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翔安｜“乞丐华侨”与他的童话城堡|乞丐华侨|厦门|柬埔寨|童话城堡|翔安区|西贡|越南|金边

文、图 /林鸿东

这是一座宛如童话城堡般的乡野侨墅。

9月9日上午，我在新宅采风时，在一处寂寥无人的村庄角落邂逅了它。初见之下，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眼前出现的是幻觉，然而，它又是如此的真实！标新立异，造型浪漫，曲线动感，敢于打破常见的对称筑法，弥漫着浓厚的巴洛克风情，是白石与红砖元素巧妙结合的侨墅杰作。无论从东西南北哪个角度看，都绝不雷同，仿佛是四座毫不相干的建筑。南、西、北侧为了观景，均设计半圆形观景廊，尤其是面向田野的西侧，两层都设计了一大四小五个修长的红砖拱窗。自宅中通过拱窗眺望远处的田野，美如油画，富有诗意。此侨墅极具个性，在翔安、厦门，乃至全闽南都显得独树一帜，殊为珍贵。

经了解，侨墅名云嵩楼，建厝主是越南华侨林谋岭，建造时间是1957年夏。林谋岭，又名林岭，有时会被误写为林茂岭或林谋领，其生卒年为1910年至1991年。云嵩楼的山花砖雕上便刻有他的姓名。然而，因产权复杂、无人看管，云嵩楼现状堪忧，楼中设施年久失修，野猫成堆，房间里到处堆积着尘埃，到处弥散着腐烂的气息。纵使是大白天，侨墅中也是阴森森的，令人生寒。楼前楼后，杂草丛生，让人不禁疑问，侨墅中曾发生过什么？云嵩楼主人，除了新宅一带的老一辈人，人世间估计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他的名字。

为了探寻这座洋楼背后的故事，我通过朱志愿老师与林官兰老师，辗转联系上了林谋岭八十七岁的大女儿林淑治。9月10日晚八点左右，我接到了林淑治从香港打来的电话。没想到，从第一次看到云嵩楼到与林谋岭家人通话，仅仅用了不到12个小时。尽管年事已高，林淑治的思维却依然清晰，人也十分健谈，甚至不乏幽默感。她笑着告诉我，她听到一种说法，说是有人称她的父亲是“乞丐华侨”。之所以会有这种说法，可能跟她父亲林谋岭生性节俭有关。林谋岭家境贫寒，以勤苦起家，财富来之不易，习惯于把钱用在他认为重要的大事上，从不随便浪费，后半生经济实力下滑，便不再轻易借钱给亲友，久而久之，坊间便有“乞丐华侨”的说法。

林谋岭并非家族里第一个下南洋的，其父亲很早便到柬埔寨投奔同乡，是一位帮东家载着鱼虾上岸的舢板船船工。林谋岭还是幼儿时，母亲带他到柬埔寨寻找父亲。没想到，十二岁那年，父亲不幸病逝，林谋岭只好随母亲携父亲骨灰回乡埋葬。林谋岭还有两个妹妹，大妹十四岁嫁到了刘五店，小妹则被迫送人抚养。为了寻找出路，林谋岭远涉重洋，重返柬埔寨，在金边起早贪黑，吃苦耐劳，与亲友合伙经营一家收购空玻璃瓶、废铜烂铁的店铺。1930年，林谋岭返回家乡娶亲。第二年，生了大儿子林树林。1947年，林谋岭太太带着自己的母亲与孩子前往越南西贡，寄住在哥哥家。为了与越南西贡的家人团聚，林谋岭与合伙人拆了伙，开着分到的破旧汽车，从金边奔赴西贡。在西贡，林谋岭因经营五金钢材生意，渐渐富裕起来。发家后的林谋岭，并没有选择在西贡置业，而是到柬埔寨金边购置了一座百货大楼大厦（60年代被柬埔寨政府没收），并添置了一座宽敞的别墅。从林淑治提供的老照片中，我看到一张林谋岭一家60年代在柬埔寨的全家福，拍摄地点是金边自家别墅四楼的天台花园。

