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你平时会多久清理一次房间?
我今天学到一个冷知识,屋子里脏乱差是个危险信号——它意味着主人很可能已经生病了。
精神科医生林不周告诉我,如果房间脏乱到影响健康的程度,这代表房主的自理能力出现了问题。
在精神科,这不只算生病,还病得很严重,已经达到了精神残疾的程度。
林不周还告诉我,她曾经接触过一个类似的病例。
这位大叔在十几万一平米的学区房里,堆满生活垃圾和排泄物,病得最严重时,他会光着身子出现在社区里。
可当他被送进精神病院,他的病反倒被精神病人治好了。
丁二是从一个像垃圾场一样的卧室里,被人翻找出来的。
那是一间50多平米的两室一厅,位于市中心最繁华的商区附近,因为是学区房,前年还卖出了一平米十几万的高价。没人能够想象,在这样昂贵的地段,有一间卧室,堆满酒瓶、生虫的饭菜,和腐烂的排泄物。
唯一有人还在生活的证据,是桌子上放着的一副棋盘,黑子和白子有序地排列在网格之中,守护仅有的秩序。
如果此刻有人能从上帝视角俯瞰这间卧室,就会发现,屋里的人、四处倒下的酒瓶、和塑料袋里的盒饭,似乎也构成了某种棋局。
丁二光着身子坐在床上,很久没有动一下,旁边躺着浑身屎尿的母亲,也久久不动。
他们都还活着,却像早已干枯了的木乃伊。
当社区工作人员把丁二送到我们精神病院时,我很难想象,一个40多岁的中年男人,在这样的环境里,度过了人生绝大部分时间。
他哥哥哭着跪在地上,“求求你们把我弟弟收进精神病院吧,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咿——呀——”
2023年的某个午休,我隐约听到院子里有人唱戏,带着实习生小石和护士长出去看,才发现来了新的病人,丁二和他妈妈。
看见丁二的第一眼,我脑海里浮现出三个字:木乃伊。
他光着干瘦的身子,蹲着,整个人缩进一件陈旧的黑色西装外套里,浑身酒气。满脸的胡子参差不齐,光溜溜的头顶旁边,黑色长发已经打了结,不知道多久没洗了。
旁边的老太太满头白发,穿一件带脏印子的绿色连衣裙,唱着戏,在歌词停顿处,用手比划出戏曲动作。
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却形成了某种威慑,送他们来的十多个中年男人站成一个圈,时刻提防着他们反抗或逃跑。
我和护士长前去查看他们的情况,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刺鼻的味道,两人的衣服上,结着干结成块的屎尿,护士长走近了那名老太太,尖声对四周的人说,“这身上皮肤都烂了,化脓了,搞不了。”
老太太继续唱着,丝毫没有被打断。
她身上再次渗出了屎尿,连着衣服上结块的屎壳,往下渗出一滩污水。
“去厕所去厕所。”护士长赶紧扶着老太太离开。
市中心S社区的凌主任跟我介绍,刚被扶走的老太太有精神分裂症,蹲地上的中年男子是她儿子,总是酗酒,影响治安,要我们查一查有没有精神病。
中年男子姓丁,在家排行老二,所以叫丁二。
丁二大哥告诉我们,弟弟小时候一直很“正常”,成绩中上,只是身材瘦弱,力气小,和同学玩不到一块儿,平时就喜欢看看围棋,研究棋谱。到了中专,丁二不再读书了,他在国营饭店打过两个月的工,因为笨手笨脚,经常挨骂,就辞职了,之后再也没工作过。
丁二父母都是国企退休工人,母亲在三十年前,也就是丁二读中专时,出现了精神分裂症。这么多年,丁二和母亲同吃同住,甚至睡在一起,由父亲照顾着。
