。拆迁款的事最后也没说清楚,老屋拆了,钱还放在村委会。
父亲后来在村东头盖了新房子,二叔连新房子都没来看过。
这九年里,村里的变化很大。拆迁后,家家户户都住进了新房子。
可父亲还是把老屋院子里的那两把藤椅搬到了新家,说是留着等你二叔回来坐。
每次我看见那两把藤椅,就想起小时候二叔和父亲在院子里说笑的场景。
起初的两年,每逢过年,奶奶总是念叨二叔。父亲听到了就会走出去抽烟,有时候能抽一个晚上。
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村里人都说,张家两兄弟感情那么好,怎么因为点钱就断了来往。
父亲听到这话,总是沉默不语,但我能看见他眼里的伤心。
二叔在外地的消息,都是通过我大姑得知的。大姑说二叔在山东找了个媳妇,是工地上认识的厨工。
后来有了孩子,是个男孩,取名叫张小山,因为是在山东出生的。
父亲从来不问这些事,但我发现每次大姑来说二叔的事,他都会放下手里的活计,竖着耳朵听。
有一次,大姑带来一张二叔全家的照片,父亲看了很久,然后默默地放进了自己枕头底下。
去年腊月,奶奶的病越来越重。临终前一直喊着要见小儿子。
我们给二叔打了电话,他说工地走不开。其实我知道,那时候山东正下着大雪,路都封了。
奶奶走的那天晚上,父亲喝了很多酒,醉得不省人事。
我扶他回房间时,他嘴里一直嘟囔:"贵子,都怪大哥不好...都怪大哥..."
日子就这样一年年过去。今年的玉米刚收完,我们村的玉米都丰收了。
前天下午,我大姑突然骑着电动车来了。她气喘吁吁地说:"得福,出事了!你弟弟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了,腿摔断了,现在在山东的医院里躺着。"
父亲当时正在晒场里摊玉米,听到这话,铁锹直接掉在了地上。
他站在那里愣了好久,问:"伤得重不重?"大姑说:"听说是复杂性骨折,得做手术。
医生说如果处理不好,可能会留下后遗症。"
父亲二话没说,转身就往家里走:"收拾东西,咱们去山东。"
我还是第一次见父亲这么着急。我赶紧打电话到火车站问车票,还好当天晚上有一趟火车,但只有站票了。
父亲说:"有票就行,站着也去。"
收拾行李时,父亲的手都在发抖。他翻出了几件自己的旧衣服,说医院里照顾病人可能用得着。
我看见他偷偷抹眼泪,但什么也没说。临走前,父亲特意去村头的小卖部买了两条二叔爱抽的利群烟。
我知道父亲记得,二叔总爱抽这个牌子的烟,以前在工地上发工资那天,总要买两条屯着。
火车上,整整十二个小时。车厢里很挤,人多得连转身都难。
父亲就那么一直站着,一夜没合眼。月光从车窗照进来,照在父亲的脸上,我发现父亲的白头发又多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也深了。
到了山东济南,我们又转了两趟公交车才到医院。
医院在城郊,是一家专门收治工伤的医院。找到病房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二叔躺在病床上,左腿打着石膏,高高地吊着。
他比九年前瘦了很多,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也深了。
那件深蓝色的工作服还挂在床头,只是已经洗得发白了。
看到我们进来,二叔愣住了。他的嘴唇动了动,叫了一声"大哥",声音很小,但是很清晰。
父亲站在床边,看着二叔的腿,问:"疼不疼?"二叔摇摇头,眼眶红了。病房里很安静,只有输液的滴答声。
父亲从兜里掏出买的烟,放在床头柜上:"来的急,也不知道带点啥,就给你带了两条烟。"
二叔看着那熟悉的利群烟,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那是他们兄弟俩以前经常一起抽的烟,每次农忙完了,都要对坐着抽上一支。
这时候二叔的媳妇从外面回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二婶,是个老实巴交的山东女人,说话带着浓浓的山东口音。
她看到父亲,愣了一下,然后连忙擦着手上的水:"大哥,你们来了..."
