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地上新疆的公司，就没有不卖这个的。”“盗窃亲本何其猖獗，他们把偷来的亲本种在隐蔽的大棚里，某品种的父本、母本，市场上大品种的亲本名称写得清清楚楚，不管有没有用先偷来留着。”
2022年7月，新疆天椒红安种业科技股份有限责任公司（简称“红安公司”）就名下辣椒品种“红龙23号”在全国大规模维权。该品种连续多年为全国最大制干椒品种，红安公司每年辣椒种子收入约3亿元，其中约70%为“红龙23号”，据此红安公司长期位居全国蔬菜种子企业十强，2024年位居全国第四。
本案涉案企业十多家，涉案人员超30人，有超过10人曾被采取刑事强制措施，其余人员大多在缴纳数额不等的保释金后取保候审，涉案企业分布在辽宁、山东、安徽、江苏、甘肃和新疆等地。
不同于一般的销售假种子和套牌侵权，本案被定性为侵犯商业秘密罪，属于刑事犯罪。目前在我国种业领域，以“侵犯商业秘密罪”定罪的维权案件不多。
目前，相关案件已经由新疆司法机关办理结案。一审中部分被告人侵犯商业秘密罪成立，被判处有期徒刑、缓刑并处罚金。有的被告人与红安公司进行多次沟通谈判，在给予合理赔偿后被公安机关解除监禁。
业内人士表示，商业秘密已成为种业维权的重要手段，本案是全环节、全要素、全链条打击种业领域侵权犯罪的典型案例。
“只要是红龙23都要”
2023年5月6日，立夏，大雪过后的新疆巴州弥漫着烟雾和焦味。“完了完了，这不全完了。”辣椒种植户李雪一夜无眠，忙着收拾自家30多亩地。辣椒苗移栽才几天，却被十年不遇的大雪严重冻伤。为了阻止冷空气下沉，当地农户焚烧大量沾了水的秸秆、木头、泡沫、棉花，旧轮胎因为耐烧成了抢手货。
▲雪后的辣椒苗（受访者供图）
巴州全称为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位于新疆东南部，境内有著名的楼兰古城和罗布泊。巴州下辖的焉耆、和静、和硕、博湖等县是国内最大的集中制干辣椒种植基地，常年种植面积在70万亩左右，这其中，80%以上是一个名为“红龙23号”的品种。
业内人士向农财宝典记者介绍，“红龙23号”干椒色价高、辣度低、香味浓，不但适合提取辣椒红色素，也是餐饮企业必备的原料。较好的市场前景和高产优质的特点使该品种的种植效益明显好于其他品种。 （辣椒红色素是一种在食品工业中广泛应用的天然原料，用于各种食品着色。）
“这个品种皮实、高产，2017年试种时亩产600多公斤，每公斤接近10元。”种子经销商王青是红安公司在和硕县的代理商，此前当地大多种植美国红、墨西哥甜椒等常规甜椒，“亩产最多300-400公斤。”
数据显示，新疆制干椒种植集中在南疆地区，2024年总面积约150万亩，其中“红龙23号”约80万亩，巴州占了大头。2022年新季“红龙23号”每公斤11元，以单产600公斤计，亩收入可达6600元，扣去成本亩收益达2000元以上，高于棉花、小麦等作物。
种辣椒有利可图引来了全国各地的辣椒收购商。“山东、河北、甘肃的老板在苗一种下就签合同买断，只要是红龙23都要，一亩定金在1000元左右。”“有的还没移苗就以4600元一亩的价格包了，农户收了钱后续啥都不用管。”“流转面积少的上百亩，几千亩的也不少。”一位辣椒大户向农财宝典记者表示。
“为了抢地种辣椒，每亩地租甚至达1500元，1000元拿不到好地，颇有赌的成分在里面。”“如今大雪一下，换宝马的计划搁置了。”“本地的老板跑不了，外地的都想着跑路，定金也不要了。”雪后的田头，农户聚在一起讨论。
据红安公司销售人员介绍，“红龙23号”自2018年开始推广，每年呈20%～30%的增长，2023年在新疆种植面积约70万亩，2024年为80万亩，连续多年成为全国最大的制干椒品种。
红安公司前身为成立于2001年的新疆红安种业有限公司，袁隆平农业高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曾控股。作为一家专注于辣椒全产业链运营的企业，目前已形成辣椒种业、辣椒红色素提取和辣椒制品加工等三大业务板块，年营收近10亿元，其中辣椒种子年营收超3亿元，“红龙23号”约占70%，2024年排名全国第四大蔬菜种子公司。