丁二最严重的问题是酗酒,他大哥说,丁二小学的时候就喝过酒,中专辍学后,开始天天喝酒,他印象里一天能喝三瓶白的。他还买了很多棋谱,每天在家摆棋子,说想当职业棋手,但在家人看来,这只是酒后的幻想。
两年前,丁二的父亲去世,大哥又在非洲工作,母子俩全靠社区工作人员照顾。
没人在身边管着,丁二酗酒的问题更严重了,没人知道他每天会灌自己多少。
凌主任说,“丁二喝多了以后,经常光着身子,坐在马路边,浑身酒气对路人说话。他还会直接进商店拿酒喝,把酒瓶乱扔在路边。昨天还坐在小学门口光着身子喝酒,很多家长都报了警。”
我默默记下丁二的病史,却觉得他未必有精神病,只是酒喝多了,影响了大脑。
这时候,护士长也带着老太太回来了,她评估我们科收治不了老太太,得送去妇科住院。
于是一大群人在精神科的院子里分成两半,一半陪同丁二办理入院,一半送老太太去妇科。走向医生办公室的路上,我依然能听到老太太咿咿呀呀的声音,但丁二对此毫无反应。
我忽然想到,当母亲在孩子未成年时出现精神病症时,孩子一起“生病”的概率,其实很高。
我有个朋友,她妈妈有精神分裂症,母亲觉得孩子出门就会被掉包,世界上都是恶势力。当母亲指着路人,描述他们会如何害她时,孩子只能被动认同母亲的思想。
对于未成年来说,他们难以意识到父母出现了精神异常,也难以区分,到底最亲密的人眼里的世界是真的,还是外人眼里的世界是真的。他们无法脱离父母独立存活,就只能认同亲人眼里的世界,才能继续生存下去。
尽管后来,她考上名校,还是在什么是真实的世界的混乱下积重难返,最后选择上吊自杀。
她去世前曾写过一篇文章,标题就叫“我妈没疯”。
我忍不住想,丁二从少年时期开始,就和精神分裂症的妈妈生活在一起。在他心里,是否也会认同母亲的世界,觉得她没病呢?
不过,眼下当务之急是先让他戒酒,以他一天至少三瓶白酒的量,真像他大哥说的,哪天喝死了也不知道。
确定要收下丁二以后,我喊刚入科的实习生,“小石,这个患者你多看看,就归你管了。”
一旁留着长发、画着七彩指甲油的少年,羞涩地连声答应。
丁二入院后,护工给他换了衣服、洗了澡,他像是一个提线木偶,明明醒着,却没有任何主动的动作,护工想让他自己洗漱,他却对指令无动于衷。
护工当面抱怨,“这人怎么这么臭!”
丁二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属于活人的生气已经被抽走了。
洗漱完,丁二躺在床上动也不动,明明洗了澡,凑近依然能闻到一身酒气,像是被酒精腌入了味。护工喊他吃饭,他不动,把饭打好放他床边,也不吃,埋头就是睡。
隔天我再查房,他身上的酒气淡了不少,他没有像别的戒酒病人那样坐立不安的躯体反应,只是睡觉,吃饭也只吃一点。
我估计他是酗酒太久,仍然在混乱的状态,丧失了基本的吃饭、说话、行动的能力。
接下来几天,丁二大部分的时候都在睡觉,不太理人。
真正能够交流,已经是一周后了。他不再躺在床上,原本油腻打结的头发和胡子都被理短了,配上秃头,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大叔。
看到我们,丁二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棋子。”
他从床底下拿出了一个棋盘,上面摆着被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橘子皮和橙子皮,颜色深的橘子皮是黑子,颜色浅的橙子皮是白子。
丁二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堆被撕成小块的纸片,语气严肃地说,“没有棋子,拿个棋盘来有什么用,这个摆不好,会飞。”
小石看着棋盘说,“黑棋好危急!”