二婶说,二叔是在给人家装修房子的时候摔的,当时脚手架有点不稳,他为了救同事,自己摔了下来。
父亲问清楚了二叔的伤势。医生说是胫骨和腓骨粉碎性骨折,已经做了手术,打了钢板,至少得卧床三个月。
父亲听完,皱着眉头说:"住院费用够不够?"二叔赶紧说:"够,够,工地上给上了工伤保险。"
下午,二叔的儿子从学校回来了。小山今年八岁,长得虎头虎脑的,很像小时候的二叔。
他怯生生地叫了声"大伯",父亲摸了摸他的头,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给他买零食。
看着小山的样子,我想起小时候二叔也是这样,有什么好吃的总是先给父亲尝。
病房里总是飘着消毒水的气味。父亲主动承担起了照顾二叔的任务,让二婶回家照看孩子。
每天早上,父亲五点多就起床,到医院外面买早点。
他记着二叔爱吃咸的,专门买了咸豆浆和咸鸡蛋。这些年,父亲一直记着二叔的习惯。
父亲很少说话,就是默默地忙活。擦地板、倒痰盂、帮二叔翻身,所有的活他都抢着干。
他的动作很轻,就像当年二叔照顾生病的奶奶一样。
二叔有时候想上厕所,父亲就轻手轻脚地扶着他,生怕碰到他的伤腿。
晚上,等二叔睡着了,父亲就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抽烟。
我悄悄听见他对我说:"你二叔这些年在外面也不容易。
你看他的手,都是茧子,那是干活留下的。他从小就心细,现在干装修,都说他手艺好。"
慢慢地,父亲和二叔开始说话了。不说别的,就说些家常。
二叔问村里的情况,问那个老槐树还在不在,问以前文艺队的老王头身体怎么样了。
父亲就慢慢地说,说村里通了柏油路,说老槐树去年开花特别多,说老王头现在还带着年轻人排练节目。
说到老屋拆了的事,二叔欲言又止。父亲摆摆手:"都过去了,那都不算啥事。"
第四天的时候,二叔发烧了。父亲急得团团转,一个劲地给二叔擦汗。
那天晚上,二叔在发烧的迷糊中说起了小时候的事。
他说:"大哥,记得小时候咱俩上学,你总是把自己的草帽给我戴,自己顶着大太阳..."
父亲听着,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那顶草帽是奶奶亲手编的,父亲知道二叔怕晒,就总是让给他戴。
住院的第十天,二叔的烧退了,伤口也开始慢慢愈合。
医生说恢复得不错,可能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这天早上,二叔拉着父亲的手说:"大哥,等我好了,我带着孩子回家看看。"
父亲点点头,说:"行,我把老屋的院子收拾收拾。那两把藤椅还在那放着呢,你回来就能坐。"
临走的那天,二婶硬是塞给父亲一个信封,说是这些天的营养费。
父亲死活不要,说:"你把我弟弟养好就行。"二叔听了这话,又红了眼眶。
二叔拉着父亲的手说:"大哥,这次的事,真是谢谢你。"父亲摇摇头:"你是我弟弟,这些话就不用说了。"
回到家后,父亲开始张罗着收拾院子。新房子虽然比不上城里的楼房,但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父亲特意把西屋腾了出来,说是留给二叔一家住。
他还让我去县城买了新的床垫和被褥,说小山要来了,得让孩子睡得舒服。
这些天,我发现父亲经常坐在院子里发呆。有时候他会把那两把老藤椅擦得特别干净,好像二叔马上就要来坐似的。
村里人见了都说,老张家的兄弟和好了,这是好事。父亲听了就笑,眼睛里有光。
现在,二叔每个星期都会给父亲打电话,有时候说说工作的事,有时候聊聊家常。
父亲总是会问二叔的腿好些了没有,叮嘱他别着急下地。
二叔也会问问家里的情况,问父亲的身体怎么样,让他别太累着。
昨天晚上,二叔来电话说,过完年就带着一家人回来住几天。
父亲放下电话,高兴得合不拢嘴,连夜让我帮他把西屋的窗户都擦了一遍。
他说:"你二叔终于要回来了,这屋子得收拾利索点。"
我看着父亲忙碌的背影,想起这些年的点点滴滴。
那两把老藤椅,终于又要坐上两个人了。过年的时候,院子里又能飘出酒香了,二叔又可以给父亲唱上两句戏了。
日子就是这样,有分别就会有重逢,有误会就会有谅解。
这个冬天,我们村的天气格外暖和。父亲说,今年的腊月可能会开花,到时候让二叔也看看。
我知道,对于父亲来说,这个冬天不会太冷,因为他盼望已久的亲人就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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