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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随水

本期编辑|单敏敏 郭好嘉 王璇卿

本期审核|陈珏可范家菀 江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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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引言

在中国所有的陆上邻国中,只有两个国家目前尚未与中国划定边界,一是印度,二是不丹。

不丹不是不想跟我们划定边界,而是因为“臣妾做不到”……这个国家从某种意义上不能算是一个完整主权国家,外交和军事全都掌握在印度手里,跟联合国五常一个都没有建交——然而即便如此,不丹最近都顶着印度方面巨大的压力,与我国在边界谈判中取得了重大进展。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目前有陆上领土纠纷的国家就印度一个。中印的争议边界的总长度、争议领土总面积,都是世界之最,12万平方公里的争议领土超过了许多国家的面积。

网上蹭热点讲中印边境纠纷的文章很多,但能把中印边界问题完全讲清楚的几乎没有。有的自媒体文章甚至把喀喇昆仑说成喜马拉雅、指着珠穆朗玛说是冈仁波齐,连基本的常识都不具备。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是为了正本清源,来把中印边界问题的历史渊源、来龙去脉都跟大家讲清楚。在叙述历史的部分,我会尽量不带作为中国人的主观色彩,只是告诉大家我所查阅到的资料以及知道的一些情况。尽管得到了好几位专门研究边界问题的学者的帮助,我仍然不敢保证我这篇里的内容讲得都对,如果你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欢迎指正。有些历史可能涉及敏感话题,我无法完全展开只好点到为止;还有一些历史至今仍处于迷雾之中,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为何。

我国新疆地图,蓝色部分是印度主张的领土区域,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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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新疆地图,蓝色部分是印度主张的领土区域,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我国西藏地图,蓝色部分是印度主张的领土区域,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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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西藏地图,蓝色部分是印度主张的领土区域,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二、国界的由来

以前在学校里上历史课,大家应该会发现古人中描述国界的时候,通常不是某条河就是某座山。以山河形势这种天然的地理屏障作为国界有其合理性——

1.两边老百姓不大容易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越界,减少接触就能够减少矛盾和摩擦;

2.以山河为界,万一和邻国开战的话有险可守,不至于被长驱直入,有利于国防。

因此自古以来边界如果是按着山河形势划分的,相对就能太平一些,这种划界的方法被称为“地理原则”。比如北宋和契丹有段时间冲突不断,就跟双方直接在华北平原接壤有关。

以河为界这个很好理解,两边划江而治。以山为界就比较复杂了,一般来讲会按照“分水岭”或“主山脊线”原则来划——大型山脉向四面八方发源水系,这些水系会形成自己的流域,这边水系归我管,那边水系归你管,这就是“分水岭”;“主山脊线”则是山脉沿线最高峰的连线。有些山脉有显著的分水岭线,而有些山脉却可能被某一条河流切穿;有些山脉的主山脊非常显著,也有些山脉十分凌乱破碎,很难找出显著的山脊线;有些山脉分水岭线和主山脊线是同一条线,有些山脉却并不重合……这些情况都会导致争议。中印边境具备以上所有的特殊情况——藏南段的喜马拉雅山脉被数条河流切穿,札达段的喜马拉雅山脊线与分水岭线不重合,阿克赛钦段则缺乏显著的主山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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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地理原则”只是一种相对而言的合理,并非所有地方都可以套用“地理原则”,有些边界可能是由共同的经济文化地域或者习惯法长期形成的“传统边界”。中印边境这种情况很多,比如在藏南段,我们主张传统边界,印度主张主山脊线;而在巴里加斯地区,我们主张分水岭线,印度主张传统边界。

这些让现代人头疼的特殊情况搁在古代原本不算什么太大的事儿,在古代作为边界的山脉大都是高山巨岭,不适合人类生存,交通不便人烟稀少,就算你像贝爷那样能够保证自己不饿死,也防不住让豺狼虎豹给叼去。所以那种荒山野岭多占一点少占一点对古代王朝而言无关大局,除了放牧的、打猎的,本来就很少会有人去那儿。受到当时生产力水平的限制,古代两国之间的国界往往是一条带状的“边境”,比方说假定某某山是国界,那么这一整座山可能就都属于“边境”,没人会特别在乎是否要精确到某个山头,存在许多界线模糊的公共地带,只要大致正确就够了。

划界之所以模糊,一个重要原因是当时的地图也很模糊,而要画出精确的地图那就需要先掌握地图测绘技术。地图测绘虽然很早就有了,但这种技术活儿要想精细化非常依赖于科技水平的发展。早年人类甚至还在为地球到底是平的还是圆的而争论不休,怎么可能指望那时候测绘出来的地图足够精确准?因此几千年来大家就用着凑合画的地图这么着凑合过来了。

感受一下古代地图,实在无法苛求太多,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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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一下古代地图,实在无法苛求太多,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现代意义上的地图测绘,是在地理大发现和工业技术革命之后才发展起来。17世纪的望远镜,18世纪的现代经纬仪,19世纪的摄影测量法,20世纪的航空测绘……都使得地图测绘的精度变得越来越高。

现代地图测绘技术在刚刚发明的时候本质上是一种“定义世界”的技术——这里是沙漠,那里是雨林,这里有多大,那里有多高,这片是你的,那片是我的。测绘技术革命的这段时期,刚好是欧洲列强全球殖民扩张的阶段,欧洲人掌握了测绘技术之后,对世界的探索欲特别强,恨不得把整个地球都测一遍,搞各种勘察、探险、发现,生怕来晚了地盘就被别人给占了。

中印边界问题正是欧洲列强开拓殖民地、瓜分世界、建立势力范围这一大背景下搞出来的,测绘划界属于开拓殖民地的基本功——一开始就把界划清楚,可以减少殖民瓜分的矛盾。

同时由于那个年代的测绘技术基本上掌握在欧洲人的手里,这也就意味着划界的主动权也被掌握在了他们的手里。大家应该都去肉摊上买过肉,你指着肉说:“切到这儿!”然而刀毕竟不在你手上,屠夫切下来的永远比你指定的要多。但你看他切都切下来,往往也就只好认了。

无论是当年的英国,还是后来的印度,在处理中印边界问题上,就像那个拿着刀的屠夫,欺负我们手里没有地图测绘技术这把刀。只不过他们切的是中国的肉,并且企图迫使中国接受“肉切都切下来了”的既成事实……

三、失去拉达克

事情要从1680年代拉达克与西藏的战争说起。

在那场战争之前,拉达克曾经是个统治整个阿里三围的强大王国,然而由于在战争中不敌蒙藏联军,拉达克不得不在1684年的《廷莫斯冈条约》中割让了古格、普兰、日土给西藏,并成为了西藏的附属国。条约中提到拉达克与西藏的边界在当时被确定在狮泉河谷的典角村,以一条溪流为界;至于其它地方则十分模糊。(参阅《 》)

19世纪克什米尔地区的锡克帝国曾经崛起过一阵子,这个锡克帝国的命很短,在南亚历史上没啥存在感,干下的影响最深远的一件事就是一不小心把拉达克给吞并了。为什么说“一不小心”呢?因为锡克帝国的森巴人原来根本没想要吞并拉达克,只是去打劫收保护费的,怪只怪当时的拉达克国王太蠢,为了赖账把整个江山都搞丢了(参阅《 》)。森巴人在1834年吞并拉达克之后,1840年又吞并了巴勒提,也就是现在巴控克什米尔境内的巴尔蒂斯坦(Baltistan,古称“大勃律”)。

食髓知味的森巴人趁着高昂的士气,转而打着“为拉达克收复故土”的名号入侵了西藏。在西藏境内森巴人被藏军击败了,然而追击到拉达克境内的藏军却又被森巴人援军干趴了——两边各输下一阵,谁都没占到便宜,只好握手言和,于是就有了一个由西藏和锡克帝国签订的、关于中国西部边界的“条约”——1842年的《楚舒勒条约》(Treaty of Chushul,也叫Tibet-Dogra Trea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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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世纪左右是拉达克最强盛的时期,曾吞并古格、阿里的大片地区,实力不在西藏之下,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1903年的克什米尔地图,都尚未标定东北边界,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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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3年的克什米尔地图,都尚未标定东北边界,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但是吧,《楚舒勒条约》并不能算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领土条约,甚至不能算是一个条约,从未经过缔约国双方的最高权力机关批准,确切来讲只是一个“停火协议”。这个所谓“条约”主要是重新确认双方的势力范围——西藏方面承诺今后不再插手拉达克的事务,放弃对拉达克的宗主权,锡克帝国也保证不再进入西藏的阿里地区,大家从此“睦邻友好”。至于拉达克和西藏的边界是哪儿,当时并没有说清楚,继续遵照拉达克和西藏的“传统边界”就行了。因为在当时的技术条件和生产力水平下,既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把边界搞得很清楚,这在那个时代属于很普遍的做法,没人会觉得有啥问题。