丁二摆了一个巧妙的棋局,双方势均力敌,走了整整一盘,但橘子皮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逆境。
我说,“我让你哥哥把棋子带来。”
丁二不听,提了更多要求,“第一,我要回家喝酒,第二,我要棋子,第三,我要吃烤鸭。”
我说,“你戒酒都要至少一个多月。”
潜台词是,再喝下去真会出人命。我见过这么多戒酒病人,也没见过丁二这种能昏睡这么久,不吃不喝的。
丁二勃然大怒,“怎么可能一个多月,我要回家。”
我只能说,“之前你喝了酒,在外面不穿衣服,还直接拿店里的酒,不付钱,很多人报警,现在是社区送你来的。”
丁二仿佛打开了话题,没头没尾地说起了自己的“零花钱”。
他说,“我本来三十块钱一天零用钱,还能吃烤鸭和酱牛肉,后来变成二十块,现在变成十块了,十块钱能做什么你说。”
我回想起丁二大哥说的,“为了不让他喝死,只能一天给他十块,即使全买酒了,也能控制住量。”
小石试着问丁二的过去,当初为什么辍学?怎么接触到的围棋?和父母的关系怎么样?
但丁二只说,“哦”、“还好”,加上从北方来的小石听不懂丁二的南方口音,两人驴唇不对马嘴地问答了一会,丁二真正明确表达出来的只有,“不让我喝酒,那我要酱牛肉,烤鸭也行。”
说完,他站了起来,双手抓着裤腰,往下一拉,在床边脱下了裤子,只听见一阵水声,丁二对着床边的地板,开始尿尿。
我和小石连忙退后了几步,害怕被溅到。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发愁一会护工要怎么打扫这里,我偏头看了一眼小石,他慌乱地躲到我身后,满脸写着崩溃,惊呆了说不出话。
查完房,小石跟在我身边,不停重复着精神分析的课本里写的,各种和“屎尿”有关的解释。
“随地小便也许象征着他在生活里感到失控?喝多了酒,他的自我控制能力降低,表现出对规则或权威的反叛。你说呢?”
我说,“你别扯这么多黑话了。”
“丁二才刚来,你想一下,如果一个人长达三十年的时间里不出门,和有精神病的母亲待在一起,现在有什么体验?”
小石犹豫了下,“好像,是对社会规范的不满,甚至是一种自我破坏的表现。”
但他怎么也想不通,丁二怎么会直接当着我们面尿尿。
我让小石先别想了,有空去和丁二聊聊,看怎么才能帮到他。
他把这事放在心上,那段时间,我在办公室里都看不到小石。他有时候陪着丁二下棋,有时候丁二在病房里走动,他就像一个跟班一样,默默走在丁二身后,俩人时常比划着什么。
有天午休,患者都去睡觉了,我在办公室吃外卖,小石跑来我旁边,说要和我聊聊,我看了看趴在另一个工位上睡午觉的同事,让他凑近点,小声说。
据小石观察,丁二最主要的问题在于生活自理能力。
他常常大小便到病房地上,惹得护工破口大骂,他不喜欢穿衣服,不知道要按时按点吃东西,不会洗脸刷牙,甚至不知道要怎么拿牙刷。
他吃完饭,不洗碗,直接把餐具收进柜子。
但小石觉得,丁二并不是故意的,而是他没有基本的生活常识。他教过丁二怎么洗碗,挤一下洗碗精到海绵上,沿着碗用海绵擦一遍,再用水冲掉。
刚教完,丁二没有反应,但下一顿饭吃完,他就会自己洗碗了。
我忍不住想,丁二入院前,长达三十年里,都没怎么出过家门,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也许母亲对他的影响很大。但这个问题我们都没法回答。
丁二入院一周后,丁大哥要启程去非洲了,他和凌主任一起来探望了丁二。
丁大哥拿了一叠棋谱、丁二的笔记本和棋子,凌主任提了很多水果。丁大哥说,他去非洲至少要八个月,这段时间,丁二就交给社区的凌主任了。
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这不相当于把人扔在精神病院了?
