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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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宝良,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学士、硕士,新加坡国立大学哲学博士。现任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兼任北京大学明清研究中心研究员,中国明史学会、中国社会史学会理事。著有《中国的社与会》《明代士大夫的精神世界》等专著10余部,并在海内外报刊发表明清史论文百余篇。其中《中国流氓史》《飘摇的传统:明代城市生活长卷》两书,已被翻译成韩文、英文出版;《明代社会生活史》被《中华读书报》评为“2004年度十大社科图书”,并入围“首届华语传媒图书大奖”;《明代风俗》获“第五届中国出版政府奖”;《明代士大夫的精神世界》入围“2017年度中国好书”;《明代秀才的生活世界》入围“2020年度人文社科年度好书”。

摘 要:若是将书法置诸社会转型的视域之下加以考察,揭示其各自阶段的艺术风格及其特点,显然更能凸显一种“活的”书法史。与社会转型及文化变迁相应,明代书法的内在演变可以析为以下三个阶段:一是程朱理学一统与馆阁体书法的盛行;二是“王学”崛起与文人书法的勃兴;三是晚明社会危机与书法史的转向。明代书法的演变,既与社会转型及文化变迁若合符节,却又有独特的内在变迁规律。

关键词: 明代;社会转型;书法;内在理路

一、引论:问题的提出

一代有一代的制度,一代有一代的文化,一代有一代的精神风貌,一代有一代的审美风尚。制度是“活的”,并非一成不变。一代制度,随社会转型而动态变迁,无不具有变迁的“内在理路”。书法作为传统中国特有的艺术表现形式,同样也是“活的”,且有其内在的变迁逻辑。若是将书法置诸社会转型的视域之下加以考察,揭示其各自阶段的艺术风格及其特点,显然更能凸显一种“活的”书法史。

明朝人生活在一个社会转型时期,尤其是明代中期以后的社会,是以极具变化为其特征的。若将其置诸“社会流动”与“都市化”等范畴下进行考察,其时代的特殊性就更容易显现出来。换言之,明代社会是一个转变过程,举凡人口的持续增长,经济的货币化和多样化(诸如农村的商业化,定期集市的小镇的激增,作物的专门化,手工业的发展,以及国内地区性贸易市场的形成),社会流动的加速,租佃制与经济竞争的展开,以及政治秩序的集权化与系统化的互相联系,无不显示出它与前一时代本质上的不同。

明代社会一直趋于动态变迁之中,且各具社会史分期的变迁特点。概言之,明代社会变迁大抵包括以下三个时期,且各具时代特点:一是立国期,从洪武立国到天顺年间(1368-1464年);二是盛世期,从成化、弘治到万历初年(1465-1581年);三是末世期,从万历初年直至明亡(1582-1644年)。与之相应,明代社会变迁也具有三大特点:一是从明初人口的严密控制,向明代中期以后人口可以自由流动的动态变迁;二是从明初“四民”等级的井然有序,到明代中期以后的“四民相混”,社会等级秩序趋于崩坏;三是从明初小农经济结构稳定、贫富相对均衡,到明代中期以后小农经济受到冲击,贫富两极分化日趋严重。

若以时代思潮为考察主线,那么明代文化的动态变迁则可分为以下三个时期:一是程朱理学一统与明初文化的保守期;二是王学崛起与市民文化的形成期;三是“实学”思潮的兴起与知识阶层的内在反思期。与之相应,明代书法的内在演变也可以析为以下三个阶段:一是程朱理学一统与馆阁体书法的盛行;二是王学崛起与文人书法的勃兴;三是晚明社会危机与书法史的转向。明代书法的演变,既与社会转型与文化变迁若合符节,却又有独特的内在变迁规律。

二、程朱理学一统与馆阁体书法的盛行

明太祖朱元璋立国,用夏变夷,恢复中华正统。在传统史家看来,这无疑是一种“辟乾坤于再造”的历史景象,不但远迈汉唐,甚至“功高汤武”。这当然是传统史家的颂谀之言,不乏夸饰的成分,但至少证明以下事实,即大明帝国的建立及其所实施的诸多措施,是一个既不同于汉唐,又有别于蒙元的全新王朝。

明初立国,明太祖采取各种措施,以重建新朝。经过洪武至洪熙、宣德各朝的精心治理,社会渐趋安定,风俗变得淳朴,国势愈发强盛。史称洪武末年,“人间道不拾遗”;百姓安于畎亩,“惟稼穑之是务”“女织纴而男农耕”,甚至四海之内,“无一夫之不获”;建文一朝,家给人足,外户不阖,更是被后世的父老追忆成“治化几等于三代”;永乐之朝,或“百灵薦祉,祥光烛霄”,或“寿星现于南极,嘉禾出于畿甸”,被馆阁派文人颂谀为盛世气象;宣德时期,更是“四方宁谧,雨旸时叙,年谷阜成”,甚至“蛮夷顺服,朝觐会同,一统无外”,堪称全盛之日。在这样的全盛之时,自然风气淳朴,士人“多敦庞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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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羲《黄宗羲全集》

