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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易》学,本于田何。然据《汉书·儒林传》,言田何授东武王同子中,雒阳周王孙、丁宽,齐服生,皆著《易传》数篇,同授淄川杨何。又谓丁宽事何,至雒阳,复从周王孙受古义。是王同之《易》传于杨何,与丁宽虽同出田何,然厥后施、孟、梁邱三家,均承丁宽弟子田王孙之传,而王同之学遂绝。惟《儒林传》又言梁邱贺从太中大夫京房受《易》(别一京房)。房者,淄川杨何弟子也。房出为齐郡太守,贺更事田王孙,宣帝时闻京房为《易》明,求其门人得贺。是梁邱之学,兼由京房溯王同、杨何之传,然亦与丁宽之学相杂。时传杨何《易》学者,又有司马谈。

《史记·太史公自序》,言谈为太史公,受《易》于杨何。则谈与京房同师。谈子为迁,迁传父学,则《史记》述《易》之词,必为王同、杨何之故谊。考《史记·孔子弟子传》云:“商瞿鲁人字子木,孔子传《易》于瞿,瞿传楚人肝臂子弘,弘传江东人矫子庸疵,疵传燕人周子家竖,竖传淳于人光子乘羽,羽传齐人田子庄何,何传东武王子中同,同传淄川人杨何。”

又《儒林传》云:“自鲁商瞿受《易》孔子,孔子卒,商瞿传《易》六世,至齐人田何,字子庄,而汉兴,田何传东武人王同子仲,子仲传菑川人杨何,何以《易》元光元年征,官至中大夫。齐人即墨成以《易》至城阳相,广川人孟但以《易》为太子门大夫,鲁人周霸、莒人衡胡、临菑人主父偃,皆以《易》至二千石。然要言《易》者本于杨何之家。”

此史公叙《易》学之传授也,仪言田何授王同,而不及丁宽诸人:又仅言王同授杨何,而不及京房诸人;复言“言《易》者本杨何”:则史公言《易》,传父谈之学,由杨何上溯王同之传,与丁宽所传稍别,彰彰明矣。(或谓本于杨何当作田何,不知班据施、孟、梁邱三家之说,马承何说。师承不同,马言《易》本杨何、著己之师承所本也。)吟就《史记》述《易》者言之。《太史公自序)云“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

《周世家》云:“西伯囚羑里,盖演《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太史公自序》曰:“文王羑里,演周易。”(《日者传》引司马季主言亦谓自伏羲作八卦,周文王演三百八十四爻,而天下治。)是谈、迁皆以八卦为伏羲作,以重卦为文王作,与虞翻以重卦作于伏羲(此孟氏家注)者不同也。(据迁引司马季主言,则六爻必文王所作。)

《孔子世家》日:“孔子晚而喜《易》、《序》(《正义》云《序卦》也)、《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日: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是迁以《彖传》、《象传》、《系辞》、《文言》、《说卦》、《序卦》均为孔子作也。其不言《杂卦传》者,或杨何所传之本,与施、孟、梁邱不同,合《杂卦》于《说卦传》中,或上、下经而外仅分《序》、《彖》、《系》、《象》、《说卦》、《文言》为六卷,其次与《史记》所序同,与施、孟、梁邱十二卷之本不合,不得执班《志》所载篇目相附合也。又《史记》释《易》之文,亦多古谊。如《屈原传》:“《易》曰:‘井泄不食,为我心恻。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明,岂足福哉!”“泄”为“渫”字古文,“以”为“用”字确解。(《史记》引经多代以训诂字。)此承上文楚怀因不知人获祸言,则所谓“岂足福”者,即指不明之王言,言王以不明而丧福也,则“并受其福”亦指王言。与京房《易章句》以“受福”为“天下受福”者不问。

《太史公自序》云:“故(易》日‘失之毫厘,(徐广日一云差以毫厘。《汉书》迁传作失以毫匣。差以千里。’(徐广日一云谬以千里。《汉书》差作谬)故曰:‘臣弑君,子弑父,(《汉书》无日字。)非一旦一夕之故也,(《汉书》旦作朝,无也字。)其渐久矣。’”“失之毫厘”二语,见于《易纬·通卦验》《坤灵图》同),而《贾谊新书》(《胎教篇》)及《汉书·东方朔传》均引为《易》文,或杨何所传之本有此二语?“臣弑君”以下亦《坤文言》之词。)“其渐久矣”,《易》作“其所由来者渐矣”。引经之省文也。且字作朝,与易用为以同例。)据《史记》上文言弑君亡国,皆由于失其本,本即《易》之所言“积善”,弑君亡国即《易》之所谓“殃”。其所谓“渐”,即释殃之由积而成也。其以《易》文互相训释,与费氏家法相合。此皆杨何说《易》之例也。《伯夷列传》云:“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此引《乾文言》之文。“同明相照”二语,与今本不同,或系杨何之故本,或系史迁易词而训,然皆史迁通《易》之证。况史迁之说,多本于谈。