除了种子，红安公司收入更多来自于产业链下游，作为全球第二大辣椒红色素供应商，辣椒红色素年营收约4亿元。
▲新疆巴州等地大面积种植“红龙23号”，大雪后农户为辣椒烧烟抗寒
“凡是上新疆，就没有不卖这个种子的”
“x红6号”“聚x5号”“辣x20”……“红龙23号”大火后，新疆种子市场上出现大量类似品种。 这些种子差异不大，价格却远低于后者。“正品种子3680元一公斤，套牌的2000多就能买到，尽管纯度和芽率不够，质量也没保障，但农户都知道是红龙23，低价就是最大的诱惑。”业内人士表示。
记者走访过程中发现，有经验的种植大户都只认红安的牌子，“这些套牌种子根本不管质量，出了问题卖种子的就跑路了”“我们还是相信红安这样的大公司，人家全程做技术服务，种子质量非常好。”
红安公司销售人员向记者介绍，2018年“红龙23号”开始小规模制种，2019年便发现有人在私繁滥制。“一制种就丢了，还没推广就被偷走。”发现侵权后，红安公司2019年着手取证，并委托资质齐全的业内权威检测机构进行鉴定，2022年7月到公安机关报案。
据农财宝典记者在2023年调查统计，本案至少有10人被采取刑事强制措施，其余涉案人员大多在缴纳30万～100万元的保释金后取保候审，涉及企业来自辽宁沈阳、盖县、喀左，安徽萧县、砀山，江苏徐州、甘肃酒泉、山东青岛、新疆巴州等地，从亲本盗窃到私繁滥制，再到套牌销售，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侵权犯罪链条。
“凡是上新疆的，就没有不卖这个种子的。”安徽某涉案种子公司负责人说，2020年他以每公斤1500元从东北进了50公斤“红龙23号”种子，再以每公斤2600元销往新疆。2021年又进了250公斤，2022年8月份，就在东北供应商被抓后的几天，他还联系向其要货。最后和公安机关落实的侵权数量是一百多公斤。因涉案金额不大，他是为数不多交了30万元就得以保释的。
安徽的“红龙23号”种子大多来自东北，也有涉案公司自行在山西忻州等地繁制。“收款签样时明面上说是‘金塔’，实际上大家都心照不宣。”（金塔是一种早年间源自韩国的杂交辣椒品种，曾经国内推广。）
安徽萧县有多家种子公司涉案。萧县与江苏徐州接壤，常住人口超过100万。2020年4月，安徽宣布最后9个贫困县脱贫，其中便有深度贫困县萧县。辣椒制种是萧县的支柱产业，有规模化成体系的代繁制种体系，年产辣椒种子占全国约30%。
▲安徽萧县的辣椒制种大棚
杜某某是萧县一家涉案种子公司负责人，他在2011年注册公司开始代繁制种，也搞育种。“这么多年就育出一个薄皮皱甜椒，还被手底下干活的农户偷走，三株8000元卖给了县里的同行。”2020年他给这个品种申请了植物新品种权。
他同样以“金塔”的名义，按每公斤1200元从东北购进“红龙23号”种子，再以每公斤1980元卖给帮他在新疆跑业务的“小年轻”，双方约定以2200元卖出。结果掮客以2800元卖出，赚得比他还多。
向杜某某提供“红龙23号”种子来自东北某蔬菜种子繁育合作社，案发后该合作社负责人与相关种子代繁商已被追究法律责任。
至于“红龙23号”亲本是如何流失的，受访各方未给出明确答复。红龙23号每年制种面积在两三千亩，由于花期授粉的人力需求极大，制种田广泛分布于国内多地。“采取保密措施的难度大，监控、铁丝网啥都弄上也防不住。”红安公司负责人表示。
业内人士介绍，“ 蔬菜制种效益较好， 盗窃亲本何其猖獗，他们把偷来的亲本种在隐蔽的大棚里，某品种的父本、母本，市场上的大品种的亲本名称写得清清楚楚，不管有没有用先偷来留着。”
“对不起，是我们不对”
辽宁某种业有限公司也是本案重要的侵权方，该公司同为国内重要的蔬菜种子公司，在番茄育种上处于国内领先水平。知情人士透露，该公司“每年光卖番茄种子的营收就有1个亿”，官网上介绍公司理念为“发现创造快乐”“真诚守信”“务实创新”。