社会史的现象必然反映于文化之中。朱元璋一统天下,重新建立了统治全国的专制主义的中央集权,对思想文化的钳制极为严厉。通过崇正道、去邪说,明初确立了治理天下之道,即以“仁义”作为治国之本。换言之,即以程朱理学作为官方的意识形态,藉此实施文化专制。与这种严密的政治统治相适应,在思想文化领域内,学术上承袭元代,尊崇程朱理学,处于一种“述朱”时期,仅仅承袭程朱的成说,毫无个人的新颖发挥,亦即黄宗羲所谓的“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进而言之,弘治、正德以前,学者尊奉朱熹甚于孔子,“天下之学出于一”,即“宗朱子”;弘治、正德以后,学者尊奉王阳明甚于孔子,“天下之学出于二”,即阳明学行于天下。尊崇传统的伦理规范,亦步亦趋,这在传统的道德之士看来,堪称“质行之士”。在文化专制强盛的时代,“共学之方”是文化保守最显著的表现。

明初立国,程朱理学趋于一统,官方意识形态控制严密,宫廷文化繁盛。与此相应者,则是明初以“署书”(“榜书”)为代表的馆阁体书法的勃兴,进而呈现出一种宫廷的风致,以及皇家的气魄。

王世贞在论定明初书法时,有云:“我明书法,国初尚亦有人,以胜国之习,颇工临池故耳。嗣后雷同影响,未见轶尘。”汪道昆亦云:“昔在胜国,诸避世者率自托于书。以故国初载笔之臣,能者具在,犹之龙章虎变,厥有风云。”王、汪两家论断,大抵包括两层意思:一是明初书法颇具“胜国之习”,是元末的遗响;二是就整体书风及其成就而言,明初书法“雷同影响,未见轶尘”,即继承有余,创新不足。这就不得不提及元末虞集的书法之论。考究虞集书论宗旨,主要有二:一是以“法”为归趋,追求书法风格的“方圆平直”与“从容中度”;二是贬斥“颇衺反侧,怒张容媚”的书风,尤其反对书家有“小人女子之态”。基于此,虞集进而主张“天资”与“学力”合一。如此论书宗旨,再加之明初社会趋于安定,基本决定了明初书法的风格及其走向。

明初书家,以帝王与宫廷书家为主流,且两者相辅相成。历史上帝王亲近六书,以汉章帝为著。其间历经唐宋,入明以后,又以明宣宗最具风格。明太祖御笔真迹,至万历年间尚有不少保存于内宫。万历十六年(1588年)三月,内阁大学士申时行呈上明太祖御笔真迹,包括御批敕谕及御制诗文,共计76道。这些御笔真迹,或片楮短札,或累牍长篇,硃书、墨书,真体、草体,灿然备具。明太祖朱元璋曾亲书《嘉禾诗》一首。这幅书法作品,被金幼孜称为“天机逸发,森若飞动,虽龙跃虎卧,凤翥鸾翔,不足以喻其妙”,足以体现明太祖“天纵之能,圣学之余业”。此评不免有文饰之嫌,但至少说明明太祖的书法亦有可观之处。明仁宗在东宫时,为了取药,曾留下一些亲笔所书药方。从中可知,仁宗书法,真书、行书相间,书风近于赵孟頫体,圆熟秀劲。明宣宗书法,远摹颜真卿,近出沈度、沈粲兄弟,书风微带沈度姿态,既有“圆熟”之风,又能“以遒劲发之”,似有所超越二沈风格。至于周宪王,更是多蓄晋、唐名迹,临摹不倦,故真书、行书“醇婉”,无一笔失度。所惜者,缺少腕力,更乏风格。

明初宫廷书家众多。细加钩稽,大抵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榜书”名家,以朱孔旸、夏昶、詹希原为代表;另一类是“中书格”名家,以“三宋”“二沈”为典范。

朱孔旸,名寅,以字行,松江府华亭县人。所书笔力遒劲,亦喜画。永乐初年下诏,征求四方能书之士撰写制词。朱孔旸被选入翰林院,专门撰写“内制”。后因书大善殿匾额“称旨”,被授予中书舍人一职。明代书家因擅长书法而得以授官,自朱孔旸始。后历任翰林院编修,升任春坊中允。孔旸历事四朝,均以书法被遇知恩。至宣德朝,人虽老,但笔力更加苍劲,“苍然岁寒松柏也”。夏昶,字仲昭,苏州府昆山县人。永乐年间,进士出身,被选为庶吉士。史称其“作字写竹,一时擅声”。詹希原,字孟举,号逸庵,徽州府人,洪武年间,出任中书舍人。

明初书家,有“三宋”“二沈”之目。所谓三宋,指宋克、宋广、宋璲。所谓二沈,指沈度、沈粲兄弟。他们代表了明初“中书格”或“馆阁体”书风的最高水平。

因为“三宋”中宋璲的原因,不能不提及明代开国文臣之首的宋濂。宋濂不以书法著称,但从其手书《郑濂名解》来看,正如王世贞所云,“此书行笔极萧散,而有纯绵裹铁之意,非规规学步者”。可见,书法亦别有风格。宋濂论书,别具见解。他尤其反对书风趋于“春蛇秋蚓之连翩”一路,贬斥此风为“徇末而忘本”。

三宋书法,追踪魏晋,被誉为“开一代书学之源”。此说洵为不刊之论。宋克,字仲温,号南宫生,苏州府长洲县人。宋克正体之书,颇为秀健,但更专工章草。章草之体,久已不传。至宋克,始得章草之法,笔精墨妙,可与古人并驱,一时学者澜倒,甚至被誉为直逼钟、王。相较于钟、王,宋克章草之书,“妙处终不似也”。王世贞一语道破宋克章草之书的缺陷,称其“微涉佻而尖”“波险太过,筋距溢出,遂成跳卞”,堪称平允之论。宋广,字长裔,松江府人。书法学怀素,兼善行草,“亦入能品”。宋广与宋克相颉颃,被人称为“二宋”。不过,相较于宋克,宋广书法略显“熟媚”。宋璲,字仲珩,宋濂次子,官中书舍人,金华府浦江县人。宋璲书宗元人康里子山,堪称入室。工于书法,真、行、草、篆,俱入能品。方孝孺称宋璲之书,“威凤翀霄,祥云捧日”,又评其草书,“如天骥行中原,一日千里,起涧度险,不动气力”。方孝孺是宋濂入门弟子,此评似有“曲笔”之嫌,实则不然。在明初“三宋”中,当数宋璲之书“尤胜”。