如谈论《六家要指》,首引《易大传》“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二语,此明六家异路,而所务则同。《史记》之论治术,多用此例,如《滑稽传序》引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高祖功臣侯年表》亦云:“今之未必尽同,帝王者各殊礼异务”。约其词,“要以成功为统纪。”《龟策传》言夏、殷、周卜筮法,谓“大小先后,各有所尚,要其归等耳”。又曰“化分为百室,道散而无垠,故推归之至微,要洁于精神也”。亦此“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之意,均用“同归而殊途”之义者也。又谈论《六家要指》曰:“尝窃观阴阳之说,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又以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为未必然。)《史记》之论卜筮诸术,均用此意。

如《日者传序》曰:“王者之兴,何尝不以卜筮决于大命哉!”《龟策传序》曰:“王者决定诸疑,参以卜筮,断以蓍龟,不易之道也。”又言:“君子谓夫轻卜筮,无神明者,悖;背人道,信祯祥者,鬼神不得其正。”盖史迁说《易》,不以卜筮为非,亦不拘墟于卜筮,与术数家言龟策者不同。然以上二义,均确述父谈所传;谈说复出于杨何,则杨氏说《易》之家法,固于此可睹矣。又《史记》述《易》,多举大谊。如《外戚世家》曰:“《易》基乾坤。”(下云:“《诗》始《关睢》,《书》美厘降,《春秋》讥不亲迎。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礼之用,惟婚姻为兢兢。夫乐调而四时和,阴阳之变,万物之统也。可不慎欤?”此即用古传“君子慎始”之说,与《序卦传》“有天地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之义合。盖亦杨何之谊也。)

又《田敬仲完世家赞》曰:“盖孔子晚而喜《易》。《易》之为木,幽明远矣,非通人达才,孰能注意焉!”(本于《系辞)“故知幽明之故”。)《滑稽传序》引孔子语曰:“《易》以神化,”《太史公自序》曰:“《易》以道化”,又曰:“《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案《易》不言五行,故《孟氏易》言阴阳气无箕子,以箕子言五行,《易》言阴阳,其道各别也。此言《易》著五行,或系杨氏说《易》已以五行之说参入《周易》,故史迁本之。又《易》以道化,盖即孔子之语小变之。若《易》长于变一语,盖亦以《易》为变易之谊,指“穷变通久”,“变动不居”诸语言也。)盖均王同《易传》之说,由杨何以授司马谈,故史迁著之史册。

若《律书》以律历通五行八正之气,并论阴阳之盛衰,《天官书》言天运之变,旁及天人相与之故,或亦杨氏《易》相传之义。自是以外,有可证古《易》异字者,于“井渫”及“同明相照”二语。如《天官书》云:“仰则观象于天,俯则法类于地。”足证杨本取法作法类。又云:“是以孔子论六经,记异而说不书。至天道命,不传;传其人,不待告;告非其人,虽言不著。”此即《系辞》苟非其人,道不虚行”义,足证杨本“苟非”作“告非”。均足证杨本之殊于今本。况《史记》书,又有本《周易》之义为说者。

如《楚元王卒世家赞》言“国之将亡,贤人隐”,即本“天地闭,贤人隐”之义。《留侯世家赞》言“学者多言无鬼神,然言有物”,即本“精气为物”之义。又《后汉书·郎颛传》引《易》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二语,或亦即《易》之佚文而引之者欤?若夫《春申君列传》载歇上秦王书,引《易》“狐涉水,濡其尾”二语,“汔济”作“涉水”,或系黄歇所据之本,或系史迁所改易,以训诂代本文,均难臆定。(又《蔡泽传》引泽对范睢,亦引《易》“亢龙有悔”。)然据《太史公自序》,谓:“先人有言:‘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则史迁曾以甄明《易》义为己任,惜所传之止于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