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伴随着南京满城的法桐树出现一丝丝金黄,在秋日的阳光下哗哗作响,鲁迅文学奖得主、诗人胡弦的新诗集《猜中一棵树》,悄然发布。
“您为什么给自己的诗集起了这样的名字?”
在接受“投稿指南”的专访中,胡弦的回答一如他的作品般,明净而清爽:
“树是静物,又是带有生长性的活体,它在天地间的挺立和摇曳本身就是一个动态,更遑论它在时间里的行走。”
在扬子江边踱步,看着江水滔滔拍岸而来又拍岸而去,摩天大楼拔地而起后又鳞次栉比起来, 胡弦和时代一起,用了数十年的时间,不断在思考着世界和文学。
扬子江畔
诗歌是什么?在这个短视频与物欲一起横流,碎片化信息伴随着地铁和公交不断加速的今天,“自然”和“诗歌”似乎都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我们似乎已经走了太久,以至于忘记从何出发,水泥钢筋遮住了风的痕迹,不似少年时。
只有在某个文学和诗歌的角落里,那些被手机屏幕的荧光遮住的美好,才会恍然梦回一下。
但是翻开《猜中一棵树》那墨绿色的封面,我们总能感觉到,在胡弦笔下,那些美好还在,带着山和水的清新。
那树也还在,挺拔,沉默。
☰一棵树的身影里,能让人猜到回忆
1991年,胡弦在徐州的乡下学校里教书,课间溜达出去,满眼都是简陋的教室和操场。
目光所及之处,白杨树是他眼中唯一的亮色,伴随着孩子们的读书声和笑声,在记忆里飘荡。
那是胡弦刚刚接触诗歌的时代,也是诗歌方兴未艾的尾巴,无数的年轻人高呼着汪国真和北岛的名字,人潮汹涌,诗歌开始在胡弦笔下涌动。
家乡构成了胡弦最早的创作素材。
徐州的黄土地上,黄泛区和微山湖的元素交错纵横,有着耕牛与乡村的前现代社会,构建起了胡弦对自然的最初印象。
青年时期的胡弦
“我喜欢树,我出生在平原上的村庄里,我小的时候,平原上的每一个村庄其实都是一座树林。”
“我最早的作品写的就是自然,此后也从未断绝。我出生在一个村庄里,而村庄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胡弦这样倾诉着,自然和乡村像是一种基因,驻扎在诗人的身上,带着白杨树的影子。
灵感是偶然的事情,写诗也是。
在大学毕业后,胡弦长期的社会职业是“乡村教师”,而非诗人。他教了4年的小学,6年的中学。
1997年,胡弦与家人在微山湖
在漫长的教师生涯里,胡弦接触到了一些在刊物上发表诗歌的人,觉得这样的作品自己也能写,这才懵懵懂懂地撞进了诗歌的世界里。
谁也没想到,就是在这样的误打误撞里面,胡弦的诗歌之路不断高歌猛进,一直到诗集等身,一直到2018年他拿下鲁迅文学奖。
他自嘲比同龄人写诗“晚了十年”,却恰巧不曾被“诗歌已死”的声音所绑架。
写诗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胡弦的后半段人生。2004年,在文化馆工作百无聊赖的他接到了邀请,来到位于南京的《扬子江诗刊》编辑部。
自此之后,一个所谓的“江北孩子”,开始与南京这座城市产生曼妙的缘分,更与诗歌贴近了几分。
对于胡弦来说,来到南京是一种“归去来兮”的选择,他的祖辈曾经生活于此,一直到1949年才去了徐州。
现在他从徐州返回了这里,因此他毫不隐藏地直言自己对南京城的喜爱:
“我对它有种莫名的亲切和乡愁感。我对中国城市生活的认识基本上来自这座城市。
我在这里生活,阅读,冥想,并以此为基点进行我的日常写作,游历复返回。它对我写作最大的意义是心灵接受,并在接受中重新理解生活,确认自己的存在,并理解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关系。”
从江苏最北侧的徐州,伴随着诗歌的脚步来到江南繁华地的胡弦不断打磨自己的文字,他将之称为“诗歌的召唤”。
在诗歌的创作中,树的种子已经埋下,伴随着回忆的延长,不断生根长大。
☷一棵树的身影里,能让人猜到故乡
当被问及印象最深刻的诗人时,胡弦毫不犹豫地说出了里尔克的名字,理由是“里尔克让我重新理解了时间”。
在里尔克的笔下,时间闪耀着存在主义的光芒,一如他那首经典之作《严重的时刻》: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假如仿照里尔克的笔触,胡弦也大可以去写“此刻的故乡”云云,只是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胡弦走上诗歌的过程,其实是一个不断远离“故乡”的过程。
童年生活的乡村虽然值得回忆,却文化贫瘠,以至于让少时的诗人陷入了无书可读的窘境。
后来考上师范学院,当了乡村教师,虽然人还能望着黄土地和白杨树,却已然是“吃上了皇粮”,开始以一种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周围的风景。
再到后来写诗,调任县城,直到后面走到南京,胡弦一路往外走。