我和小石都暗暗攒着一股劲,想让他们等着瞧,丁二绝对有独立生存的能力。
在小石的帮助下,丁二住进来的第一个月,已经学会了刷牙洗脸,吃完饭要洗碗,不能随地大小便。他的头发胡子不再油腻打结,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内向的普通大叔,但还是不太喜欢穿衣服。
一个月后,小石实习结束,我收到了他在回北方的火车上发的消息。
“要是我前几年没有从抑郁里恢复过来,可能也和丁二一样,不愿意出门,没法工作,待在自己的世界里,研究一些不用和人打交道的东西,然后逐渐和社会脱节。”
其实我和实习生小石已经认识五年了,也多少了解他的过去。
他来自北方的一个农村,从小身材瘦弱,说自己充满了“性缩力”。被同学孤立,外加父亲喝酒打人,母亲总是对他抱怨生活,他在高中得了抑郁症,一度休学。
休学后,他每天都在看哲学,但依然无法叙述出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他开始看精神分析的书,由此和我成为网友。
当时,小石说想学习精神分析,而他满口“虚无”“渺小”或“人注定会死亡”之类的话,让我很难猜出他看精神分析,到底看进了什么。
我给小石介绍了一个精神分析流派的咨询师,还推荐给了他几本书,后面他复了学,新的梦想是成为一个“伟大的精神分析师”,最后报考了医学院,与父母的关系也好转了。
今年暑假,他来我们科实习一个月,正是觉得他会和丁二有共同话题,我才让他多管管丁二,就像是照顾曾经某个时刻的他自己。
小石继续说,“我昨天看了丁二的棋谱,真的很神,就是很高,我都看得不是很懂,他棋谱上每一步都很巧妙,我要是能多待一会儿,就能多和他学几天。”
我去病房里找到了丁二,给他看了小石的消息,想给他一些鼓励和支持。
但丁二似乎不太记得小石,也没有要告别的意思,只是说,“你要找个人和我下棋。”
他指着棋谱说,“於之莹就好,你找於之莹来和我下棋,一个方部的那个於。”
我估计他这会儿还没完全清醒呢,拿手机搜了一下,发现於之莹是个拥有百度百科的围棋大师。
我苦笑道,“我做不到。”
但小石走了,我又不可能时刻陪着丁二,我突然想到,有没有可能给丁二找几个棋友,让他通过围棋,慢慢走出自己的世界呢?
我先是翻出了家里的旧手机,下载了围棋app,让丁二试着玩玩。
但他没下几步,就说电脑“不会下棋”,太拙劣了,不下了。
我让丁二试试在线对弈,却发现他只是自己默默摆棋谱,完全无视对方,时不时说,“这人水平太差了,换一个!”
有时他已经被包围了一大片,我急着喊,“注意这里!注意这里!要被吃了!”
他仍然没有维护那一片棋,最后被吃了一大片,气得他说“不行不行”。
丁二在线玩了几局之后,就说,“我不下了,你给我找个和我水平差不多的,不要业余的。”
看我不理他,他又说,“有个alpha go下赢了李世石,你帮我找alpha go和我下。”
我上网搜怎么找“alpha go”下棋,却发现它没有开放。对于丁二提出的各种要求,我经常觉得生气,但想到他在外面可能因为性格原因吃了很多亏,还是心软地找了几个人陪他下棋。
我第一个找来的是护工王师傅,过去常常见他下围棋,水平应该不错。
那天,活动室非常安静,大家都在屏息围观。丁二坐在电视下方的位置,王师傅坐在对面。丁二执黑子,护工执白子,你一招,我一招。
但是很快,连我,一个不怎么懂围棋的人,也发了不对劲。
丁二没落几个子,就说,“你这样下不对”,甚至上手去动对方的棋,引来众人困惑。
发现败局已定,丁二继续说,“不能这样下,你水平太差了”,直接走了。
过了几天,丁二又找了几个患者下棋。
据我所知,战绩是全败。
再后来,他干脆不下围棋了,说自己要玩象棋。但他似乎不太懂规则,也不怎么去吃别人的子。
我问丁二,“怎么不下围棋了?”
丁二说,“这里的人水平都太差了,下不了。”
我问他,“你过去和什么人下过棋?”