有一点需要明辨,在《楚舒勒条约》签订之前,拉达克虽然附属于西藏,但并没有主权关系;就算没有这个条约,拉达克跟中国也是两个国家。假如《楚舒勒条约》真属于割让主权领土的条约,我们的历史教科书能不提嘛?同样在1842年签署的《南京条约》割了个香港,就被视为了奇耻大辱。

很多人在究竟是不是“主权”的问题上纠结,主要是因为没有意识到,在1912年之前,中国的性质其实是一个帝国,并非现代意义上的国家。

所谓“帝国”意味着统治了许多不同的民族和邦国,底下有一系列小王国、邦国,有臣民而无公民。帝国的疆域可以灵活调整,而且几乎可以无限扩张。日本在1936年到1947年之间之所以敢自称“大日本帝国”,就是因为当时抢了好多地盘。网上流传的“拉达克是中国故土”的说法非常牵强附会,历史上中国对拉达克拥有的其实是宗主权。(详见《 》)主权(Sovereignty)是一种至高无上排他性的权利,比方说清朝后期的驻藏大臣在西藏就拥有这种生杀予夺的权利,连达赖班禅都要受中央册封后才合法,因此大清对西藏拥有的是主权;帝国与下面藩属国的附属关系中,一般情况下拥有的只是宗主权(Suzerainty),宗主权只是一种对自身势力范围的确认。帝国可以干预藩属国的内政和外交,但藩属国仍拥有独立的自治权、军权、税收权、官员任命权。朝鲜、越南、缅甸、尼泊尔、锡金、不丹、冲绳都是大清帝国的藩属国,属于中国的势力范围——拉达克从前跟这些国家地区的性质是一样的。

之所以会有宗主权的存在,归根结底是帝国时代管理成本的原因。直接统治那些藩国得要驻兵、管理吧?过去又不像现在交通那么发达,离中央越远的地方管理成本越高,收上来的税还抵不过管理成本,那会儿开矿的水平又很低,就算守着一块油田也不知道。经营帝国跟做生意道理是一样的,自己的领土相当于“直营店”,征服周边的小王国相当于发展“加盟连锁店”,对直营店拥有的是“主权”,对加盟店拥有的是“宗主权”。加盟店的性质并非一成不变,经营得日子久了转成直营店也说不定。但加盟店绝不是越多越好,能给自己赚钱才好,效益不好的加盟店那就是赔钱货,赔钱生意谁愿意做?帝国强盛的时候可能还愿意让你挂牌给你补贴,到了帝国衰弱的时候,赔钱的加盟店谁爱要谁拿走好了。割让主权领土相当于是直营店被人砸了,而拉达克被吞并说白了不过是一家加盟店倒闭了,性质完全不同。由于大清帝国经营状况不佳,维持拉达克这家店的成本太高,于是索性就削减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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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出版的大清帝国疆域图,将拉达克以及巴控克什米尔的一些地方都划入了帝国的势力范围,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我们言归正传,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楚舒勒条约》签完才四年,1846年锡克帝国就在战争中败给了大英帝国,从此拉达克的主权移交给了英国。英国统治南亚采取的是代理人制度,把拉达克划入了查谟克什米尔土邦(Princely State),从那时起大英帝国的领土正式与中国新疆接壤。

锡克帝国其实死得挺冤的,英国人吞并锡克帝国这一招乃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真正的目的是向北扩张,与向南扩张的俄国争夺中亚的控制权。俄国当时一心想要控制包括阿富汗在内的中亚国家,打通前往印度洋的路径,而英国则要全力扼杀俄国有任何建立海上霸权的机会,因此双方在中亚展开了争夺战。这场持续了将近一百年的战略冲突,史称“大博弈”(The Great Game),那时候的中东和中亚都是英俄大博弈的棋盘。这个历史背景大家一定要知道,英俄大博弈相当于前核武器时代的美苏争霸,后来英国人在中印边界进进退退的一系列举动都跟这有关。

由于《楚舒勒条约》在某种意义上只是一个“互不侵犯条约”——咱们把地盘分清楚,你以后别来我这儿,我也不到你那儿去,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属于很典型的旧式思维方式,因此才会觉得两国之间有模糊地带也无所谓。但英国人作为殖民大国已经开始用现代思维方式考虑边界问题了,他们一看跟中国的边境划得这么模糊——这不成啊,得把界线勘定清晰,才方便搞资源掠夺、边境贸易嘛。因此英国人把包括拉达克在内的整个克什米尔搞到手之后,在1846至1847年间两次敦促清政府划定边界、开通贸易。

大家看看这个年份,彼时清政府才刚在第一次鸦片战争里吃了大亏,签下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大清朝对英国人的心理阴影可想而知,恨不得看到英国人就绕着走,总觉得英国人这么着急要划定西藏边界另有企图来者不善。

清政府算计了一番,由于吃不准英国人接下去打算干嘛,来了一招“以不变应万变”——老子跟你拖,就是不划界,也不签新条约!指望拖着拖着英国人就把这事儿给忘了。《筹办夷务始末》文献中这样记载:“细覆该夷酋来文之意,所重者不在定界,而在通商,苟使通商之请不行,则定界之议,或可中止……该夷虽犬羊性成,然嗜财好利,计算甚工,似不至遽舍五口通商重利,因此别生事端。臣等惟有坚守条约,持以镇静,且示以即使驶往天津,所请亦不能允准,获该夷妄念可以渐消。”

于是清政府就答复英国人说,咱们刚签过《南京条约》,开了五口通商,西藏跟邻国的边界“自古以来”就很清楚,没有必要再去重新划界,也没有必要在西部开通贸易。

大家现在不要一看到“自古以来”四个字就打鸡血,这就是个套话,真正的情况是中印边界“自古以来”就是一笔糊涂账。

所以说白了现在西段边界的这档子纠纷,归根结底是因为那会儿清朝太虚,虚到连谈都不敢跟人家谈,这一拖就拖了将近两百年。但西段的纠纷,目前来讲对我们是有利的,没有划清楚所以才有可操作空间,关于这个后面会讲。

四、约翰逊线

虽然清政府故意逃避直面英国人,但英国人可不会真忘了这事儿,只好独自来划定拉达克地区与西藏和新疆的边界。班公湖以南的边界比较容易勘定,如今的争议也相对较小;北边喀喇昆仑山口这个边界点也很清楚,但是班公湖以北到喀喇昆仑山口之间的阿克赛钦地区究竟要怎么划,“自古以来”就是一笔糊涂账。为啥呢?因为这地儿完全不适合人类居住,除了作为贸易通道几乎没啥用,连放牧都嫌太贫瘠。

网上有个说法认为“阿克赛钦”(Aksai Chin)一词的意思是“中国的白石滩”,以此来主张中国对阿克赛钦的主权。实际上这是个突厥语词汇,Aksai是“白石滩”的意思没错,但Chin的词义有争议,除了可以指中国外,还有一个意思是“通道”,所以阿克赛钦也可能是“白石滩通道”的意思。

可能不少读者对西部那一堆山没概念,读到这里已经糊涂了。我这里先跟大家扫个盲,拉达克这个地区一半属于喀喇昆仑一半属于喜马拉雅,夹在两座世界最高的山脉之间,2020年冲突的几个地方其实都在喀喇昆仑山脉,跟喜马拉雅没关系。喀喇昆仑跟昆仑山是两条不同的山脉,昆仑山自古就存在于中国的神话故事中,繁体字写作“崑崙”,分隔了青藏高原和塔克拉玛干沙漠;而“喀喇昆仑”(Karakoram)是当代音译,在突厥语中是“黑色砾石”的意思,名字相近纯属巧合,清朝时候的音译是“卡拉胡鲁木”。