所谓“二沈”,即沈度、沈粲兄弟。沈度,字民则;沈粲,字民望。两人均为松江府华亭县人,且均出任翰林学士,故有“大学士”“小学士”之号,又被称为“云间书派”,以致明初松江书学,“甲于天下”。二沈书法,颇得明成祖的青睐。这可从三个方面加以考察:其一,沈度、沈粲兄弟书法的源头。有人认为,二沈书法,均“源流于宋仲温、陈文东”。有人认为,沈度书法“效陈正阳,而失之于软”;沈粲书法,“草书学素师,而笔力欠劲,章草宗宋克,而乏古意”。更有人认为,二沈书法,“不过元巙、子山、周伯琦绪余耳,尚不能敌宋景濂也”。可见,二沈书法的源头有二:一是唐人怀素,二是元人康里巙巙、周伯琦,三是明人宋克、陈璧。其二,从二沈书法的艺术特点及其书风转向看,云间书派堪称明初馆阁书体的典范。沈度早年书法,以“瘦劲”为特点,颇有欧体风格。随后,因明成祖不喜欧体,并将欧体视为“织竹编苇”,且具“衰飒气象”,于是沈度书风开始有所转变。为了迎合时尚,在书风上更为追求“丰腴妍媚”,以便显示一种盛世气象。如陈璧也是松江府华亭县人,他的小楷作品《圣主得贤臣颂》,再加之沈度的楷书作品《出师表》,以及沈粲的楷书作品《虞书·益稷篇》,最大的特点就是“圆熟精致”,且具有“黄庭庙堂遗法”。尽管沈度的书法相对偏于“婉丽”,而沈粲的书法较为显得“飘洒”,但就整体艺术风格而言,仍然不脱馆阁书体的皇家气派。诸多史料记载已经揭示,明成祖在书法上最为看重沈度,在绘画上最喜郭文通,不喜夏珪、马远,究其原因,显然是沈度书法之“丰腴温润”,郭文通绘画之“布置茂密”,是盛世气象的象征;而夏珪、马远,则象征着“残山剩水”,是宋代的“偏安之物”。于是,凡是朝廷各种大的制作,诸如金石、简册,或者颁布诰敕给远裔,无不是由沈度、沈粲书写。如北京万寿寺的大钟,上面所刻佛号、弥陀、法华诸品,均由沈度书写。随之而来者,明代内阁、翰林院中书舍人,无不争相学习二沈书体,“凡王言悉为一家书”,甚至100余年,“传习不改”,成为馆阁书体的样板。其三,就其整体而言,二沈书体是“王言”的代表者,显示一种馆阁之风,但若细究之,他们的书法风格,也有“在朝”与“闲窗”之别:作为服事于翰林院的学士,他们十九在朝,难免受到“绳削之拘”,正书无不体现出“娟媚”的风格。不过,他们有时亦有“闲窗散笔”,超出馆阁的“大雅”,不免显得有些“儇浮”。

明初书法的书体,主要以“榜书”与“中书格”最为闻名。榜书,又称“署书”,主要是指题写宫殿、衙署、寺庙匾额的书体;中书格,指书家通常任职翰林院,尤以中书舍人居多,负责御制封诰制词的缮写,故又称“中书体”或“馆阁体”。榜书,是皇家气派的象征;而中书格,则代表着一种宫廷的风致。

以“榜书”(或“署书”)为例,当以詹希原(或作“希源”)、朱寅两家最为闻名。詹希原,字孟举,号逸庵,徽州人,号称明初书法“第一”。他与奉化人胡廷铉,均有《千字文》作品。明太祖认为,胡廷铉的书法超过詹希原,于是将书写《皇陵碑》一职,交付胡廷铉。即使如此,明太祖定鼎南京之后,举凡南京各宫牌额、府部各衙门、国子监门堂之榜与诸敕建寺观的题署,均出自詹希原之笔。詹希原除了善于署书之外,尚有篆书作品。其中篆书唐人《早朝诗》四纸,用楷书题“孟举”二字,且钤有姓字印章,被叶盛誉为“用笔绝类泰不华《王贞妇碑》”。有一种传说,称詹希原最后在题写国子监“集贤门”三字时,其中“门”字,因右文“稍钩其末”,受到明太祖的指责,称:“吾方欲集贤,希原欲闭门,塞吾贤路耶?”因此招致诛戮。此仅可备一说,是否真实,有待于进一步考证。至永乐朝,明成祖迁都北京,北京宫殿的牌额,均出自朱寅之手。朱寅,字孔旸,以字行,松江府华亭县人。他喜欢绘画,擅长书法,笔力遒劲。永乐初年,凭借善书被选入翰林。明成祖曾御左顺门,召朱寅书写大善殿榜,深得成祖之意,被授予中书舍人。此外,南京“大报恩寺”榜书四字,亦出自朱寅之笔。值得指出的是,北京宫殿中各殿题榜,均用金字直书。只有“武英殿”三字榜书,属于横列,且用墨书。