他从中日围棋友谊赛开始说起,讲到自己小时候和两个高手下过,一个70多岁,是他哥哥的数学老师,还有个高手,据说是个教动物知识的老师,但那都是十岁左右的事了。
再之后的三十多年里,他好像想不起,还和什么活人下过棋。
我们病房因为人手不足,护工常常会让病人一起加入大扫除。
刚开始,我看别的病人都在擦玻璃、擦扶手,只有丁二在那里闲着,我就问护工,“能不能让丁二一起来打扫?”
护工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干活的,要会干活,才有活干。”
我想想也是,丁二不久前连自己的碗都不洗的。
但住院时间久了,丁二生活自理能力逐渐提高,他能把自己洗漱收拾得很干净了。有天大扫除,所有患者一起擦洗窗户,有人擦桌椅,有人擦把手,每个人都有事做。
我经过的时候就在想,丁二呢?不会又一个人在角落里闲着吧。
结果没走多远,就看见他一脸懒散地擦着椅子的扶手,动作很慢很慢,不过擦得很精细。不知道护工什么时候也开始让他加入大扫除了。
丁二依然没有放弃自己的棋牌事业,又过了几天,他开始主动询问不同的人,要不要打扑克牌。这次丁二不再是常败将军,因为组织起了很多牌局,还逐渐拥有了自己的“小弟”。
他在病房里组起了一个“打牌俱乐部”。
其中一个坚定的追随者叫小武,三十多岁,大学毕业生,后来出现了精神分裂,即使吃药,也持续有幻听和被害妄想的症状。
每次出院,他都会努力建立新的生活,旅游,租新的房子,在不同城市找工作,但他时刻会感受到周围人的恶意,实在控制不住打人的欲望时,他就打电话给警察,说,“我好想打人,我克制不住了,快把我送精神病院!”
听说他每次在路上打了人,尤其是打了男的,经常会被反暴打一顿。
丁二入院后,小武进进出出了好多次,有次小武入院后,眼神呆滞,神情紧张,说,“我要找丁二一起。”
护士接诊的时候,小武像是疯狗咬人一样,突然面露凶光,开始打护士,还好护士是个高大的男子,挡住了小武,将他关进了单独的房间。
当时走廊上很多人围观,丁二也看到了小武发作时的样子,但他没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
过了几天,小武被放了出来,他像是村口那种龇牙咧嘴的小狗,每个人路过他都恨不得赶紧走,躲得远远的,怕他随时在蓄力准备进攻。
只有丁二会绕到他身边,没什么情绪地问,“小武,打牌吗?”
于是小武大部分时间,都跟在丁二后面,像是丁二的小跟班。
我查房时问,“丁二,你和小武关系不错啊。”
丁二说,“小武啊,他是一个特别单纯善良的人。你再多找几个人来陪我打牌。”
后来又来了一个叫阿四的患者,45岁,精神分裂症,全身都是幼儿涂鸦一般水平的朴素刺青。他是个货车司机,十年前因犯罪入狱了两年,听说住在监狱的精神病院。
出狱后,阿四被货车公司辞退了,他大部分时间待在家里,偶尔打打零工。
他已经和老婆离了婚,但仍和老婆与女儿住在一起。阿四的前妻是个很酷的阿姨,将头发剃了一半,另一半漂了颜色,顶着一头朋克的造型,独自将女儿拉扯大。
前几个月,阿四莫名说要贷款十万,买一台出租车,来赚钱贴补家用,仿佛完全忘了自己离了婚,也忘了前科和疾病。
前妻察觉出阿四的异常,不让阿四贷款,阿四急了,拿刀说要杀老婆,他女儿报了警,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阿四的监护人是女儿,说永远不会把阿四接出院。
阿四就这样在精神病院住了下来,直到遇到了丁二。他说,“丁二是他唯一的好朋友”。
这三个大叔每天凑到一起,似乎也不聊什么,就是到处走来走去,一起打牌。我不太理解他们的友谊,要知道,精神病人各有各的奇怪,比如所有人都害怕暴力的小五、曾经持刀的阿四,但是丁二恰好那么地“目中无人”,见到他们就一句:“打牌吗?”
