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老蒋应聘当门卫前，这个上世纪90年代建设的老小区，物业公司已经快干不下去了。小区的老龄化严重，老人们又挑剔，经常到门卫室来举证，说物业疏于管理，服务丢三落四。他们也不等门卫师傅解释，就自作主张地说：“今年的物业费我可不交了，等你们整改完再说。”
老蒋应聘时，物业经理不得不把丑话说在前头：每位门卫师傅要负责收两栋小高层的物业费。收不上来，就有可能降工资。
老蒋憨笑，承诺说：“独居老人既挑剔，又没耐心，都是可以理解的。儿女都在远处，生活上遇到难事，没有人几分钟内就冲过去帮忙，也难怪他们着急。反正我看守大门，也没旁的事，能为他们做点小事，就尽量多做点。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就不信打动不了他们。”
物业经理笑道：“老蒋，等你跟2幢102室的老太太打过交道，就知道滋味了。她今年的物业费还没交呢，天天到门卫室旁边的长椅上坐着晒太阳，就像来视察工作。能让她满意，可不简单。”
老蒋很快就领教了这位徐老太太的威力。她看到老蒋在为送来的快递重新编号，并拍照放在业主群里，通知人家来拿，便嗔怪道：“你做事也不动动脑筋。上层的快递嘛，要放分量轻的，中等分量的放在最底下。和胳膊平齐的中间这一档，应该放最重的。你把大箱子放在顶上，小个子的人拿起来多吃力，万一砸到脑袋怎么办？”
到了秋天，大院里的果树结出了累累的果实，石榴、柿子和香橼都成熟了，老蒋扛了木梯上树去摘，准备分发给业主。老太太在树下高声交待：“你这小老弟也是憨，咱们大院里的果树，又没人追肥，又没人疏果，哪有农村果园里的果子好吃？俗话说，尝果不如看果，咱这果子胜在新鲜，应当连枝带叶剪下来，送给那些腿脚不好、不能出门的老人家插瓶，让他们看看秋天的景致。”
老蒋一想，也对呀，这如火如荼的柿子，这半青半红的石榴，这麻皮金黄的香橼，剪下来送给独居老人，连果树的修剪也顺带做了，真是个聪明主意呢。他一边站在木梯上修剪，一边大声赞美：“当过护士长的老姐姐就是不一样啊，懂得老人家还需要精神生活。”
这一说，老太太倒不好意思了，她跟老蒋倾诉说：“这些果树，一开花都会招来马蜂，我在自家门口都被马蜂蜇过两次了，每次都痛得要命，被我女儿紧急送医。我以前跟物业吵了多少次，要让他们把我家门口这些招马蜂的果树都锯掉。如今看来，是我狭隘了。”
老蒋惊讶道：“咱们这个院里有马蜂窝吗？在哪里？得帮你解决这个心腹大患呀。”
老太太拉着老蒋往前走，引导他往上看。果然，在一栋和二栋之间一棵直插云霄的老槐树上，靠右第二根与第三根枝杈之间，赫然筑有一只排球大小的马蜂窝。
徐老太太叹气说：“秋冬之交，枇杷树又要开花了，我每天进出小院都胆战心惊。”
老蒋数了数窗户，明白那马蜂窝距8楼业主的厨房窗户最近。他赶紧宽慰徐老太太：“得说服8楼业主同意，才有可能把马蜂窝捅下来。这马蜂窝看上去安营扎寨有些年头了，那硬度好比糊了水泥，用什么工具去铲除也很费脑筋呢。”
听说铲除马蜂窝的难度那么大，徐老太太的心都灰了半截。没想到，隔了两天，就听见一阵敲门声，开门一看，老蒋穿得像电影里的侠客，斗笠外面罩着一层白纱，戴着手套，穿着胶靴，衣袖和裤脚都用鞋绳牢牢扎紧。一个被沸水浇淋过的马蜂窝，就装在老蒋提的竹篮里。
老蒋笑道：“马蜂也是能授粉的。马蜂窝捅了下来，等枇杷花开的时候，我就要登梯上树，去给那些枇杷花人工授粉了。”
这天半夜，老蒋正打算在门卫室里和衣打盹儿，就听见一阵慌张猛烈的敲门声，开门一看，是徐老太太，她裤管都湿了一大截，一脸惊惶地用拐杖顿着地，大声说：“小老弟，你快来帮帮我，我家水管破了。”
老蒋连外套也没穿，操起一个大铁钩就冲了出去，他知道，第一件事，应该去关老太太家的总水阀。老式的总水阀都集中装在地下，上面装着类似窨井盖的大铁板，撬起可要一把力气。撬起后，老蒋不得不双膝跪地，打开强光手电去摸索，揣度哪个水阀是徐老太太家的。此时外头下着毛毛细雨，他的膝头很快就湿了，还沾上了烂泥，同样浸湿了的，还有他撑在地上的双肘。
徐老太太千恩万谢，坚决不许老蒋再进厨房替她扫出一地的水来，老蒋说：“没事，总不能看着你家厨房发大水不帮忙，光凭你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要打扫到何时？”
这下，徐老太太对物业的态度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她不仅在知情同意书上签字，助力整个单元住户更换新水管的计划，还把她家今明两年的物业费一并交了。她攥着老蒋的手说：“小老弟，要不是你帮忙，我这橱柜都要被水泡发霉了……”
回握着老太太冰冷的手时，老蒋也感慨万千，在这双青筋毕露、皮包骨头的手上，他依稀感知到自家已逝的老娘那股子倔强又孤单的气息。他的鼻头同样一酸。
（本文作者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散文学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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