阿克赛钦正好夹在昆仑山脉和喀喇昆仑山脉之间,这片区域的山脉非常破碎,根本找不出一条主山脊线。由于蒸发量高于降雨量,其东部地区就是一块鸟不拉屎的大盐碱地,西部有一条喀拉喀什河(Karakash River)往北流往南疆的和田,所以究竟以什么地理依据来分割,就会有很大争议,最合理的划界方式就是以喀喇昆仑的主山脊为界,整个阿克赛钦都归我们,传统边界就是这么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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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里有个问题:喀喇昆仑主山脉,被狮泉河的支流什约克河所切穿,而什约克河的上游流域位于阿克赛钦东部——也就是说这里主山脊线和分水岭线并不是同一条线。而且自古以来中国跟拉达克的传统边界都位于喀喇昆仑山口。这个边界点位于喀喇昆仑主山脊的东边,连接着新疆和什约克河谷,这就导致了划界没法完全沿着主山脊来,得要在山口南边留给人家一段什约克河谷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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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主张的实控线,刚好给印度在喀喇昆仑主山脊线东边留了什约克河谷的通道,简直不能更合理,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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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的中国地图,我们对边界的主张始终是一贯的,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没想到英国人利用这个划界的漏洞,把边界推到了昆仑山脉。

1864到1865年间有个叫约翰逊(W.H. Johnson)的测绘官员,徒步穿过喀喇昆仑山脉,一直走到现在的新疆和田地区。按照他的说法,他在一个叫做赛图拉(Shahidulla)的地方遇到了克什米尔土邦主派驻的部队,这些部队已经在那儿驻扎20年了,并建立了一个堡垒,以保护来往的商队。于是约翰逊由此判断克什米尔土邦对边境的实际控制已经抵达了赛图拉。

中国学者康民军对于约翰逊的说法表示存疑,认为那座堡垒是先前中国人所建,1865年刚好有克什米尔的部队在那里驻扎,原因后面会说。

赛图拉如今已经建镇,就在219国道新藏公路边上,是个重要的边防团部,有个更著名的名字叫做“三十里营房”,走过新藏线的朋友应该都知道。当年的军营如今依然矗立在那里,成为了“赛图拉哨卡遗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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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事实如何,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了。约翰逊以此为依据,大笔一挥把克什米尔土邦的边界大幅推进到了喀喇昆仑山口以北的赛图拉,将整个阿克赛钦划归己有,他划的这根线被称为“约翰逊线”(Johnson Line)。英国政府当时对“约翰逊线”持审慎态度,并非所有人都对此表示认同。在1888至1892年期间,英国政府曾明确告诉过克什米尔政府,不要去打赛图拉的主意。

约翰逊当年的考察路线和划界主张,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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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逊当年的考察路线和划界主张,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在“约翰逊线”被提出的前后那些年,英国人曾试图探索过其他几条连通新疆和西藏的路线,其中有些线路就是通过阿克赛钦的。但这些新路线与传统的相比,虽然更平坦好走些,但花费时间更长,所以很快就被弃而不用。这些新路线的发现,使得英国方面的一些具有战略眼光的官员,提出了对阿克赛钦的领土要求。我们的现在连接新疆西藏的G219新藏公路便是一条由于无法从拉达克通行,从而取道阿克赛钦的非传统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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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3年的地图,红色标注的是经过英国人考察可以通行的贸易道路,其中有传统路线也有新路线,但这些路线都需要经过拉达克东部的什约克河谷或羌臣摩河谷,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话说英国当时像在自家后院一样划地盘难道就没人管吗?还真没人管,因为1864年新疆爆发回乱,阿古柏(Muhammad Yaqub Bek)挥兵入疆建立起了哲德沙尔汗国(Yettishar,1867年改为“洪福汗国”)。那阵子清政府失去了对新疆的控制,而阿古柏这一政权的存在也改变了中亚的地缘政治。正是基于这个历史背景,我个人比较倾向于相信学者康民军的判断——赛图拉堡垒是先前中国人所建,约翰逊碰到的克什米尔部队,是克什米尔土邦主趁着新疆动乱才派过去的,已驻扎20年的说法不足采信。

由于英俄两国正在中亚博弈,两边都争相笼络阿古柏,试图把阿古柏政权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这一形势也更加坚定了英国要将边界推到昆仑山脉的想法,以便对新疆的事务进行插手和介入。

大家有没有看出来?英国人当时这些主张,实际上是“未雨绸缪”。

幸好1872年左宗棠入疆平叛,并于1878年收复并实际控制了新疆,这才让新疆回到了正轨。话说阿古柏军队负隅顽抗用的洋枪洋炮等军火设备,全都是俄国和英国为了收买他而赞助的。西方列强扶植地方政权的“搅屎棍”行为,乃是古已有之。

清政府的“雄起”算是争了口气,这就让英国人对划界的问题再次改变了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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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形势是这样的,新疆被夹在英俄博弈之间,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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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进行火枪训练的阿古柏军队,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出于对俄国的防范,1897年英国陆军情报局主任阿尔达(JohnArdagh)再次跟英国政府主张应该以昆仑山脉作为中印边界,并且对“约翰逊线”进行了修订,划了条更具有前进性的“阿尔达线”(Ardagh Line),也被称为“约翰逊-阿尔达线”(Johnson-Ardagh Line),将中印边界沿着昆仑山脉一直划到了帕米尔高原。这是英国主张过的最远的一根线,不过这个方案英国人从来没有正式向中国政府提出过。

因为修订版的“约翰逊-阿尔达线”划界主张在当时英国政府的内部都没有得到普遍认可。一来南疆已经重回中国的控制,沙俄南下的威胁减轻,让人畜无害的中国挡在前面挺好的;二来如果在高原无人区大幅将边界推进到昆仑山脉,会造成前沿哨所的补给困难,阿克赛钦这片无人区本身就是最好的防线,连当时的印度总督都认为以喀喇昆仑为界来驻防是最理想的;三来1891至1892年间,喀什地方的主簿李源鈵曾到过南疆边界进行踏勘,在喀喇昆仑山口设立了界碑,这个界碑得到了英国政府的承认。

李源鈵那次踏勘,后来在一本叫做《新疆图志》的书中有记载:“由明铁盖达坂及星硖尔达坂南通者为坎巨提(即罕萨);又东南为穆斯塔格山口,通巴勒提(即巴尔蒂斯坦)路;又东南卡拉胡鲁木达坂(即喀喇昆仑山口),又东南为昌器利满达坂,皆通条拜提(即拉达克)路。”这段话里,把沿着喀喇昆仑主山脊的几条传统贸易路线都列了出来。除了喀喇昆仑山口树立界碑之外,他还在昌器利满达坂埋下了木板做的界标。从文献上看“昌器利满”很可能指的是“羌臣摩河谷”,昌器利满达坂应该就是现在的空喀山口(Konka La),不过这一说法目前尚未得到绝对的确证,也未得到其他国家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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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地图上除了“穆斯塔格山口”,李源鈵提到的几个山口都列了出来。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李源鈵在喀喇昆仑山口立碑这个事儿影响深远,对后来的西段划界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至少把一个点给锚定了。但也有人觉得界碑立得不够密集,留下了很大的争议空间。我认为李源鈵在当时,依然按照的是“划边境”而非“划边界”的思维方式,他觉得喀喇昆仑山口再往前就是三不管的边境地带,只要保证大清国的有效疆域能到这儿就行了,这么大一座喀喇昆仑山脉横在那儿,边界“显而易见”;他也没想到后世会有公路和汽车、会勘探出各种矿产,居然会有人为了这种鸟不拉屎、“毫无价值”的地方大打出手。

我得说,今人和古人在许多问题上的思维方式都是截然不同的,研究历史,最怕的就是用现代人的思维方式去评判古人的行为。只有设法站在当事人的立场和观点上,才能得出相对客观的结论。

五、马继业-窦纳乐线

比起清政府的对外装聋作哑、对内自说自话,沙俄眼看着英国人往新疆深入推进倒是有点坐不住了。据说1893年中国驻圣彼得堡的高级官员洪钧(国外资料中一般使用Hung Ta-chen)在俄国人的授意下,给当时英国驻喀什的总领事马继业(George Macartney,他是驻华官员因此有中文名)递交了一份参考划界的地图,得到了当时的印度总督认可后,又由英国驻北京的公使窦纳乐(Claude MacDonald)在1899年递交给了总理衙门作为划界建议。这一划界建议后来就被称为了“马继业-窦纳乐线”(Macartney-MacDonald Line,本文简称“马窦线”)。这是英国政府唯一正式向中国政府提交过的划界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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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这是洪钧当年提交的地图,虚线即为后来的“马窦线” ,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马窦线”承认了喀喇昆仑山口的界碑,不再主张山口以北到赛图拉之间的区域,并且还主动把阿克赛钦的东半部分划给了中国——以什约克河与喀拉喀什河的分水岭为界。现在印度主张的阿克赛钦段“实控线”大致与“马窦线”近似。