我能感觉到他们仨成为朋友以后,两位真正的精神病患病情都稳定了下来,而丁二也慢慢能开始社交。
我想,他们就这样待在精神病院里也挺好,三角形是最稳固的关系。
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平静什么时候会被打破。
丁二入院半年后,有一天,凌主任突然告诉我,丁二妈妈去世了。
丁二妈妈先是在妇科住了一周的院,然后住进养老院,最近健康急速恶化,在ICU住了一段时间,去世了。
但他们没打算告诉丁二,也没准备让丁二出院参加妈妈的后事,说是人手不够。
我突然想起丁二刚来的时候,他妈妈在旁边生动地唱戏,周围人都觉得那场景诡异、恐怖,只有丁二安安静静地蹲在妈妈身边,一动不动。
我还是希望他能知道妈妈的事。
那天,我查房的时候找到了丁二,酝酿了好久,才开口,“你妈妈前阵子进了ICU,前几天已经去世了。”
他没什么反应,说,“我妈妈,我妈妈,我要出院回家,去看妈妈。”
语气却像是问人打不打牌那样,非常平静。
因为办丧事,丁家大哥也从非洲回来了,期间来看了丁二,他只说,“丁二现在很好,继续住,下次回来再接他出去”,就走了。
我猜他没有一点把弟弟接出去的意思。
但丁二已经在精神科里,建立起新的生活秩序。他没再提过出院,也没再提过妈妈的事。
我查房时,丁二只说,“找个人来陪我下棋”“你再给我纸笔”“我要打牌”。
我每次查房的时候,他就跟在我后面,不断重复这几句话,有时候把我烦得想大吼。等社区送来这些东西不知道猴年马月了,我就上淘宝买了八块钱五副牌,拿给丁二,他才消停了一阵子。
过了几个月,他又开始天天跟着我,说,“我要牌。”
我问,“之前不是给过你五套牌了吗?”
丁二说,“已经打烂了,摔掉了。”
扑克牌还能打烂?
丁二说着,从床底下拿了一个箱子出来,里面有十几副扑克牌,每一幅牌都打得软软的,边缘都是毛边,丁二拿了几张出来,“你看这张,还折了,这张裂了。”
我一看,真的是“打烂了”,这得打得多认真啊。
这次我在淘宝上买了十块钱十五幅牌,但我和丁二说:“我只能一次给你两幅。”过了几天,丁二又找我要牌,说已经打烂了,我一看发现,前几天的新牌,现在已经毛边了,于是我又给了两幅,看来这15幅扑克牌用不了半年,又得批发新的了。
我不一次性给丁二所有牌,是因为护士长劝过我,“不能一次给,病号天天拿来赌博,管不住了。”另外,他每一次来找我要牌,都是一次他和人沟通的训练,将来有天他离开病院,礼貌的说话方式、有理有据的表达,都是他能用上的经验。
一年后的某天,查房的时候,丁二主动要来找我聊聊。
这是他第一次愿意和我诉说,我怕他改了主意,站在病房门口的走廊上,和他就地聊了起来。
丁二面无表情地,用浓重的口音说,“我和我妈妈在情感上很契合,但在生活习惯上不和。”
我第一次听丁二主动讲起妈妈,马上问,“生活习惯上,具体有哪些不一样的?”
丁二继续说,“她屎尿总会上到外面,她很胖,坐在马桶上也会拉到外面,后来她连厕所都不去了,直接就在床边上厕所,后来床都不下了,直接拉在身上。”
之前我隐约猜测,丁二辍学不出门的时间,可能也是丁二妈妈出问题的时候。
我问,“你妈妈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丁二说,“是我中专的时候。小学时不这样,她以前还会给我烧饭,烧的蒸鸡蛋,酸菜豆芽,豆腐也很好吃,之后也不烧饭了,一个人在家里打毛线。”
果然,我继续问,“她当时受了什么刺激,或是生了什么病吗?”