就风格、水平而论,明初署书有朝野之别。作为在朝署书的代表,詹希原的书法,祝允明《书述》虽称其“干力本超”,但又认为他的书法“以时趋律缚”;希原所书正楷,王世贞亦有“极端劲圆颖”之誉,但不免指摘其“时露俗态”。至于在野的周砥、卢熊,祝允明《书述》更是论道:“詹、解鸣于朝,周、卢著于野,朝者乃当让野。”上面提及的“解”,指的是解缙。解缙之书,王世贞认为正书“颇精妍”。至于草书,尽管以狂草名于一时,但王世贞指斥其“纵荡无法,又多恶笔”,更被杨慎贬为“镇宅符”。在署书的继承者中,除了朱寅之外,尚有昆山人夏昶、钱塘人蒋廷晖,分别以书法显名。在这数位署书名家中,祝允明《书述》称夏昶“独近清润”,蒋廷晖“颇主沉雄”,反而对朱寅的评价极低,称他不过是“掾史手”而已。

明初书家书风,既称“馆阁体”,又称“中书格”。所谓中书格,其意有二:一是此类书体主要用于国家的诰敕及宫殿匾额;二是此类书体的笔法,极其端楷,以示“庄严典重”。至弘治、正德以后,姜立纲不但楷法严整,而且善画。立纲之书,字体端方肥俗,如唐人院体,一时慕效,成为胥史的“模范”。于是,中书格书体又被人讥为“胥书”。当然,若是只因吏胥习此书体,而后将中书格视为“俗笔”,显然并无足够的依据。正如俗医误杀人,不可称神农作《本草》,因此流害天下。其实,姜立纲书法中,有些作品极有“和雅之度”。明人李日华认为,明代书家,得虞世南正脉之人,除了“二沈”之外,当数姜立纲。此评虽属一家之言,但亦不失公允。

三、“王学”崛起与文人书法的勃兴

自正统以后,明代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士大夫“乐市居之嚣华,厌田里之俚朴”,陆续移居城市。二是在北京这样的繁华都市,五方所聚,在社会群体中,开始分化出大量的“风流汉子”“专以嫖赌致钱,充花酒费”。这显然是城市化加速以后的必然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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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德符《万历野获编》

成化、弘治之际,堪称明代文明初盛之会。国力强盛之余,社会因之发生转型。这可从三个方面观之:一是社会秩序的变动。成化、弘治以后,由明太祖朱元璋确立的“祖宗之道”与“祖宗之法”,渐渐趋于废弛,以致“风俗偷薄,习尚浮靡,人民嚣顽,抵冒殊扞,德色谇语尚形于父母,剟帘剽金每肆于白昼”。正如李梦阳所感叹,成化、弘治年间,“工日粗矣,商日伪矣,农日惰矣,士日嬉矣,官日营矣”。尤其是“其代速矣,消长起落促促矣”一语,更是足证当时社会变化之迅速。二是制度隳废,势必导致风俗变化:“制度立,然后可以阜俗而丰财。今天下财用日窘,风俗日敝,皆由制度隳废而然也。”制度一旦隳废,那么贵贱不再有等,上下不再有别。随之而来者,则是风俗的变化。士民不识四礼,从冠盖、宫室、饮食、舆马,至冠、婚、丧、祭,大多超越名分。三是从“四民异业”,转而变为“四民相混”,亦即士与农、商相混。尤其是在徽州,士大夫家大多经商,“以畜贾游于四方”,不但“士而商”,而且“商而士”。

明代中期以后的文化变迁,当开启于王阳明与李梦阳。就学术而论,白沙、阳明崛起,“海内翕然宗之”。两人学脉虽稍有不同,但对于道均能做到“卓然独悟”“挽末学之支离,而扶乾坤于再造,可谓有大功于圣门矣”。阳明之学,其功评说不一:或如赵志皋所言,“中起振铎,迷醒寐觉”;或如金声所言,阳明是“古今有数人物”,阳明之学,更是“拔人疑根,长人志气,益人思智”,孟子之后,“决无出阳明先生右者”。就“修辞”之文学而论,李梦阳崛起,“四方响应,各当雁行”“请室茂陵,则其滥觞者耳”。

以社会转型为土壤,以文化变迁为先导,作为文人书画表征的吴中书画,随之崛起。汪道昆诗云:“我朝能事属东吴,碧浪兼天蹴五湖。祝允明书沈周画,一夫树羽一援桴。专门只数两君子,合璧唯应文太史。大耋争夸身手强,吴兴之后无如此。速肖先亡彭孔嘉,升堂入室周公瑕。”其代表人物为祝允明、沈周、文徵明,文徵明的传人又有文彭、周天球。随之而来者,则是书法的革新,并呈现出以下两大特性:一是跳出“师法”的窠臼,进而转向“师心”,祝枝山、徐文长的狂草,无不充满张扬的个性;二是吴中(以苏州为中心)文人书法的盛行。

明代中期的书家,大抵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道学书家,其代表人物有陈献章、王阳明、湛若水;另一类是吴中文人书家,以吴宽为先导,以祝允明、文徵明、王宠、陈淳四家为代表。

陈献章是明代“心学”的开创者,同时又是明代道学书家的奠基者。他喜欢绑缚秃帚为笔,“作擘窠大书”。按照王世贞的评骘,陈氏擘窠大书,“中亦有一二笔佳者”。王阳明之书,行笔较为爽劲,但“结构处甚疏”。湛若水之书,大多模仿陈献章,就天然处而言,尚不及陈献章,只有他的署书,“差有骨”。需要指出的是,道学书家并未真正成为明代中期书法的主流。