英国人这是良心发现了吗?并没有。英国人这样划界是有条件的——他们希望清政府放弃对坎巨提(Kanjuti,即Hunza罕萨)的宗主权。

坎巨提在现在的巴控克什米尔,喀喇昆仑山脉的西段,跟我们新疆接壤,这地方我倒是去过,是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坎巨提在乾隆年间成为了大清的附属国,定期向清政府朝贡。由于这里是英俄大博弈的重要战略地区,1891年,英国人找了个借口攻占了坎巨提及其邻国纳格尔(Nagar)。次年清政府认可了坎巨提为“两属之国”——既是英属印度的土邦,又是大清的附属国。因此即便成为了英属印度的土邦后,坎巨提依然继续向中国朝贡。用我前面讲的“加盟店”来比喻的话,可以理解为一个手机店,同时挂着小米和华为的招牌,同时给两家付品牌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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罕萨首府的Karimabad是世界上唯一能够同时看见五座7000米以上雪山的城镇。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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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自然让英国人觉得很膈应,于是就有了1899年以“马窦线”换坎巨提这事儿。当时喀什官员黄光达一听就火了:“塔敦巴什及喇斯库穆地本属中,乃云印度代坎巨提让与中国,诚所谓幻想奇谈!”——“塔敦巴什及喇斯库穆”位于现在的塔什库尔干这一带,靠近瓦罕走廊,本来就在喀喇昆仑山脉以北,拿我们的主权领土换我们的附属国,这不是特么扯淡嘛!这种强盗逻辑就好像先自作主张宣称你家院子是我的,然后跟你说我把院子还给你,你把你家车库给我。

没多久,1900年北京义和团运动爆发,大清国上下“扶清灭洋”一通乱搞,关于“马窦线”的提议清政府就一直没有答复。等到1904年,印度总督寇松(Curzon)着急了,说你们再不表态就代表默认接受了!1905年还自说自话对“马窦线”进行了少许修正。

然而2年后的1907年,划定了中亚势力范围的《英俄条约》签订,大博弈宣告结束,英俄承认中国对西藏的权利,约定好了彼此都不染指西藏——这句话要划重点哦!条约中具体的说法是“除非通过中国政府的介入,否则不参与与西藏的谈判(engage not to enter into negotiations with Tibet except through theintermediary of the Chinese Government.)”——也就是说,英国人已经否决了自己跟西藏谈判签约的资格。但需要说明的是——《英俄条约》里,英俄两国没跟中国商量过就将中国对西藏的权利定义为了“宗主权”,历届中国政府从来都没有承认过——直营店还是加盟店,肯定得要总公司说了算啊。他们如此定义,其实自己也是心虚的,所以才会有后来的西姆拉会议。

又过了4年后的1911年,大清朝亡了;1917年,沙俄也亡了,英国人在中亚一时之间成了独孤求败,练成了“绝世武功”之后却没有了对手……于是之后的将近半个世纪里再也没人关心阿克赛钦这片荒无人烟的生命禁区究竟该归属于谁。

回看清朝与英国的边界谈判的策略,基本上就是一个“拖”字诀,一直拖到国都亡了,结果就把这个棘手的问题留给了我们——不过呢,西段边界遗留下来的问题,既是挑战,也是机遇,这个我到后面会继续讲。

六、麦克马洪线

大清国亡了之后,各省各地都闹起了独立,包括当时的西藏。在1912到1950年这段时间内中国暂时失去了对西藏的直接控制,这时候英国这根搅屎棍觉得既然西段的威胁已经消除,闲着也是闲着,不妨在东段搞搞事情,于是臭名昭著的“麦克马洪线”(McMahon Line,本文简称“麦线”)横空出世。

首先要讲一下,我曾经对“麦线”存在一个误解。

印藏的传统边界,是以喜马拉雅山脚和山下河谷平原的交界线为边界的。大家可以看下印度和不丹的国境线,印度这边全都是平地,不丹那边全都是山,边界十分清晰。但假如你从地图上看西藏和南亚,却很容易就会产生这样一种直觉上的认知——喜马拉雅正好像一堵墙一样把西藏和南亚隔开,墙的北边是西藏,墙的南边是南亚。我过去曾错误地认为:喜马拉雅山脉是雅鲁藏布江和恒河的分水岭,北边的水系都进了雅鲁藏布,南边的水系都进了恒河。

这样看来,“麦线”以喜马拉雅分水岭为界来划分印藏边界的方法岂不是更合理?

在这个事情上,直觉骗了我。从南亚的角度北望,喜马拉雅根本不是一堵墙,而是一座土台。假如你曾经陆路穿越过喜马拉雅,从南到北基本都是一路往上,从北到南则是一路往下——总体而言,要么上山,要么下山,而不是“翻山”。由于每年季风给喜马拉雅南麓带来的大量降雨,将山体蚀刻得犬牙交错,造成了南北面极大的地貌差异。恒河水系有好几条支流,其源头都在喜马拉雅主山脊的北边,其径流直接向喜马拉雅纵向切穿,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讲,恒河不正是雅鲁藏布江的一条“支流”嘛,两条河最终交汇。南亚和西藏真正的分水岭,应该是冈底斯山脉和念青唐古拉。尽管“麦线”大约有90%的部分确实是顺着山脊线划的,但其主张的“横贯且唯一的大喜马拉雅的分水岭”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东西。

一旦你理解了“墙”和“土台”不同,也就能够明白为什么印藏传统边界以山谷和平原的交界线为界——土台下面的墩子部分,当然应该算是土台的。而“麦线”的主张,就相当于把土台墩子给划走了,十分牵强附会。我不否认“麦线”在某些区域能够减少双方的接触,但在另外一些区域也非常粗暴地将原来联系紧密的一些地区一切为二,制造了更多的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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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马拉雅其实只是作为青藏高原这个“大土台”的边缘,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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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洋板块俯冲潜没到亚欧板块下面,抬升起了青藏高原,因此传统边界倒是正好符合两个不同大陆板块的划分,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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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喜马拉雅山脉俯瞰印度次大陆,平地和山地的分界线十分清晰,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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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河与雅鲁藏布江其实属于同一水系,大量支流切穿了喜马拉雅,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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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印度在等高线地图上标记的“麦线”,并非按照分水岭走向,也不存在这样一条分水岭,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总之,喜马拉雅山脉由于在地质上属于两大板块交界带的特殊性,山区和下面的河谷平原的界线非常清晰,使用所谓“分水岭”来划界的合理性反而远远不如传统印藏边界。从人种、语言、经济文化交流上来看,藏南地区自古以来都跟西藏是一体的,跟河谷下面的阿萨姆平原反而是割裂的。

更何况,“麦线”的性质跟之前讲到的“马窦线”一样,本质上是一笔买卖。

“麦线”是在1914年西姆拉会议后的《西姆拉条约》中首次以文件形式出现的,西姆拉会议本质是妄图变更西藏国际政治地位,当时英国人想要谈三个问题:

  1. 大清国亡了之后,西藏与中国的关系问题;

  2. 西藏与中国内地的划界问题;

  3. 西藏与印度的划界问题。

结果前两个问题就直接谈崩了,最后一个问题根本没来得及谈。

事实上英国人很早就对藏南地区产生了兴趣,清政府才刚倒台,1912年英国就派了军事探险队到藏南,收买当地的部落首领,建立非法的地方政府,而“麦线”的主张正是试图将这些非法活动“合法化”。当时西藏噶厦地方政府心想大清国垮台刚好是个“独立”的机会,于是在西姆拉会议之前与英国人谈了一个秘密协议,愿意通过承认英国对藏南的非法侵占,换取英国的支持。

西姆拉会议最后三方不欢而散:中国政府拒绝签约并退出了谈判,因为《西姆拉条约》企图否决中国对西藏的主权,只承认“宗主权”,这是中国政府所不能接受的;西藏噶厦政府接受新边界的条件是中国先接受协议,中国退出了谈判不说,英国还将秘密协议泄露了出去,所谓“秘密协议”也就作罢了;而对英国来说,“麦线”虽然出现在了纸面文件上,但却从未合法并生效。我前面讲过,当时由于有《英俄条约》的约束,英国没有资格越过中国跟西藏谈判并签约,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西姆拉条约》都是完全非法的。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中国代表退出谈判的时候,“麦线”还没有在会议上被提出。当时印度外交大臣亨利·麦克马洪(Henry McMahon)绕过中国直接与西藏谈判属于他的个人行为,他的上级是明确反对这样做的。

印藏密约中的附图1,上面只有英国和西藏地方政府的签章,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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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藏密约中的附图1,上面只有英国和西藏地方政府的签章,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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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藏密约中的附图2,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西姆拉会议之后,英国人当时还是要脸的,自知理亏,《西姆拉条约》被尘封了起来,之后二十多年里出版的地图都老老实实按照传统来划定中印边界。到了1921年,由于一战改变了当时的国际形势,英俄两国共同宣布放弃《英俄条约》,那会儿大家都已经忘了“麦线”这回事儿了。直到1935年由于一名英国植物学家误入西藏领土被抓了起来,英印政府翻找印藏边境的“法理依据”,才重新又找到了这份无效的《西姆拉条约》。英国人一想:咦,现在咱们不用再受《英俄条约》制约了,那跟西藏政府双方面签署的《西姆拉条约》岂不是就可以生效了?