丁二说,“我不知道。我妈妈只是生活不能自理,她很正常,不闹,也不乱说话。”
我意识到,在丁二的世界里,他妈妈没有病。
我想起那个去世前写下“我妈没疯”的朋友,也许他们的世界里,要长久面对的问题是,如果家人有病,那么从小吸收了家人的价值观的自己,到底有没有病?
他们要怎么面对整个世界上那么多陌生的没病的人?
那天,丁二和我聊起很多他小时候的事情,他小学的时候,在电视上看中日围棋友谊赛,那时还是黑白手转的电视,他看到聂卫平、马晓春等人下棋,开始对下棋感兴趣。
他没有零用钱,就偷拿家里的钱,去商场买了围棋和棋谱,但从来没有和人下过。
他当时想,只要把棋谱彻底研究透彻,找个职业一段的人下一局,就能成为职业棋手。
但读小学的丁二,买了棋谱回家后,却发现常常看不懂,就很挫败。他买了十几本棋谱,其中一本叫作《马晓春的三十六计》,丢了,怎么找都找不到,他一度觉得,自己看不懂棋,都是因为少了这本棋谱。
后来一度想放弃围棋。
他甚至把围棋子上用笔写了“将士象车马炮”,准备改下象棋。但是后来,又在报纸上看到了一个喜欢的棋谱,又重燃了对围棋的兴趣。
丁二上中专后,母亲的“生活习惯越来越不好”“她厕所也不上,在床上撒尿,到了厕所也不在坑里撒尿,撒到后头去,搞得一团糟”。也是从那时开始,丁二不再想上学,频繁地偷家人的钱喝酒。
丁二的父亲和学校谈好了,只要让丁二去考试,抄完考卷,就让他毕业,所以丁二还是拿到了中专文凭,只不过丁二说,“那是假的文凭,混来的,中专读了什么我都不知道。”
丁二父母都是国企职工,母亲办了病退,有退休金,钱都由父亲管理,父亲要照顾母亲和丁二,还要工作,还会给生病的母亲发零花钱。
这么多年来,丁二就过着时不时偷钱出去买酒,每天和妈妈待在房间里不出门,大部分的时间都喝得醉醺醺躺着,偶尔醒来就暗自研究棋谱,没有朋友,也没有工作的日子。
丁二的大哥中专毕业后就去外地打工了,他不想回到这个家,再后来去了非洲的工地工作,一直到现在五十岁了,也没有结婚生孩子。
40岁时,丁二和爸爸说,“我已经老大不小了,我这辈子没有工作,我想要一点零花钱。”
丁二爸爸说,“给你20块零花钱。”
丁二讨价还价,“能不能24块钱,我好吃烤鸭。”
丁二爸爸说,“那就算个整,30块,三张。”
再后面的几年,丁二终于有了自己的零花钱,直到父亲去世,丁二才不再有“一天30元”的约束,他拿着母亲的退休金,酒越喝越多,除了喝酒和躺着,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了。
一年前,丁家大哥回来后,发现了惊人的一幕——
家里臭气熏天,满是腐烂的屎尿和食物,堆满了各种酒瓶,凌乱不堪,丁二光着身子,没有表情,也不理人,和浑身屎尿的母亲坐在床上。
丁家大哥也是毫无依靠的老光棍,他一下子崩溃了,去社区和派出所哭,“求求你们救救我妈妈和弟弟,再这样下去,他们会死”。
我问和刚送进来的时候像是换了个人的丁二,“你后面有什么打算?”
我以为会再次听到丁二说“出院喝酒”这类的事。
没想到他说,“我很感谢我哥送我过来戒酒,因为喝酒,我钥匙已经掉了十几把,裤子掉了十几条,再喝下去就会死,现在身体调理好了,接着就是调理思想,好了之后要出去工作,后头时间还长着。”
我问,“你想做什么工作?”