年轻时期的林谋岭，重情义，广交友。无论是在越南还是柬埔寨，林谋岭都热心于社会公益，帮助过很多刚出国的乡亲。新加坡的陈六使，据说便与林谋岭交好。林谋岭的两个小女儿都嫁给了马巷籍的华侨家族，二女婿父亲名黄盛光(也叫黄盛槽)，据称在同安史志上有其与周总理一起的照片。林淑治的记忆中，林谋岭和柬埔寨政府的乔森潘夫妇是熟识的，因为乔森潘的妻子苏索基(柬名)是同安（今翔安）井头人。林谋岭曾通过苏索基劝说乔森潘“在柬埔寨政府的政策中尽量减少排华的做法”，当然这种说法，还有待证实。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林谋岭与祖国祖地联系密切，且热心于支援家乡建设。据《翔安区侨界名人传略选登》所载，1953年，林谋岭先后受中国驻越南和柬埔寨大使馆邀请，多次作为华侨代表率全家赴北京天安门参加国庆节典礼，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毛泽东主席、周恩来总理和刘少奇主席等亲切接见。1956年，林谋岭分别购买轿车赠送福建省委和同安县侨联使用。1957年，林谋岭在家乡兴建一所小学（即新宅小学），并捐建一座小型发电厂供村民照明，其中，小学的建设规模一点也不比云嵩楼小，其主楼的红砖山花，与云嵩楼如出一辙。他还支持村民种蚝，发展滩涂养殖生产，改善和提高蚝民生活。其它还有，出资帮建同安电影院，帮助亲友找工作，等等。

在亲人心目中，林谋岭威严，节俭，不苟言笑，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感觉。他在生活上极为简朴，衣服鞋子总是简单的，衣服料子虽好总是穿很多年，出门时永远端庄笔挺整洁。唯一较为讲究的是早餐的品质，他喜欢牛油面包、火腿肉和醋或盐水浸泡的甘蓝、小青瓜夹面包，再配上一杯鲜奶咖啡。中晚餐则相对简单。由于年轻时创业过于勤奋，他患上了肺病和严重的胃病，胃痛时会像虾米般卷着身子躺在床上。在林淑治的印象中，父亲也有柔情的一面，比如会在小居室里轻哼南音的曲子。家人们说他是不笑时很威严，笑起来很开朗很帅气。

云嵩楼之所以如此奇特、曼美、充满童话气息，要归功于林谋岭的大儿子林树林。林树林不仅是云嵩楼的设计者，还是督建者。为了把云嵩楼建成自己心仪的样子，他不惜代价、精益求精，甚至提前制作了房屋模型，以便让父亲和工匠更好地理解自己的意图。然而，云嵩楼的建造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有知情人称，林树林为了他的完美计划，很多工序都反复返工，导致匠人怨声载道，而且，林树林造楼造园的费用很可能超过了林谋岭的预算。云嵩楼建成后，林家家境逐渐衰落。有人怀疑是被反感林树林的匠人下了降头，然而，这不过是无稽之谈。

林谋岭虽然没有受过多少正规教育，但他酷爱读书，因此也颇有学识。或许，其安静的一面，不过是其天性比较孤傲且内心思想较为深邃罢了。这位外表冷峻的南洋华侨内心充满了大爱。虽然他的经济实力在巨擘林立的同安侨界并不算出类拔萃，但他对家乡的热爱与慷慨同样令人感动与敬佩。我了解过众多为家乡慷慨解囊的华侨，但很少听闻为家乡竟把大半财产捐献出来的华侨。他曾跟家人提及：“1952年左右，寄回国的钱可以买下当年北角半条街。”由于大量资金通过特殊渠道转回中国，林谋岭引起了越南当局的关注，他因此被抓进监狱并差点丧命。同时，由于排华运动，他在柬埔寨的一些财产也被没收且再也没有归还。这些因素综合作用，使他自1957年开始逐渐从崛起新富回归平凡生活。有人认为他的经济实力不强，其实是误会，因为他的财产除了大量转回祖国，也部分转移向了金边。

在林谋岭走下坡路并渐渐老去的同时，中国大陆却因改革开放一步步走出贫弱，走向富强。遗憾的是，林谋岭们的贡献，很多被遗忘了！年老时的林谋岭，选择在祖国度过晚年，定居在厦门莲花村。他坚持不依靠后代，用自己预留在香港的微薄存款过着俭朴的生活。临终前，还给后代留下了一些手尾钱。晚年的他，由于患上轻度的阿尔茨海默症，有时会有点烦躁。

他，终究没有回到其儿子林树林倾心打造的童话城堡里安度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