但问题在于,西藏噶厦政府只是一个地方政府,要想让条约生效,依然得要中国政府先接受《西姆拉条约》,承认自己对西藏不拥有主权。这一点可就难办了,虽然那时候中国国内乱成一锅粥,但民国政府在领土问题上还是很硬气的,主权绝对不可能放弃。所以就算《英俄条约》作废,还是绕不开中国。

此外,关于《西姆拉条约》还有另外一个疑点,有专家学者怀疑后来公布的《西姆拉条约》中的“麦线”是后来添加修订的。而且关于《西姆拉条约》有一段伪造的黑历史:印度政府在1929年出版的《艾奇逊条约集》(Aitchison's Treaties,英属印度历史上各种外交条约的汇总)第十四卷是关于西藏的,当时并未收入《西姆拉条约》,并承认了谈判的失败。然而1938年英国官员伪造了一版新的第十四卷,将《西姆拉条约》收录其中公开发表,依然标注是1929年出版,同时撤回销毁了原书。后来这事儿直到1963年才被人发现,现在1929年的原版大概全世界只有三本,且都不在印度。目前印度政府还恬不知耻将条约伪书放在自己的官网上,他们难道不知道现在很容易就能下载到原版正本的扫描文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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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网站上下载的原版《艾奇逊条约集》第十四卷PDF截图,并无《西姆拉条约》,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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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政府官网上的《艾奇逊条约集》第十四卷伪书,收录了《西姆拉条约》,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在十四世画大饼之前,西藏噶厦政府也从来没有承认过《西姆拉条约》和“麦线”,还在1940年代夺回了对藏南部分地区的控制。藏南由于地形复杂,以当时噶厦政府的能力难以全部从英属印度夺回,然而有一个地方是他们说什么也不肯让的——达旺(Tawang)。

达旺这个地方自古以来都是西藏联系紧密的固有领土,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出生地,更是西藏与南亚进行贸易的重镇,据说达旺寺是仅次于布达拉宫的第二大藏传佛教寺庙建筑群。达旺地区还是英国方面唯一曾明确承认由西藏管辖直达山麓的地方,甚至在西藏政府官员监视下,英国人沿山麓标定了一段西藏与英属印度的边界。

在1940年代,噶厦政府为了达旺问题跟英印政府闹得很不愉快,当时英国政府曾经考虑过重新修订“麦线”,以达旺南部的色拉山口为界,甚至再往南让一点也愿意。因为英国人当时算了一笔账,假如非要顶着噶厦政府的阻挠去强占达旺,为了这么小一块地方得要花四倍于控制藏南其他地方的钱!而且还可能恶化与西藏地方上的关系。英国人是精明的生意人,一切都从生意的角度理性考虑问题,于是让达旺地区保持了原状。

但很快英国人就从印度撤出了,1947年印度独立的时候,西藏政府写了一封照会,呈交给印度外交部,明确声称对“麦线”以南的西藏地区拥有主权。印度一开始也继承英国的政策,保持了达旺的原状,然而新中国成立又让情况发生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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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旺寺 ,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七、新中国

1950年我们解放了西藏,印度一看这情势,忙不迭搬出“麦线”作为主张,并在1951年出兵入侵了达旺,驱逐了当地的西藏政府官员。

1950年代,中印两国都是穷国,山区基建基本为零,中国跟印度相比只可能更差,印度好歹有喜马拉雅山地小火车能一直通到锡金边上的大吉岭,中国却才刚开始建设通往西藏的公路。我们虽然知道印度人在藏南搞鬼,一来我们忙着抗美援朝,二来后勤补给有些鞭长莫及,三来出于中印友好的外交政策,中国不希望与印度正面冲突,因此没有对印度的侵略行为进行反制,结果1951到1953年间,印度逐步向北蚕食推进到了“麦线”,把生米煮成了熟饭。话说印度军队入侵藏南的时候,遭遇了不小的阻力,有一支73人组成的巡逻队在西巴霞曲(Subansiri River)上游遭到当地土著猎杀全军覆没,简直就像《赛德克巴莱》里拍的一样。

我在文章一开头说过,确定边界一般有“地理原则”和“传统原则”两种方式,但在中印边境问题上,两国信奉的都是“利益原则”——哪种原则有利就主张哪种,一面主张一面免不了瞎扯淡一通“自古以来”。

为了证明自己侵占藏南的“合法合理”“自古以来”,印度人可谓是煞费苦心。他们说“麦线”并不是一条新的边界线,而是“这个地区的自然的、传统的、种族的、和行政的界线的政治体现”。按照印度的说法,这条边界已经有“将近三千年的历史”,然后呢,他们还从《奥义书》《摩诃婆罗多》《罗摩衍那》这些印度教经典和神话里面找来证据——喜马拉雅山脉自古以来就在印度宗教思想中具有很高的地位。你们说这不是扯淡嘛!不过呢,印度人因为自古不修史,把神话当做自己的历史,是有这个传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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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一百多年前,英国人就已经把火车修到了喜马拉雅山区里 ,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阿克赛钦的形势则刚好是反过来的,那地方我们虽然也很难到达,但对印度人来说更难。在印度的NH1斯列公路(Srinagar-Leh Highway)修通之前,从斯利那加到拉达克首府列城需要16天,这条公路直到1975年才对普通老百姓开放通行。

正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在1950年代,中国悄悄地把阿克赛钦给一点点收了回来,而印度人居然完全不知情,这也恰恰证明了印度从未对阿克赛钦进行过有效统治。印度人1954年把阿克赛钦标在了自己地图上时,根本就没到过那里。直到1957年咱们新藏公路已经修完了,他们才如梦初醒般跑出来抗议,于是也就拉开了两国在西段对抗的序幕。

老实说,独立后的印度在处理边界问题的智慧上远远比不过他们原来的英国主子。英国人虽然是流氓,但至少是要面子有文化的流氓,在边界问题上具有务实性,有进有退——中国软了,他们就来占下便宜;中国硬了,他们也知道要迂回一下。所以他们会认真考虑重新划定麦线,将“吃力不讨好”的达旺还给西藏。

英国人在国际事务上有着非常明显的“利益驱动”,每一步都有其战略考量,不做亏本生意;但印度人的脑子就很轴,在划界问题上更像是“面子驱动”,单纯为了多占地盘,不顾后果,亦不知进退。

比方说印度在西段的主张是基于“约翰逊线”的。英国人当年这样主张是为了防守俄国,而印度人的主张则完全损人不利己,阿克赛钦对我们来讲是连接新疆西藏不可割让的战略通道,对于印度却是一块毫无用处的无人区,纯粹就是为了抢而抢,大概只要能够让中国不开心他们就开心,根本不考虑抢的后果。印度人的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思维方式还体现在跟巴基斯坦抢锡亚琴冰川(Siachen Glacier)。我可以很明确告诉大家,锡亚琴冰川这地方真的没啥战略价值,根本没可能从冰川上过部队运物资,划定印巴停火线的时候之所以没有划到那里,正是因为那里是一块“死地”,除了恶心一下巴基斯坦之外毫无用处,占着那边纯属劳民伤财,每年耗费大量钱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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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维持占领每天要烧掉5000万卢比的锡亚琴冰川,多修点厕所不好吗?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印度把领土问题上升到了“民族尊严”,尼赫鲁当时是这样说的:“像印度和中国这样两个大国,为了占有几座山峰——不管这些山峰是多么美丽,——或者为了占有几乎是荒无人烟的某些地方,因而发生一场大规模的冲突和战争,那将是极其愚蠢的。但各位议员都知道,并不是这样。当这种冲突发生的时候,就扰乱了我们内心的信念,伤害了我们的自豪感、我们民族的自豪感和自尊心等等。”这种“尊严文化”是印度文化的一部分,在印地语中有个词叫“Izzat”专门来指称,有点类似于中文里的“气节”,所以印度人特别看重。他们觉得中国没打招呼就修了新藏公路是在“欺负”印度,伤害了印度的“尊严”,而事实上我们是跟印度主张过对阿克赛钦的主权的,但印度当时根本就回避谈这个问题。