最能代表明代中期书法成就的,是吴中文人书法群体的崛起。吴中书法的先导,应是吴宽。吴宽,字原博,号匏庵,苏州府长洲县人。吴宽原本不以书家著称,真、行二体,均模仿苏轼,但其最大的贡献,在于“起雅去俗”。从俗至雅,大抵已经说明明代书风转向的关键。继吴宽而起者,分别是文徵明、祝允明、王宠、陈淳,号称吴中“四名家”。关于吴中文人书派,王世贞云:

我明书法,国初尚亦有人,以胜国之习,颇工临池故耳。嗣后雷同影响,未见轶尘。吴中一振,腕指神助,鸾虬奋舞,为世珍美,而它方遂绝响矣。

吴中文人书派崛起之后,显然引发了书风的转向,其影响力几乎到了“家临池而人染练”的地步,“法书之迹,衣被天下,而无敢抗衡”。相同的看法,亦见诸谢肇淛、邢侗两家的评论。根据谢氏的看法,吴中文人书家,各具特点。文徵明之书,极意结构,疏密匀称,位置适宜,如八面观音,色相具足,被谢肇淛评为明代书苑中“盖代之一人也”。祝允明、王宠两位文人书家,在书法上的最大成就,在于保存“晋、唐法度”。相较之下,文徵明之书,法度有余,神化不足;祝允明之书,劲而稍偏;王宠之书,媚而无骨。邢侗也将文徵明之书置诸吴中书派第一,称其“更胜国至今,文徵仲差可比肩”。此外,祝允明资才迈世,只是隤然自放,导致其书法不无“野狐”之气;王宠秀发天成,清池惠风,“加以数年,未见其止”;周天球秃颖取老,堂堂正正,所缺的是“佳趣”。谢、邢二氏的评骘,固属一家之言,但大抵已经道出吴中书派的底蕴。

吴中四家书法,各具风格,各有所长。文徵明书风,规仿诸家,包括欧阳询、苏轼等,所书小楷,相当精绝,扬名海内。尤其是隶书,已入钟繇之室。至于篆书,文氏并不轻易为他人下笔,但亦可入于能品。归隐之后,文氏书风有所变化,书笔视平日小纵,且更显苍老秀润,时时有“法外趣”。尤其是文氏《咏花》诸作,笔法草草,看似并不用意,却又天真横出。据其自述,书风有巙巙子山笔意。相较之下,子山之书,尚多近媚,而文氏则以风骨取胜。

王世贞云:“天下法书归吾吴,而祝京兆允明为最,文待诏徵明、王贡士宠次之。”可见,王世贞将祝允明的书法排在吴中四家之首。在明代中期,祝允明草书、隶书的艺术地位,可与李梦阳之诗、沈周之画并称。祝氏书风,少年、中年各有不同:少年时所书杂诗,多为小行楷书,看似草草不经意,实则“流丽有态,时时媚眼”;中年所书,虽不无出入,但“往往自杨少师、豫章、襄阳来”,疏瘦横放,不求尽合。祝允明书法的渊源,王世贞有如下整体概述:“京兆少年楷法自元常、二王、永师、秘监、率更、河南、吴兴;行草则大令、永师、河南、狂素、颠旭、北海、眉山、豫章、襄阳,靡不临写工绝。晚节变化出入,不可端倪。风骨烂熳,天真纵逸,直足上配吴兴,它所不论也,唯少传世。”祝允明书风,以“颠”为艺术特点,本似张旭之颠,但又时时阑入米芾之颠。当然,也不可一概而论。祝允明所书《徵仲灌木图歌》,虽极其纵放,但结法不疏,运腕极劲。故王世贞以“王谢门中佳子弟”比拟祝氏书法,云:“虽偃蹇纵逸,而不使人憎;跳荡健斗如祭将军,而有雅歌投壶风味。”可谓切中肯綮之论。

王宠书法,初学孙过庭,其后参用《黄庭》、智永,自成一家。吴中书派,自祝允明之后,王宠之书,被推为“白眉”。然王宠之书,姿态有余,而气骨不古。王宠资性颖异,尤其是行书,“疏秀出尘,妙得晋法”。邢侗曾将王宠、祝允明、文徵明诸家书法加以比较,更为偏爱王宠,认为王氏书风,源自王献之,“疏拓秀媚,亭亭天拔”,胜过祝允明之“奇崛”,文徵明之“和雍”。

陈淳,字道复,以字行。陈淳正书,初从文徵明而入,本欲取文氏之“风韵”,却反而流入“媚侧”。陈氏行书,出于杨凝式、林藻,老笔纵横可赏,而结构多疏,最终成为“南路”体的滥觞。

胡直在论述明代中期书风变化时,有云:“予尝习观弘治以前书,咸出中锋,虽有未工,其生气自殊。正德以后,古法荡矣。”所谓的“古法荡然”,其实正是明代中期以后书法风气的最大转变。稍加概括,大致体现在以下五个方面。

其一,署书的转变。这又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立纲体”的出现。所谓“立纲体”,以姜立纲为代表,书风堪称明初“二沈”之流亚。姜立纲,字廷宪,温州府瑞安县人。擅长楷书,明代内阁中书科撰写制诰,书体均以姜立纲为宗。姜氏之书,不过将二沈书体稍作变化,使其更为“方整”。就书体而言,堪称“工至”,但不免陷入“俗累”。一旦盛行于世,不免令人有“一蟹不如一蟹”之感。二是匾额书体的变化,八分书开始流行。如题匾之书,原为真书楷体,后转而变为八分书,藉此“藏拙”。