红安公司与该公司曾在2021年底就“红龙23号”侵权有过一次和解。“2021年夏天我们就知道了，大家的制种田都挨着。”红安公司负责人回忆，当年11月份，透过行业内的中间人，红安公司到沈阳面谈。
“一进门就道歉，红龙23这个事是我们不对，你们也来了，我们就沟通解决。”红安公司负责人表示，该公司的认罪悔过态度让他们措手不及，考虑大家都是业内知名企业，双方在隔天就签订了和解协议。
记者调查时看到了材料显示，红安公司以市场价格收购该公司繁制的近6吨“红龙23号”种子，同时要求该公司不得以任何形式和手段繁制、销售“红龙23号”及其亲本，红安公司保留追究侵权的权利。协议签订于2021年11月21日。
红安公司负责人表示， 这些侵权种子经公司质量检测不能达到公司合格种子标准，全部做报废处理。
公开信息显示，红安公司的种子质量标准高于国家标准。 辣椒杂交种子国家质量标准为纯度≥95%，发芽率≥85%、净度≥99%，水分含量≤7.0%； 红安公司100克/罐包装辣椒杂交种子的标准为 纯度≥96%，发芽率≥95％，净度≥99％，水分含量≤7.0%；11500粒/罐包装的标准为纯度≥98%，发芽率≥97%,净度≥99%，水分含量≤7.0%。
但在不久后，红安公司再次发现该公司在偷偷制种。“一笔讹了我们近千万元，当年确实没卖了，结果隔年又繁上了。”“简直是拿刀子在你腿上割肉，再这样搞下去我们公司彻底完了。”红安公司负责人说。
另一位知情人士透露，经多轮沟通谈判，在给予红安公司合理赔偿后，该公司的三位高管已于2023年陆续被公安机关解除监禁。
目前，红安公司每年“红龙23”种子销售量接近40吨。“这还是在打掉侵权种子后的数据，萧县每家至少都在一吨以上，哪个不超过两三吨，山西忻州的还没抓到。” 红安公司负责人感叹维权实属无奈，再不采取措施将侵蚀我们一半的种子市场。
早些年，全球辣椒红色素产业在中国、印度两国间竞争激烈。 “红龙23号”出来后，印度的本土常规品种产量、抗性均远不如前者，相对提取成本因此大幅上涨。 如今全球95%以上辣椒红色素产自中国，原材料均为“红龙23号”，定价权由中国掌握。
业内不少同行对红安公司“打趴”印度辣椒红色素产业的事迹津津乐道。如今新疆每年生产40万～50万吨“红龙23号”干椒，一半用于提取色素，一半走向全球餐桌。当地辣椒产业不断完善细化，目前巴州已建起数万亩辣椒专业育苗厂、近百家辣椒颗粒加工厂和4家辣椒红色素提取厂。辣椒产业成为当地的最重要的支柱产业之一。
据了解，红安公司曾有另一个名为“红龙13号”的品种，2015年推广面积曾达30万亩，是当年最大的杂交辣椒种。“这个品种就被侵权搞死了，推了五六年就乱了套。”知情人士表示，亲本被盗，套牌满天飞，严重影响了企业的研发积极性。
“市场上各大品种的父本母本，牌子就吊着种在那，你痛心不痛心，我们还不维护自己的权益？”“以前蔬菜种业巨头普遍在中国制种，占全世界供应量60%以上，有些品种甚至达100%，为什么现在全走了？”业内人士表示。
“商业秘密对于种业维权日益重要”
种业领域的知识产权包括植物新品种权、专利权和商业秘密等，其中最重要的知识产权是植物新品种权，专利权是保护创新主体动物和植物品种生产方法的重要途径。商业秘密保护则是种业企业内部管理的重要组成，是企业重要的无形资产，是企业竞争力的具体体现。
《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侵犯商业秘密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规定》已将植物新品种的繁殖材料作为商业秘密予以保护。2022年年底，最高人民法院审理了第一起涉及育种材料商业秘密的案件，判决明确，通过育种创新活动获得的具有商业价值的育种材料，在具备不为公众所知悉并采取相应保密措施等条件下，可作为商业秘密依法获得法律保护。
红安公司是“红龙23号”的植物新品种权人。农业农村部科技发展中心官网显示，“红龙23号”2018年5月10日申请植物新品种权，2022年5月10日获得授权。该品种的父本、母本均以获得植物新品种权。