往更深的层面上来讲,印度人认为中国要求通过谈判解决的边界问题是对印度民族历史真实性的“抹黑”。为啥呢?因为历史上并没有印度这个国家,印度也没有自己的历史,印度作为一个国家的历史是在印度诉求独立的过程基于印度教民族主义拼凑、杜撰出来的,而“三千年历史的既定边界”正是这种虚构历史观的一部分。(参见《 》)中国要求对印度的“历史边界”进行谈判,这根本就是对印度作为一个国家的身份的攻击……这就好像越穷的人越怕别人说自己穷,正因为印度自古以来不是一个国家,所以才在“国家边界”问题上特别敏感。

不过这两年印度在这个问题上似乎有点开窍了,他们开始意识到西段对峙就是个烧钱的无底洞(真正的原因在于他们再怎么烧钱也干不过中国),于是冒出了这样一个阴谋论:中国故意在西段消耗我们的国力,让印度的经济负担更加沉重……这个事情上,中国好像并没有逼过他们啊!是他们自己非要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除了损人不利己、不按常理出牌之外,印度人跟你谈的时候,他还要先装大爷,居高临下跟你对话。

印度在1962年之前有一种“迷之自信”,或者也可以说狂妄自大,他们觉得自己的“非暴力”主张是天下第一真理。这种自大到了一种什么程度呢?赫鲁晓夫上台后访美,有段时间美苏关系解冻,照理说这是当时美苏之间的形势需要……结果印度国内特别嗨,认为这是印度的功劳,多亏了印度多年来坚持不懈地鼓吹文明、讲理的态度来处理国际争端,如今证明了连美苏这样的超级大国都要接受印度开出的“非暴力”这一处方,一下子觉得印度古老宗教的思想照耀全宇宙。一个国家自大到这种程度,当然是油盐不进的,所以在边界问题上完全“不容谈判”。但是边界问题不谈又解决不了,而且你既然主张“非暴力”,怎么可能不谈呢?因此尼赫鲁在关于是否跟中国进行边界谈判的问题上,充满了自相矛盾的说辞,一方面他说自己是亚非新独立国家的领袖以及不结盟运动的倡导者,一贯强调通过谈判解决的国际争端;另一方面又多次重申印度的边界是不容谈判的。

1960年1月的记者招待会上,尼赫鲁先表示自己愿意进行谈判,记者就问:“印度的立场是否仍然是我们的边界是不容谈判的呢?”尼赫鲁回答说:“那是我们的立场。同时,世界上也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谈判的东西。”后来尼赫鲁对此的解释是——不谈判是我们的立场,但我们不能拒绝你跟我们谈判的权利。

这种说辞的自相矛盾归根结底是又当又立——一边要表现大度,一边要表现强硬,结果就变成了说话如放屁,内心之纠结可见一斑。

印度人的说话如放屁也在“麦线”上体现了出来,才说完“麦线”是“唯一边界”,1954年就对这条“唯一边界”进行了修改,新修订的地图上某些地方位于原有“麦线”以北。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无论“约翰逊线”也好,“麦线”也好,都是当年殖民印度的英国人无视地方历史传统单方面制造出来的“划线提议”,在历史上根据自己不同时期的需要提出过11个不同的版本。尤其“麦线”更是缺乏实地考察的纸上谈兵,以所谓的“地理原则”不断侵蚀中国领土。印度在1950年代实地巡逻的时候发现,在很多地方的最高山脊线并不与“麦线”重合,每次碰到不太适合作为边界的地方,在“前进政策”(Forward Policy)的指导下,往“麦线”的北边寻找更加合适的“边界”,这就是为什么1962年中印战争前印度的许多哨所越过“麦线”深入中国境内,穿插到中国哨所的背后。1959年中印边境的第一次武装冲突“朗久事件”便是因此而起,这其实也从侧面证明了“麦线”本质上是一条信手画出来的不合理边界。

八、背叛

1959年的形势再一次发生了很大变化,尼赫鲁收容一群不该收容的人。

印度对西藏的“过度关心”,按照印度人自己的说法是出于“情感和文化上的联系”。尼赫鲁一开始并不愿意得罪中国,印度议会也强烈反对他的收容行为。归根结底印度之所以替西藏出头,这背后有美国的撺掇和支持,也有印度自己的地缘政治利益。但印度国内的舆论十分同情这些叛逃者,激起了印度社会的反华情绪。在这种反华情绪的挟持下,尼赫鲁在一些原本可以和稀泥的问题上不得不站到了中国的对立面上,自从他决定收容叛逃者、干涉中国内政的那一刻起,中印关系就已经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恶化。尤其是尼赫鲁后来破罐子破摔,索性把这看作了一个削弱中国在西藏影响力的契机。

于是尼赫鲁紧接着在边境修建了大量新的哨所,向边境地区增派兵力,这就直接导致了当年8月发生在东段的“朗久事件”和10月发生在西段的“空喀山口事件”,这两次武装冲突正式开启了中印在边境上的角力。

在这样一种背景下,中国的一切善意和诚意都只会遭到践踏。此后中印边境的僵持不下和反复无常,都跟这个原因有关。

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从中国的角度来讲,我们实在太需要国际上的支持以及和平的建国环境,一直都主张以现实态度和平解决边境问题,甚至愿意委曲求全接受“麦线”,但印度也不能欺人太甚啊!为了避免中印关系继续恶化,1960年周总理四次访印,很有诚意地跟尼赫鲁谈边界问题,想说服他接受现实——中国需要阿克赛钦的战略公路新藏线,是绝不可能放弃阿克赛钦的,倒不如双方各退一步。然而尼赫鲁却一口咬定中国对阿克赛钦和藏南的主张都不合法——这点就可以看出尼赫鲁是个很可笑的人,说得好像印度自己的主张具有合法性一样。就连西方学者都认为印度对自己主张提出的证据非常不靠谱("the quality of the Indian evidence was very poor, including some very dubious sourcesindeed"),毕竟在历史上英属印度曾经使用过11条不同的边界线主张,能靠谱吗?

这大概就叫“没有公主的命,却得了公主的病”。然而由于印度舆论长期歪曲事实的宣传,在当时印度国内对边界形势的看法普遍是这样的:中国在西边,偷偷摸摸地攫取了一大片无可争议是属于印度的领土,在遭到责难之后,又厚颜无耻地对“麦线”以南更大一片地区提出臆想的领土要求。在印度看来,中国对边界提出的主张好比是——如果你不追究我们偷来的东西,那我们就不再偷了。鉴于这种看法,1962年之前印度对于边界的认知大致如下:

1.1954年中印协定已解决了两国之间的全部问题;

2.中印之间不存在未定边界和争议边界;

3.印度出版的地图是基于地理、传统、条约的,具有充分权威性,没有可以怀疑的余地;

4.除了个别小地方的归属应该通过协商来解决外,中印边界不需要谈判;

5.中国政府必须接受印度的全部主张,并按照印度地图去修改自己的边界画法;

5.1914年的《西姆拉条约》是合法有效的。

这里所谓1954年的中印协定,全称叫做《关于中国西藏地方和印度之间的通商和交通协定》,就一些中印在西藏边境之间的贸易、朝圣的事项达成了协议,我们大家耳熟能详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就是在那个协定里提出的。当今印度学界回顾这一协定,普遍认为当初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才会签这个“和平共处五项原则”。

签完协定后,当年10月尼赫鲁访华时就问周总理:你们中国地图的边界咋跟我们印度的不一样啊?周总理是很客气的,解释说边界现在还没有勘定确认,也没有跟邻国商量,所以我们暂时先沿用旧地图。由于这番话没有直接否定印度对中印边界的画法,印度政府就据此认为,中国政府已经承认了印度对中印边界的画法,只是还没来得及修改。

尼赫鲁在印度议会里其实承认过阿克赛钦地区的边界并未划定,也知道中国对这一地区的态度,然而后来由于中国在印度不知情的情况下修通了新藏公路,他鉴于此认为中国是背信弃义,故意把生米煮成熟饭,与此同时舆论煽动下印度国内民众的愤慨也使得他被民粹所绑架,令他改变了观点。