其二,文人书法趋于恶道,尤以丰坊为甚。丰坊家中收藏丰富,多有古代碑刻。他就一一临摹,自大小篆、古今隶、章草、草书、行书,无不明了,但笔法“颇滞”。所著《笔诀》一册,采古代八法精语,但时时“傅以己意”。就书法而论,丰坊有“书学”,却无“书才”。可见,丰坊笔法,并非没有烂熟,只是已经堕入“恶道”。

其三,草书趋于狂放一路。如昆仑山人张诗的草书,颇为狂放,且有笔力。李开先曾戏谑张诗道:“君书揭之壁间,不独惊人,亦可以驱鬼也。”可见,张诗草书,有流于鬼符之讥。真正趋于狂放的草书,是祝允明一路。如祝允明书《季静园亭诗》,“以大令笔作颠史体,纵横变化,莫可端倪”,虽与八法不无小有出入,但无不出自“铁手腕”。这就是所谓的狂放,一旦超越于此,即会流入牛鬼蛇神。

其四,书法趋于师心,且独出机杼。一方面,重视对前人的继承,如祝允明说:“今评书者,知祖羲献而决不学羲献,此旨吾不解也。”另一方面,又讲究自己的个性创造,“胸中要说话”。他说:“多处不可多,少处不可少。大处不可大,小处不可小。胸中要说话,句句无不好。笔墨几曾知,闭眼一任扫。”这无疑与阳明“心学”的崛起不无关系。明代中期书家的书论,无不具有“师心”的趋向。如钱进即对“法”与“巧”两者之间的关系,做了颇为深入的讨论。他说:“法者,迹也。巧者,所以神妙也。吾将心致其巧,终不致泥古法迹。”这种不拘泥于过去“法迹”,转而“心致其巧”的说法,最终使得钱进书法能够自成一家,受到士大夫的珍重。陆深讨论书法,既主张“神彩”与“形质”合一,又倡导“心正”“气和”。在此基础上,他更偏于“重心”或“重悟”。他说:“凡书,必资神遇,不可以力求也;必资心悟,不可以目取也。”又说:“古人书法,皆由悟入。”换言之,书法应当追求“通变”。他说:“凡书,通即变。晋、唐名书,各变其体以传世。若徒执法,终非自立之体也。必也旁通点画之情,博究始终之理。”诸如此类的说法,无不是明代中期书法趋于“师心”的真实反映。

其五,“南路体”的出现。南路体书法,滥觞于陈淳,以陈鹤、杨珂为代表。这一书体有三个特点:一是正书从“风韵”转而变为“媚侧”,行书结构多疏;二是真书略取钟繇之法,反成“蒸饼”之态,而狂草更是纵横如同“乱刍”;三是从习学“二王”,转而趋于“放逸”,以致“柔笔疏行,了无风骨”。

四、晚明社会危机与书法史的转向

晚明时期,社会陷入危机。这种社会危机,早在正德、嘉靖以来,已渐显端倪。余珊在上奏中,将其称为“时政十渐”,分别为“纪纲渐颓”“风俗渐坏”“国势渐轻”“夷狄渐强”“邦本渐摇”“人才渐彫”“言路渐塞”“邪正渐淆”“君臣渐暌”“灾异渐臻”。万历以后,朝纲颠倒,国是混淆,“人各有心,下争为政”。民心犹如“实炮”“捻一点而烈焰震天”;国势犹如“溃瓜”“手一动而流液满地矣”。毫无疑问,社会已经陷入“衰世”。这是一种“末世之政”,贪贿成风,白昼为盗;更是陷入了“大乱之道”,民穷财尽,盗贼横行。于是,社会呈现出各种各样的病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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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枢《唐枢集》

国家与社会一旦陷入危机,文化势必做出调适。晚明文化的变迁,大致有两大趋向:一是对王学的修正。王学末流,流弊日甚,“侈张顿悟,厌薄真修,誉陆诋朱,尊释卑孔”,显然已不再适应日渐动荡的社会。于是,在王门后学中,已有自我反思及其修正的趋势。如王畿云:“始吾以致知为然也,而不知有遗于物。”就此语而论,高攀龙断言:“盖姚江之门亦已觉之。”至于其他学者,更是对王学加以修正。顾宪成以“性善”为本体,以“小心”为工夫,对王学多有纠正。二是“实学”思潮的兴起。晚明学术,已从“玄虚”转向“平实”,不再是“悬空学问”,而是追求“切问、笃行之学”,学问从“平实地上”去做。明代实学思潮,由丘濬开其源。宋儒真德秀著有《大学衍义》一书,关注的核心内容为格致、诚正、修齐等“内圣”之学,至于“治国平天下之要”,反而付之阙如。鉴于此,丘濬著《大学衍义补》一书,“采辑五经、诸史、百氏之言,补其阙略,以为治国平天下之要”。其目的在于,“审而择之,酌古准今,因时制宜,以应天下之变,以成天下之务”。明末陈仁锡编辑《经世八编类纂》一书,收入八部有关经世致用一类的书籍,首部即为《大学衍义补》。可见,丘濬及其所编《大学衍义补》,堪称晚明“实学”思潮的嚆矢。比丘濬稍晚,黄佐在正德十六年(1521年)的廷试策中,提出“实理”“实践”“实见”“实用”诸说;其后,王廷相提出“通变致用”之说,倡导“学求适用”“政自道出”。诸如此类的看法,无不内涵实学思想的因子。一至晚明,实学思潮甚嚣尘上,几已成为晚明的主流意识。