我在想丁二是不是还在以成为职业棋手为自己的目标。
丁二说,“我想去非洲跟着我哥哥干,如果不行,我看能不能问社区要个环卫工作。我从小身体太弱了,人瘦,吃得又少,没力气,做什么工作都被骂,被骂了就不想做了,但是我住院这段时间,我身体调好了,有力气了,我就要出去工作,然后去俱乐部找人下棋。
别人吸毒住的是戒毒所,我喝酒住的是戒酒所,戒酒所。”
母亲去世后,丁二像是从和母亲共生的关系里挣脱了出来。他成了病房大扫除的主力军,会主动帮忙病房打扫卫生、擦窗子拖地。会督促别的患者打饭,偶尔还会和病房里的护士护工聊几句。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好奇丁二过去的经历,和他在病房、活动室里聊了很多。每次聊天时,旁边都坐着他现在一起打牌的老兄弟们,时不时会被人打断。
丁二说,“我哥哥刚开始在734上班,后来去了南极园,给人按摩,再往后就出海了。我也是,我中专读完也上班,在和园宾馆干了四个月,去924干了几天,去898干了几天,就被退掉了,工钱就三百块。现在不同了,我哥哥一个月万把块,我一分钱也没有,连个底子也没有。”
旁边的患者说,“你不要发牢骚了,我上班的时候也……”
我想让丁二继续说,问起他和家人的事。丁二继续说,“我家一到夏天,苍蝇蚊子蜘蛛蟑螂老鼠都有,不是人住的,二三十只苍蝇在那绕来绕去。地面也不行,一刮厚厚一层泥。”
“那时候我还喝酒,更是一比吊糟。我哥哥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我喝酒,我妈妈不能自理,就不回家了。”
“我的家里事最多了,三言两语讲不完。”
我问他,“是什么事?”
他说,“家破人亡。”
“我现在想,我要改过自新,我哥哥能干,我不能干吗?我在医院里懂得不少,怎么生活,怎么做人,怎么交际,怎么学习。”
在旁的患者自顾自地接话,“行啦,别想着回家啦。”
丁二没理他,继续和我说,“现在医院里面最干净的就是我们房间,别的房间脏的不得了,味道特别重,我们厕所什么都没有,清清爽爽干干净净。”
我惊讶道,“真的吗?”这我还真没注意过。
旁的患者继续插话,“和你讲真话你也不相信,和你讲假话你也不相信。马上丁哥要唱歌了,我的未来不是梦。”
我迟疑地看了下丁二。
没想到旁边的患者说完,开始自己唱《我的未来不是梦》,轻轻晃动着打拍子,陷入到自己的世界里。
丁二继续说,“我要好好反省,我为什么走到这一步,我出错到底出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因为我喝酒,不重视家,不重视钱,不重视照顾老人,每个人都有缺点,我缺点可能就在这里,我还是有几次机会,我没有把握住……”
丁二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我们一起停下了对话,只听见旁边的患者还在唱着。
“我知道我的未来不是梦,我认真地过每一分钟,我的未来不是梦,我的心跟着希望在动,跟着希望在动。”
我发现林不周有一个特点,就是她永远愿意相信,你是会好起来的。
社区主任嫌丁二累赘,亲大哥嫌丁二麻烦,把他丢在精神病院里,不愿多管。
只有林不周愿意带着实习生,教他怎么上厕所、怎么吃饭洗碗,给他买八块钱五幅,十块钱十五幅的扑克牌,让他能和牌友们一起玩。
丁二最终的诊断是“酒精所致精神障碍”,这不是什么绝症,能治,能好。
但真正笃信这件事的,可能只有林不周和她的同事们。
丁二表面的问题是酗酒,但这实际上意味着,他封闭了自己的世界太多年,早已失去了正常和人交往的能力。林不周做的,就是帮他一点点搭建起和人相处的机会,锻炼社交能力,让他相信自己是有价值的,而不仅仅沉溺于棋谱里。
丁二的病房里,堆着半个身子那么高的笔记,全是他这些年攒下的棋谱。但有一天,他告诉林不周,除了少数几个,可以把剩下的都扔了。
那一刻,林不周想,也许丁二真正做好了和世界交手的准备。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赵岛泥 小旋风
插图:鱼头
本篇11146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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