中印边界事态升级了之后,尼赫鲁谈判也不是,不谈判也不是,于是搬出了一套说辞:要谈判可以,但除非中国先把军队从阿克赛钦撤离,否则没得谈。他认为中国占领着印度的地方跟我们谈判是不平等的,这种情况下没法儿谈。我们当然不会自废武功放弃优势,后来尼赫鲁又换了一个新的建议,要求中国在西段退到印度主张的国界线后面,而印度退到中国主张的国界线后面,共同撤退,这样大家都“公平”——其实公平个屁啊!如果按照这样操作的话,中国得要让出五万多平方公里,印度却只要撤走碟穆绰克一个哨所,大约只有一百多平方公里。周总理也很机智,他说如果要这样后撤就应该在全部的中印边境实施——中国撤到“麦线”后面,你们也撤出藏南。印度人听了这个“提议”后就不做声了。

印度人类似的小聪明还体现在偷换概念上。比如印度的立场是边界问题“不容谈判”,但两国关系剑拔弩张不谈不行,尼赫鲁就非要用“会谈”(talks)一词来取代“谈判”(negotiations)。并且在尼赫鲁的定义里,“谈判”的意思指的是“为了说服对方同意印度立场是正确的而进行讨论”。再比如周总理一直提议说咱们现在先维持现状,尼赫鲁一开始不肯,后来又“同意”了。但他所谓的“现状”其实指的是印度所主张的“原状”,也就是“中国进入阿克赛钦之前的状态”,即印度主张的边界线。印度实际上认为“现状是中国侵略的产物,要以现状作为最后解决的指导原则,这是我国完全不能接受的。”尼赫鲁的所谓“维持现状”是要把印度主张的领土上的中国人都赶出去。因此呢,印度在答应了“维持现状”之后,依然把巡逻队派进我们中国的领土,然后说是为了“维持现状”。

而且吧,印度其实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讲道理的,但他们对此自有一套逻辑:“(拒绝谈判或会谈破裂),印度将被指责为不讲道理,暂时被视为不讲道理,总比被视为软弱怯懦要好一些。”

尼赫鲁之所以敢这么不讲理,同时也因为他对于当时中印边境的形势,可以说是 “高枕无忧”。他认为东段的喜马拉雅山脉就足以抵挡中国的军队;而在荒无人烟的西段,更是很难爆发大规模的军事冲突。再加上中国一贯都主张以和平的外交方式解决边界问题,这在印度人看来无疑是一种“软弱”——软柿子不捏白不捏。因此当1962年战事爆发之际,尼赫鲁彻底被震惊了,觉得自己遭到了中国的“背叛”。

在印度人看来,1962年的战争是一场中国发动的奇袭,事实上在这场“大地震”之前,早已发生了许多次“小地震”——那一年双方在两段边界的冲突变得前所未有的频繁,印度却没有引起警惕。事实上当时印度的“前进政策”得以实施的前提,正是整个印度都相信中国绝对不会反击。1959年到1962年期间,印军肆无忌惮铆足了劲儿在边境设法往前推进,在东西两段都蚕食了我们很多领土——印度人可能觉得自己只是挠老虎的屁股,但这用力一过猛吧,把老虎给惹恼了。

换在平时的话,把老虎惹恼倒也不怕,这不是有链子绑着嘛!当年10月,古巴导弹危机爆发,绑着老虎的链子松了……憋着一股狠劲儿的猛虎冲下喜马拉雅就是一顿撕咬,疾风骤雨般的奇袭把印度打出了亡国亡种的心理阴影,那一阵子印度国内极度恐慌。

古巴导弹危机一结束,中印战事也就结束了,中国军队主动撤回我们所主张的实控线后20公里。中国的战略目的很明确,不为攻城略地,只为形成威慑,以换得边境地带的平安,是典型的“以战止战”的智慧。

但这一仗也有个很明显的弊端,虽然起到了震慑作用,但打得不够彻底,而且打的那个人是阿Q。阿Q被人打了之后,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印度人正是这样,即便被暴打,仍然会有一堆精神胜利法进行自我安慰。有人评价中印战争说:“胜利者除了没有失败的名义,却具备了失败者的一切;失败者除了没有胜利的名义,却得到了胜利者的一切。”——然而并不是,中国一撤退印度就宣布了自己的胜利。

当时报道中印战争的内维尔·马克斯韦尔(NevilleMaxwell)在那本著名的《印度对华战争》一书中写道:“当中国军队取得重大胜利的时候,中国政府突然宣布单方面无条件撤军,这与其说让全世界都松了一口气,不如说是让全世界都目瞪口呆。世界战争史上还从没有过这样的事情,胜利的一方在失败者还没有任何承诺的情况下,就单方面无条件撤军,实际上也就是让自己付出巨大代价来之不易的胜利成果化为乌有。”

我不得不说,没有趁当时的机会让印度作出承诺、签下边界条约真是后患无穷。

顺便说一句,由于内维尔·马克斯韦尔毫不避讳地说出了很多被印度政府视为机密的真相,他被印度政府给“虚拟驱逐”了,他的书在印度是禁书。2014年他上传了印度政府保密了50年的印度军方报告,这份报告在印度境内也是读不到的。

尽管阿Q嘴上说“儿子打老子”,但他毕竟是被打了,全世界也都看到他被打了。1962年这一战,印度被打断了脊梁,打垮了自信,放弃了“前进政策”,国际地位受到严重的打击,尼赫鲁两年后便郁郁而终。

九、后来

战后中国要求西段实控线恢复到1959年10月的状态,然而由于缺乏任何以书面形式约定的协议,就连这样一个要求,印度都没有答应,依然不要脸地主张1962年战前的实控线。这样一来,就导致了中印双方在西段实控线问题上一直没有达成过共识,但是呢,由于西段本身就是无人区,双方一般也碰不上,相安无事了很多年。

1967年我们在锡金边界的乃堆拉(NathuLa)和卓拉(Cho La)山口发生过一场武装冲突。锡金当时被印军所控制,所以交战的是中印双方。这次冲突的结果又是“双方各自宣告胜利”,印度充分发扬了吹牛不嫌事儿大的浮夸作风,我们在冲突中牺牲了32名士兵,另有91人受伤,印方宣称的则是340人死、450人伤……大家感受一下这数据,就会明白要打败阿Q精神有多难!这种阿Q精神作为印度人民的宝贵精神遗产代代相传,至今依然散发着别样的光芒,2020年加勒万河谷冲突,我们牺牲了4名战士,印度人非要说100多个……不愧是能够拍出“抗中神剧”的国家。

抗中神剧截图,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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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之后,直到2020年之前,中印边境摩擦常有,冲突、对峙也有过几次,所幸并未发生流血伤亡事件。尽管印方长年累月坚持不懈地在某些地方偷鸡摸狗,比如修筑工事、偷移界碑,但大多数地方的分歧只有几百米,拆完工事,两边遇上吵一架也就各回各家了。

1981年开始,中印终于恢复了边境谈判,当时中国领导人想解决中印边境问题,提出了“一揽子解决方案”,大体主张东段换西段,两段一起解决。结果跟印度谈了八轮没谈拢,因为印度完全没有拿出谈判的诚意来,印度在东段占了便宜而在西段吃了亏,于是他们这样建议:东段比较简单,我们先把东段定下来,今后再慢慢解决西段的问题。印度人可能不知道中国有句人人皆知的俗话叫做“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又想用骗三岁小孩儿糖的伎俩忽悠我们。

冷战结束之后,全世界都不再把政治看得那么重了,大家都开始把发展经济放在首位,要发展经济那就得要和平安定的环境啊。中印之间总算在“先赚钱再说”这个问题上达成了共识,双方在1993年签订了《边境保持和平与安宁的协定》,1995年签订《边境军事领域建立信任措施的协定》,2005年签订了《解决中印边界问题政治指导原则的协定》,这些协定的目的是确保中印之间不会又像1962年那样打起来。可以说中印之间的合作,打一开始就是建立在“捏着鼻子做生意”这一前提上的。

这些协定肯定是有用的,双方都接受了把“实控线”作为事实边界,但我前面就讲了,双方对“实控线”的位置从未达成过共识。中印双方在签了边境协定之后,也曾经试过要统一双方的“实控线”,结果就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纸上谈兵”,谁都说服不了谁——我们认为印度人非法入境的同时,印度人却觉得是我们非法入境。比方说根据印度的报告,2019年中国军队越过了实控线660次,平均一天得两次,简直比拉大号的频率还高,这进进出出的还真把印度当厕所了不成?对实控线缺乏共识的问题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两国敌视的加深,并且在现阶段双方都不肯让步的情况下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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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图里包括了对西段边界的各种主张以及实控情况。红色虚线是中国主张的实控线,除了巴里加斯地区,基本上跟目前的实控相符合;蓝色虚线是印度主张的1962年实控线,冲突地带正是发生在红色虚线和蓝色虚线之间,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实控线不统一的问题终于在2020年的加勒万河谷冲突事件中爆发了出来,但我个人认为在这个事件中,实控线分歧只是导火索,让事态演变至此的深层次原因是印度在经贸和外交等领域的影响力受到中国日益加深的威胁。