随着社会普遍陷入危机,以及“实学”思潮的崛起,晚明的书法随之发生两大转向:一是一些书家谨慎地适应已有的社会变化,在书论、书风上呈现出“趋实”的艺术倾向;二是文人继续掌握书坛的话语权,甚至出现了以董其昌为代表的“南宗”之论。

晚明时期,从帝王到文人士大夫,均不乏书法名家。以帝王为例,明神宗号称“天纵多能”,在髫年时“即工八法”,赐给张居正、申时行各位大臣的堂匾,均亲自手书,极其伟丽。其后,神宗书法渐入“神化”之境。据沈德符回忆,他幼年时曾见到宫内太监手中所捧的金扇,扇子上有神宗御笔,书法“龙翔凤翥,令人惊羡”。随后,沈德符又从内阁大学士王锡爵家,亲眼看到神宗批答的诏旨,间有改窜之处,但运笔之妙,“有颜柳所不逮者”。按照沈德符的评价,明神宗的书法成就,已经超过明宣宗。崇祯皇帝“聪明天纵”,在万几之暇,尤其工于翰墨。史载崇祯帝喜欢书法,从临摹虞世南入手,书风似欧阳询。崇祯十一年(1638年),崇祯御笔书写两幅楹帖,赐给扬州盐曹太监杨显名。其中公署楹帖云:“台上清霜凌草木,军中杀气动旌旂。”私宅楹帖云:“陌上尧樽倾北斗,楼前舜乐动南薰。”崇祯帝又赐给吏部侍郎董邃初十字,即“珠藏泽自媚,玉蕴山含辉”,中间加写一个“帝”字,并钤上“崇祯建极之宝”的玉玺,笔势飞舞。董含临摹其中四字,作为自己书斋的匾额。以文人士大夫为例,诸如邢侗、董其昌、张瑞图、王铎,无不是晚明声名颇著的书法家。邢侗,字子愿,山东临邑人,万历二年(1574年)进士。7岁时即能作“擘窠书”。13岁时,楷书临摹王宠之体。24岁登第,殿试卷书体,杂用沈度、王宠、赵孟頫诸体,以书法擅场。至晚年,邢侗书名益重,“购请填咽,碑版照四裔”。尚书王洽集邢侗之书,刻《来禽馆帖》行世。于是,济南文采风流,几乎与江左文、董,先后照映。董其昌,字玄宰,别号思白,松江府上海县人。董其昌晚年行书,被归庄誉为“三百年之冠”。其得意之处,凌驾米芾之上。即使是中年之笔,风韵神采,有仙人啸树之致。怀素草书,自称前无古人。董其昌临摹怀素草书,往往可以乱真。尤其是董氏所临《自叙帖》,气势飞动,溢于毫素。当然,谢肇淛对此临摹之帖,尚有诸多不满。谢氏认为,董其昌所临《自叙帖》,尽管已经超越诸家,然观其运笔转摺之处,多有不尽自然,且多败笔。为此,谢肇淛得出结论:学习古人书法,以“神似”为上,“形似”次之。张瑞图,字长公,号二水,福建晋江县人。张瑞图凭借“善书”之名,活跃于天启六年、七年(1626-1627年)之间,“覆用为累”。即使如此,张瑞图的书法成就仍然难以抹杀。张氏书法奇逸,于钟繇、王羲之之外,颇得张旭、怀素、孙过庭之流韵。张瑞图与邢侗、董其昌、米万钟一起,号称“明末四大书法家”,且有“南张北董”之称。王铎,字觉斯,号十樵,河南孟津人。王铎“耽翰墨,工诗”,所赋五言诗,多至万首。王铎善书,负有书名。每次下笔,让两人在面前铺开缣素,下笔犹如风雨。王氏诗歌、草书,号称“妙绝一时”。崇祯帝曾拿出十把扇子,命王铎书写。当然,除了诗歌、书法之外,王铎“不习吏事”,被人轻视,讽其“只是写字,余无他长”。确乎道出实情。

