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还在上高三的我偶然在电视上看到了叶嘉莹先生的讲座,便用周末短暂的闲暇时间到灿然书屋寻找叶先生的书和她提到的诗词作品集。除叶先生的书,还买到一本宣纸线装的再造古籍《温庭筠集》。叶先生讲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细致入微,引起我对古典诗词的深入兴趣,彼时“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写信给叶先生,不仅谈及受她影响对诗词的一点粗浅的理解,还提到如果叶先生的书也以正体直排方式刊印,或许更能保留古典文学质朴真淳之美。没想到,很快收到了叶先生的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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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青年同学喜爱古典诗词,我很高兴。以前我也曾要求出版社用繁体直排印我的书,出版社以为那样会使同学们敬而远之,所以就改为简体横排了。早期上海古籍出版我的《迦陵论词丛稿》就是繁体直排的。

信是用电脑打印的,叶先生特意选用了正体字,并在落款处补上了手写的签名“迦陵”。当时,我在社团负责校刊《芳草》的编辑工作,上面有我分享读叶先生著作的文章,便寄呈了一册《芳草》,不久又收到了叶先生的覆信。两封来信的信封都是叶先生亲笔手写的,可见并非助理代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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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先生的覆信信封

叶先生的讲座和著作以及这两封简信改变了我的人生方向:彼时高中分文理,作为理科生且几乎确定报考物理和数学专业的我将“汉语言文学”写入第一志愿,并在数月后被中文系录取。对叶先生的著作喜爱至深,以至于入学军训时还携带了这册1982年出版的《迦陵论词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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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陵论词丛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刚上大学时我读不懂这本书,为此辗转联系叶先生的助理可延涛老师,因而有机会到叶先生家旁听她给硕博士生开设的诗词读书班。叶先生日常随和而慈祥,但讨论学术问题时严格而直率,我经常由于因袭并不可靠的旧说而被叶先生逼问到不知所措,这个过程督促我翻阅了百年间唐宋诗词研究的经典著作并养成了独立思考的习惯。

叶先生把主要精力奉献给了诗词教学和普及工作。有专家提出不宜高估叶先生的学术成就,当然,对任何人的学术成就都要据实评价,哪怕像钱锺书、程千帆这样的知名学者也要以同样客观的尺度加以衡量。以《迦陵论词丛稿》而言,该书初版首印一万册,两年内售罄并再次加印,当属叶先生影响力最大的著作之一。在梳理学术史和不断涵咏阅读后,我逐渐理解了其中蕴含的学术志业和文化信念。

叶先生在该书后叙中提出的古典诗歌具有感发生命的作用这一核心理论,是延续《毛诗序》“六艺”以降直至王国维“境界说”的诗教传统,符合文学生成-传播现实的原创理论贡献。在修订再版时,这篇后叙被移至开篇,题为“古典诗歌兴发感动之作用(代序)”,成为叶先生“兴发感动说”最经典的表述。

更重要的是,自古以来,文学评论多为“高明者”的“独断之学”,缺少对作品的细微解析和对观点的深入论证。但任何学术观点都必须经过论证,如果不做论证而只是写些直觉性的诗文评论,即所谓“愚者千虑”也“必有一得”,只是“幸运”而已。叶先生在西方向海外学生和读者讲解中国文学,不能使用传统中国“不言自明”的文论术语,必须借用文献爬梳、逻辑分析乃至引用理论工具形象地阐说自己的认识和观点,因此书中各篇文章对相关作品做出了具体深入的分析和讨论。这种论证倾向在20世纪前半叶的中国初见端倪但没有成形,下半叶的前三十年也推进不大,因此这本书尤其是其中《拆碎七宝楼台——谈梦窗词之现代观》一文在海内外引起的巨大反响,连同叶先生1979年回国以来的教学工作对1980年代兴起的中国人文学术话语建构和范式重塑起到了卓越贡献。甚至可以说,是叶先生将古典诗词鉴赏工作真正提升到学术研究水平。

最初通信时,叶先生84岁,我17岁,此后,叶先生陪伴我的学术和人格成长16年。晚近,叶先生感到时间紧迫,努力将古典诗歌的吟诵传统传递下来并尽力修订年轻时讲课录音整理成的文稿。去年春节,新冠感染后叶先生仅低烧半日就康复了,所以我潜意识里总坚信叶先生一直会在,永远不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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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掬水月在手》中的叶嘉莹先生

但11月24日下午,百岁的叶先生还是舍弃我们前往诗人和词家的世界去了。叶先生终于见到了自己钟爱的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李商隐、温庭筠、南唐二主……回国四十余年间,叶先生以“柔蚕老去应无憾,要见天孙织锦成”的信念,凭一己之力为中华民族重新埋下了古典诗词的种子,然而今天,我们永远地失去了一位殷切教导和以身作则的老师,难以计数的读者自此失去了他们心中人格的楷模和文学的明灯。

六天以后,叩别了叶先生,我回到南开校园,在叶先生位于西南村的寓所和迦陵学舍门前驻足。我曾有幸收到过叶先生赐赠的共七册著作,不仅扉页有叶先生的签字,其中还寄寓了叶先生对晚辈的殷切期望。叶先生慈祥的面庞总浮现在眼前,悠扬的吟诵常回荡在耳畔,想起这些,我仍会不禁落泪。重新拿起这册《迦陵论词丛稿》,心情才稍平静一些:纪念叶先生最好的方式,就是拜读她的著作并传承她的事业。叶先生没走完的路,我们要替她走完,将来还会有机会见到叶先生的,我们必须无愧于叶先生的教导。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