只是秦淮河的水声淙淙,伴随着华灯初上,逐渐模糊了昔日的风景。
创作中的胡弦
往事如烟,故乡已物是人非。胡弦曾经写下散文集《永远无法返乡的人》,在他看来,“故乡”是一个概念,而非现存的土地和风貌,这个概念只能存在于文字的流淌中。
在《猜中一棵树》里面,胡弦单独开辟了一辑,叫作“站在黄河古道上”,他试图站在故乡黄泛区的土地上,寻找往日的踪迹,看到的却是:
“长河如梦,大野青青,极目远望,
——我看见的辽阔,
只是辽阔的一部分”
“黄河古道”曾经是胡弦最早的文学印记,在2004年来到南京之前,他常利用暑假沿着黄河古道进行或长或短的徒步旅行。
沿途所见,皆是历史和自然交织的痕迹,这些痕迹被他纳入诗歌之中,成为他创作第一阶段的主要素材。
外出徒步寻找灵感的胡弦
一起读诗《艺江南》传承篇
只是二十年过去,再次站在黄河古道边,更多看不见的辽阔,隐没在时间的长河中,不再被诗人看见。最后只留下自然的痕迹,“人”和“事”,都已经渺不可寻。
在诗人的眼中,世界是可以被抽象的。在时间的加持下,“故乡”或者“乡村”的种子,不断从真实中剥离出来,“自然”开始变得郁郁葱葱起来。
用胡弦的诗来表述,这叫作“种子落进泥土,遗忘的草就开始生长”。
当遗忘变得不可避免时,诗人的任务往往并不在于“描述”,而是在于“重建”。
胡弦的诗集《沙漏》获得2018年鲁迅文学奖
在漫长的创作生涯之中,胡弦其实一直在做这样的工作。
他能用《古老的事物在风中起伏》去重建汉画像石这样的冷门历史记忆,也能用小清新的散文《蔬菜江湖》去重建蔬菜瓜果的美好日常细节。
而这一次,胡弦希望重建的,是一片森林,或者是自然本身。
☵一棵树的身影里,能让人猜到森林
这个想法,其实远不仅仅是以小见大这么简单。 胡弦的祖父,曾经是一位守林人,诗人总觉得,祖父应该比其他人更了解树林。
这种“了解”并非一草一木的熟悉,而是能在寂静之中,看到“在我们熟视无睹的大自然中存在着的另一个被忽略的世界”。这个世界一直在伫立在某个地方,我们却常常忽略。
正是这个世界的存在,成为了胡弦这本诗集写作的初衷,也是这本书命名的来源。
鲁奖诗人胡弦的新诗集
《猜中一棵树》| 南京出版社
从2015年开始,胡弦任职的《扬子江诗刊》编辑部从南京的老城区,搬到了位于河西的奥体板块,这里临近长江,是标准的CBD区域。
河西是南京标准的新城区,但一直到改革开放之后,这里还在饱受潮水的困扰。但是在现代科技的加持下,如今的河西不仅隔离了江水,还迅速建起一座座高楼。
玻璃墙和霓虹灯成为了河西地区的主旋律,商务楼和商业住宅在这里扎堆。城市化的脚步显得伟岸而又匆忙,连长江都被切割为“江景房”这样的概念,在房地产公司大肆兜售。
出入这里的人每个都行色匆匆,“自然”忽然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南京河西新城
年轻人会在夜半来到河西万达的海底捞店内狂欢,却不曾在出门时遥望一下头顶的星星;
白领们卡着早上八点的二号线地铁来到公司打卡,却不会在昂贵的写字楼里看一眼窗外.......
每当闲庭信步在林子里或者江边,胡弦总是会心生遐想,伴随着林子里的鸟鸣,和遥远的江水声,一些东西突然清晰了起来。
它们是乡村,是长江,是黄河古道,是历史上共同见证过这些自然之物的人们。
胡弦在长江边朗读《江水》
一起读诗《艺江南》传承篇
每一个名词都是一棵树,猜中这棵树在哪里,是什么样子,也许就能看到藏在这棵树背后的森林,也许就能触碰到我们看不到的世界。
世界是被隐藏的,而诗人的特性也是如此。
每一个诗歌创作者都需要隐匿自己,再去寻找生活的具象,写诗是神秘的,也是私人的。
树背后的世界和诗人本身所具有的“隐”的特性相互碰撞,一种重建“森林”的使命感就出现在了胡弦的笔下。
胡弦
“我在写作的时候,有时会觉得有个神在静观,她在评估我,等我写得好了,她会把住我的手写出我最想要的那种诗。
写作者过于强烈的自我存在感也许并不是最好的,而被神握住手的另一个我,也许才是最好的作者——自我消失了,他在按照来自混沌的甚至不知道是谁的指令写下第一行。”
胡弦这样表述着自己的创作过程。翻完整本诗集,你都不会发现有哪首诗真真切切地描述了“那棵树”的存在。
在胡弦的文字里,它可以是月亮,也可以是蚂蚁,可以是秋水,也可以是崇明岛……
胡弦《猜中一棵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树和森林,只是不知道,或者我们常常忘记。
这时候不妨读读诗吧,诗人会告诉你,它真的存在,只是需要你去猜。
在专访的最后,“投稿指南”问了胡弦一个问题:
“能否请您用三个词,去概括一下您的新诗集?”
诗人拒绝了这个问题的框架,只说了一句话。
他说: 此刻有风经过。
审核丨编辑:翟晨旭 夏夜飞行
排版丨编辑:立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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