晚明书法,在书论、书风上各具特点。下面依次加以诠释。

其一,书法理论的探讨及其总结。在书论上,晚明的书家已将“临摹形似”与“用笔之意”加以有机地结合。这又可从以下三个方面观之:一是反对“模拟”与“奴书”。如隐士顾源曾与焦竑讨论书法,认为书法必须具有四分的“古法”,三分的“己意”,才能达臻妙境。不然,纵然每笔都能模拟古人,最终还是沦为“奴书”,不足为贵。高僧紫柏大师最为反对“奴书”,认为书家学书而“死于法”,即为“奴书”。一方面,紫柏所推重的,是在“纵横变态”之中,时时显示出“法”;另一方面,则又主张保留书家自己的“天机”,犹如龙虽不见,但有时不得不暂露自己的“头角”。二是模拟与创新的合一。如胡直在讨论书法时,倡导放纵而不逾矩法。一方面,胡直贬斥“优孟学孙叔敖”,认为言言笑笑,即使何等“近似”,终究不离“伶工相”。这犹如人,即使“妩若少女,骁为健儿”,但还是缺乏自己的“神气”。另一方面,胡直倡导放纵而不逾矩法,认为学书必须“如珠走盘,不越于盘者”。这犹如人,只有精神行于骨肉之内,才能使“骨不孱,肉不溢,而秀杰之气自著”。邢侗对书法“规矩”有独到的理解。他说:“入乎规矩出乎规矩,出乎规矩入乎规矩,始可与论水墨毫颖之业矣。”李流芳正确解决了“用笔之意”与“临摹形似”两者之间的关系。一方面,他认为,学书以得其“用笔之意”为贵,不专以“临摹形似”为工;另一方面,他又强调临摹的重要性,认为“不临摹则与古人不亲,用笔、结体终不能去其本色”。唯有多临摹古帖,才能“自渐趋本色以造入古人堂奥也”。三是对书法理论加以系统的总结。谢肇淛云:“甚矣!书之难也。陆子传有书才而无书学,王元美有书学而无书法,周公瑕有书法而无书趣。得其趣而又得其法,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细绎其义,无非是倡导书家应该兼有才、学、法、趣“四长”。王世贞编有《古今法书苑》一书,对书法的起源、演变与书法流派加以总结。对于书法的功能,一向存有两种看法:一种是“急书”之说,将书法等同于“菽粟布帛”,肯定“同文之用”,可以“周中国而施蛮貊”;另一种是“卑之”之说,认为书法仅仅是“一艺之微”,终身投入其中,只会“敝精神而无益于时”。王世贞否定这两种说法,认为书法包含着“六义之精煜”,可以与日月“相为昭”,甚至“则乎岳峙”,川流走飞,与自然合为一体。

其二,书风的内在转向。考究晚明书风,存在着以下两大转向:首先,是诰敕之书的转变。所谓诰敕,属于“王言”,必须假手词臣之手,此即“口代天言”。按照明代的制度规定,词臣所撰诰敕,必须呈送内阁,由内阁大臣点定,方许登轴。然后再由中书舍人录副,交付史馆。历代诰敕,从梁武帝到唐代,无不形成一种惯例,即诸臣得以自书诰敕。到了明代,书写诰敕,由专门的“中翰”职掌,即使臣子擅长书法,亦不可自书诰敕。随之而来者,则是明初馆阁书体的勃兴。值得注意的是,晚明的封诰,出现了两种转变:一是以金书封诰为贵。臣子上请金书封诰,始自隆庆年间,最初并不以金书为贵,而后“琅捡涂金”,蔚为一时风气。二是诰敕并不全由中书舍人书写,通常会聘请名家手书。尤其是诰敕录副,一般聘请善书之人书写,其目的在于借助有名的书法家“为王言增重”,以便垂之永久。这些替人录副诰敕的著名书家,主要有陈继儒、董其昌、米万钟等。其次,是书风的转向,主要是向“复古”的转变。晚明时期,显然已经形成一种“复古”的风气,学士大夫“事事返古”,即“诗必《骚》《选》,文必西京”。影响所及,在书法上,也往往“陋近体而摩古法”。与这种复古风气相应者,则是出现了两种转向:一是书法理论上“敦古”之说的盛行。如孙应鳌在论及“章草”一体时,认为这种书体“去分隶未远,古点画皆有矩矱”,贬斥后世书家“信手师心”,甚至“蔑古程而不准”。为此,他主张书法理应“敦古”,穷尽河源,“当溯龙门而上之”。屠隆同样反对“狃俗书而忘古文,局凡体而昧灵篆”,进而倡导恢复古时“帷裳大带之制”,以及“宫悬清角之雅”。二是文字书法著作上复古之作的出现,尤以吕充符《六书古韵谱》一书为代表。此书在许慎《说文解字》的基础上,将文字从唐、宋以溯六朝、晋、魏,而后达于西汉、周、秦,甚至对汲冢竹书、岣嵝二酉、霞俎云笈、芝检石函,亦无不加以精研,藉此究心六书的“要眇”。究其目的,在于打出“慕古”的赤帜,使人获睹崆峒石鼓之文、秦碑汉碣之旧。

五、余论:几点新思考

通过对明代书法变迁的动态考察,显然有利于就明代书法史进行更为深入的探究。这当然不是要在整体研究的基础上得出一个结论,而是将其贯穿于整个书法艺术史,进而做一些新的思考。

首先,将艺术史置于社会史的视域下加以观察,是艺术史研究的新趋向。这是一种新的研究路径,旨在实行研究方法上的“科际整合”,亦即藉此考察艺术与社会的互动关系。作为艺术的一个门类,传统中国书法显然也受到了社会转型的影响。这一点毋庸置疑。

其次,书法并非始终与社会变迁呈现出一致性,而是有其独特的内在变迁理路。书法史内在的变迁理路,足以说明以下事实:明代书法艺术史已经开始呈现出“多样性”的色彩,进而按照自己独特的规律盛开精神繁花。

再次,职业书法家与业余书法家之间的互动关系。通观明代的书法艺术史,固然在明初时期宫廷职业书家得以重用,且形成独具特色的馆阁体书法,但随着明代中期以后吴中文人书法的崛起,职业书法家的文化权力随之丧失,取而代之的则是业余书法家在书法领域中话语权的增加。自从董其昌《画禅室随笔》中借助禅宗南北两宗之说,转而肯定南宗的地位,更使文人书法统治明代书坛。随之而来者,则是文人“业余精神”的勃兴。

文章发表于《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2024年第6期33-46页,参考文献从略,引用请据原文并注明出处。

[引用格式]陈宝良.社会转型视域下明代书法的内在演变[J].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2024,16(06):3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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