我们所熟知的2017年的洞朗对峙和2020年的加勒万河谷冲突,起因都是修路。洞朗虽然是中国和不丹之间的争议地区,但不丹的军事和外交都被印度所控制,因此中不边界问题的实质依然是中印边界问题。(详见《 》)

洞朗对峙的原因是中国要修路,印度不让我们修路,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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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朗对峙的原因是中国要修路,印度不让我们修路,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在2003年之前,中印两边在西段的活动都很有限,偶尔派个巡逻队去走一圈,为了避免尴尬双方还会约好错开巡逻时间,互相撞见的概率跟两只雪豹相遇的概率差不多。就算撞见也就是对骂一阵,起不了大冲突。巡逻的目的则是互相监督对方有没有在争议地区建永久性的道路或设施,由于上世纪两国在阿克赛钦的后勤保障都很弱,就算想建也没能力建,毕竟那里太过偏远,海拔又特别高。

到了2010年前后,中印两国的经济都发展起来了,基建也开始往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发展了。那时候差距并不像现在那么大,2008年的卢比跟人民币是5比1,现在是12比1,大家可以间接感受下。2010到2011年间,我们中国把G219新藏线原来的搓板路换装成了柏油路面,通行效率瞬间就高了许多,这也就意味着往阿克赛钦投送物资、搞基建的效率也会高很多。那年我刚好在新藏线上骑行,2010年之前进藏的朋友,应该都对当时藏区的搓板路记忆犹新,比那些按摩椅啥的得劲儿多了,震得脑壳儿疼。

最早因为基建设施引发的冲突是2013年的德普桑对峙(Depsang Standoff),也叫“斗拉特别奥里地事件”(Daulat Beg Oldi incident),起因是印度沿着实控线把一条公路修到了接近喀喇昆仑山口的地方,此举可能会威胁到我们对争议领土的控制。对峙持续了三个星期,在谈判中我们要求印度拆除印度实控区内的一些工事、哨所、监控等,印度当时也答应了,然后这个事儿就算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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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普桑对峙的原因是印度修了条路,中国要求让他们把哨所都拆了,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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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勒万河谷的冲突原因是中国和印度修路修得碰上了……几起事件全都是“修路引发的惨案”,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但问题在于,没人知道印度答应了之后究竟没有照做,我们又不能跑去对方那里验收,于是就陷入了猜疑链的困境。这种事情求人不如求己,最好的应对办法莫过于你建我也建,免得吃亏……于是中印西段边境就开始了目前这一轮的基建竞赛。

然而搞基建印度怎么可能是基建狂魔的对手,差距只会越拉越大。在印度眼里,我们的整个西部开发战略都是对自己的重大威胁——更别提川藏高速、川藏铁路、中尼铁路这种逆天改命的超级项目,将会大幅提升中国的兵力投送能力,以及在南亚地区的影响力、介入能力,你说印度能不着急吗?

加上中美之间现在也正进行着一场“大博弈”,印度作为美方阵营的马前卒,在边境地区与中国的基建竞赛和军事冲突只是这场博弈的缩影。

2020年的加勒万河谷冲突,尽管起因是修路引起的纠纷,印度对此的反应却体现在经贸、文化等方面,诸如抵制中国产品、限制中资、禁用中国APP……对如今的印度而言,来自中国最大的威胁从来都不是边境上那几条公路几座哨所,而是来自经贸、文化,以及地区乃至国际影响力等领域。

所以,中印在边境争夺的,也绝不仅仅是那些山头、河谷,而是国际政治上的话语权——连自己领土都守不住的国家,又凭什么能让别人听你的、瞧得起你呢?

十、结语

我知道很多中国人都希望我们能够铁拳出击把印度胖揍一顿。然而在当今的国际环境下,两国领土纠纷的实质,早已不再是军事实力的对抗,因此军事手段亦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领土问题。就算你要耍流氓,也都得按照法律程序来,印度吞并锡金、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都需要走一遍所谓“公投”的法律程序才行。

印度这国家确实欠揍,但想要靠武力把争议领土都夺回来终究缺乏现实可行性。首先得要出师有名,其次要确保收益能够抵消开动战争机器以及国际制裁、政治动荡的成本。1962年我们就已经具备了武力划界的能力,但我们承受不起代价,现在也一样。要是付出老大的代价才能费劲抢来一块地,赢了你却输了世界,恐怕得不偿失。伊拉克轻轻松松打下科威特,然而随之而来的后果却是其不能承受之重。最近的俄乌战争、以巴冲突也都证明了,主动挑起战事真的不是个好主意。

不得不承认,如今已经不再是那个能够用武力解决边界问题的年代,在可预见的未来,发动边境战争的经济成本都是中国所无法承受的。2020年我们牺牲了4名战士,4个家庭失去了他们的孩子,将加勒万河谷的有效实控线往前推进了一公里;但如果真的要用武力划界,那可能就要让400个、4000个,甚至40000个家庭失去孩子,以及在其他方面无可估量的代价。

我们跟印度边界谈判的一大的障碍还在于印度的制度。印度是一个多党派普选制国家,执政党是选举出来的,而选民是非理性的,不管国大党也好、印人党也好,假如敢在划界中有任何让步,那么这个党派就将永远被钉在印度政界的耻辱柱上,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同时从印度的法理角度看,印度对领土的主张是写在宪法中的,如果要对领土做任何改变都需要通过宪法修正案,然而想要修宪必须得到议会三分之二以上票数方能生效,这几乎也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我们划界的主张在五十年代是希望按照当时的实控线,愿意吃点亏;八十年代是希望可以“一揽子解决”,东段换西段——当时的国家领导人有着巨大的威望,可以说服人民接受这样的划界方案,从而换取边境地区的长治久安。那时候是印度不肯跟我们谈,假如中印的边界问题真能够和平解决,开放口岸进行贸易通商,对整个西部的发展有着不可估量的积极作用。

如今随着中国的国力越来越强大,我们划界的主张也变得越来越强硬,在最近的谈判中我们国家明确要求印度归还达旺地区,不再像以前那样愿意接受“麦线”来委曲求全。至于对整个藏南的声索,靠双方坐下来谈,肯定是谈不下来的,关于这一点请各位看得现实一点,这并不是喊打喊杀能够解决的问题。

想当年,大清朝在面对英国人在边界的非法主张,由于自己的孱弱无力,连个屁都不敢放,默默隐忍当缩头乌龟,正是为了等到有一天,中国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对其他国家说——“不!”经历了这些年的卧薪尝胆,我们也再不是当年那个使馆被炸了都只能忍气吞声的中国,我们可以坚持自己的主张,向那些蛮横不讲理、想占我们便宜的国家说——“不!”

经常有人问我,现在拉达克、印度东北这些地方的人对中国的认同感如何。由于我们已经失去了拉达克太久,当地人无论是对西藏还是对中国都毫无认同感。但是据我所知,锡金、藏南的人民对中国是有一定认同感的(尽管这种认同感非常有限),毕竟他们曾经有机会成为中华一家人,所以当有些人了解到了中国现在的发展状况,内心多多少少是有些惋惜的。

随着中国软硬实力的增长,尽管印度政府不遗余力地抹黑中国,依然有越来越多的印度人看清了现实。据住在印度非法侵占的碟穆绰克(Demchok)的边境居民说,20年前中国和印度两边看起来都差不多,一样的破破烂烂,然而这20年里看着中国那边的典角村(即Demjok)修路通电盖起小楼,实控线的两边俨然已经成为了两个世界。边境居民很不满地对当地政府说:为什么不干脆让我们到中国那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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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发展是比飞机大炮更有杀伤力的武器,因为征服的是人心,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像印控碟穆绰克居民这样的心态转变,最近这几年也出现在藏南地区、锡金地区。在叛逃者社区中,很多人都非常羡慕喜马拉雅另一边如今取得的发展。大多数普通老百姓其实都很现实,他们压根儿就没太多真正的理想和信仰,对于尚在温饱线上挣扎的人们来说,自由和民主哪儿比得上公路和电力、繁荣和稳定、发展和就业,以及自己腰包里的真金和白银实在!

贫穷才是世界上绝大多数问题的根源。

孙子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又云:“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

虽然我们军事上可以碾压印度,但跟印度在边境上硬碰硬从来都不是上策。印度并不是一个稳定的国家,内部存在许多离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