“红龙23号”于2017年9月30日获得品种登记。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农业部公告第2588号中，关于“红龙23号”特征特性描述中，有“无限分枝类型”“株高70厘米左右”等字眼。
网上信息显示，“红龙23号”母本为HT40，父本为HB4054。母本选育自引进的美国高色素辣椒品种4437。 （选育过程为：引进美国高色素辣椒品种4437，当年春季种植，9月红熟后对F1代留种，经8代单株自交选育成自交系，即为母本HT40）
“红龙23号”育成人介绍，这个品种母本筛选自一个美国杂交种，色价非常高，但抗性较差。 父本源自“红龙13号”变异株，配合力强，但选择一直不稳定，选育了十几代一直变化，最后分了几个类型选。
“父本选了五六代后和母本做了杂交，但还是不稳定，不稳定后分了三个类型，从高到低的株型，后来矮株型表现得非常好，到南疆给足水肥后，能长到80公分。 ” “红龙23号”育成人 向农财宝典记者表示。
为何以商业秘密作为维权手段？红安公司负责人解释，民事维权的线太长，违法成本太低，屡禁不止。一些人瞄准大品种，伸手就能赚几百万，为什么不去侵权呢？“是否侵犯商业秘密，法律会给出答案，而且罚钱只是治标，审判才是治本。”
如何界定侵犯商业秘密罪是本案最大焦点之一。
《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的相关规定，第二百一十九条规定，侵犯商业秘密罪是指，有下列侵犯商业秘密行为之一，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或者单处罚金；情节特别严重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 金：
（一）以盗窃、贿赂、欺诈、胁迫、电子侵入或者其他不正当手段获取权利人的商业秘密的；
（二）披露、使用或者允许他人使用以前项手段获取的权利人的商业秘密的；
（三）违反保密义务或者违反权利人有关保守商业秘密的要求，披露、使用或者允许他人使用其所掌握的商业秘密的；
明知前款所列行为，获取、披露、使用或者允许他人使用该商业秘密的，以侵犯商业秘密论。
多位涉案人员认为，“东北、山西、酒泉遍地都是这个品种，还能算侵犯商业秘密吗？”“我们只是从东北买进种子再卖出，顶多只能算品种侵权吧？”
记者在本案一份一审判决书中看到，法院审理认为，“红龙23号”亲本“HT40 X HB4050”属于商业秘密保护的客体，作为通过育种创新获得的具有育种竞争优势的育种材料，具有商业价值，不为所属领域的相关人员普遍知悉也不容易获得，且经权利人采取了相应的保密措施，符合商业秘密的构成要件，理应受到法律的保护。
另外，案涉亲本是否属于商业秘密不以当事人的主观意志来判断，只要符合商业秘密的构成条件，即为商业秘密。
业内专家表示，商业秘密的主要依据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反不正当竞争法》。在种业领域，育种创新过程中形成的品种资源、育种材料、中间材料、制种亲本（自交系）、育种方法、制种技术等技术信息，以及各种商业经营信息，如果具备不为公众所知悉并采取相应保密措施等商业秘密的保护条件，可作为商业秘密获得法律保护。
“目前相关案件已经由新疆司法机关办理结案。”该专家指出，保障粮食安全要害在于种子和耕地。私自盗窃亲本、种子私繁滥制、套牌生产，侵权假冒等违法犯罪，严重扰乱种业市场秩序，妨害种业健康发展。商业秘密日益成为种业维权的重要手段，本案是全环节、全要素、全链条打击种业领域侵权犯罪的典型案例。
红安公司负责人表示，维权打假是一个持续性工作，该公司成立了专门的维权小组，将继续采用法律手段打击侵犯公司品种权的行为，保护自身合法权益，同时持续加大科研投入，不断推出更好的辣椒品种。
记者 丨张植宏
编辑丨农财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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