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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峰

图书策划人

原文有删改

6年前的今天,我作为策划编辑,参加了玛丽·奥利弗第一本中文诗集《去爱那可爱的事物》(When I Wake Early)最后一场活动。场地是在思南书局旁的奕思创众创空间,主持人是诗人颖川,他当时在思南读书会做活动策划。

没有想到,这才是我理解玛丽·奥利弗的真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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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en I Wake Early 是诗人在其终身伴侣——朋友莫莉·马隆2005年病重期间完成的诗集,写作期间一直在辛苦地陪伴和服侍病人,出版后不久,莫莉即过世。但说实话,在编稿过程中,我并未从她的诗歌里察觉到那种对于生命易逝的危机感或沉痛感。只有在经历这场诗歌分享活动之后,我才开始意识奥利弗写作中的重量——这是一位在场读者给了我最后的启示。

和20世纪下半叶的很多诗人不同,大部分玛丽·奥利弗的诗太容易进入,或者更直白点说,太好读了。因为对于中国读者来说,从陶渊明、从唐诗宋词的诗歌土壤里长大的我们很容易把玛丽·奥利弗归类为自然诗人、山水田园诗人。

奥利弗的诗作题名确实很容易给我们造成这样的误会:《豆子》《箭头》《雪鹅》《峨螺》《万物如何欣喜于活着》《云》《流连于幸福》……玛丽·奥利弗也确实视中国古代诗人为自己同道,在一首题为《中国古代诗人》里,她说,“……现在我理解了/中国古代诗人为何要遁入山间,/走得那么远,那么高,一直走进苍白的云雾。”奥利弗的中文译者倪志娟老师说,我们读奥利弗的诗,遭遇的仿佛不是文字,而是自然本身。

从故乡俄亥俄州克利夫兰市郊枫岭镇(Maple Heights)的青少年时期开始,玛丽·奥利弗就习惯一个人在乡村、森林、池塘旁、海边漫步和观察。关于故乡,她说:

“它有着田园牧歌似的美,是一个大家庭。我最初所做的就是置身于自然之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自然感到那么亲切。那里的一切都很美好。我想无论是什么原因,我最重要的联系、最初的经验总是与自然世界而非社会相关。”从1960年代开始,她在普洛温斯敦( Provincetown)镇长住达四十余年,这个小镇“是陆地与水的奇妙交汇;地中海的阳光;靠着极小的渔船辛苦谋生的渔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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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洛温斯顿的居民们常常看见玛丽的情形是,她散步越走越慢,最后索性站着不动地写写画画。她散步时总是带着记事本,有什么灵感便迅速记下。但玛丽终究不是千年之前的中国古代诗人。之所以沉醉于自然,奥利弗解释说,是因为亲近自然是她获得存在意义的一种方式,不仅如此,这种自青少年时期开始养成,从真实世界、自然环境中获取意义的方式成为影响她一生的模式。这种意义首先是指诗人从自然本体体悟的生命真谛。

这是死亡之林,

这是生命维艰的树林,

你在这里爬来爬去,

你在这里的树皮中生活,

你躺在这里的野树枝上,

它们无法承受你的分量,

这里生命没有目的,

既没有文明也没有知识

——《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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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里既没有文明也没有知识。这既是关于森林赤裸裸的自然事实,却也完全取消了人作为主体的价值判断。熟悉奥利弗的人知道,这种观念来自于和她生活在同一社会但属于不同圈层的印第安人。她从小对印第安人抱有一种天然的同情。青少年时期,学校曾经请来一位印第安土著“白先生”来给学生们表演展示印第安舞蹈,彼时的奥利弗就敏锐地意识到,“……被坟墓围绕的教室里,/这些坟墓埋葬着我们的祖辈,但更多是他的祖辈”(《了解印第安人》)。更深的影响,则是印第安人关于自然的观念。倪志娟老师如此总结:

印第安人没有在物质和精神之间划出一条固定不变的界限,也没有产生二元对立的观点,他们倾向于将人类社会、自然界和宇宙看成一个整体,所有的个体生命都是伟大的产物,拥有共同的创造者,都是平等的,共同组成了一个有序、平衡、生机勃勃的整体,人类并无高于其他物种的特权。

应该说,玛丽·奥利弗既是典型的美国文化之子,又是西方自19世纪末以来文化危机的众多回应者之一,她用她的自然写作,用对印第安人文化的理解、吸收和运用,来回答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以来的现代性悲剧。尤让人关注的是,奥利弗在面对西方文明的现代性危机时,她不是简单而直截的否定者,相反,她是英语诗歌传统、美国诗歌传统、世界诗歌传统这几条大河的自觉继承者。

在接受奥普拉杂志特约记者玛丽亚·施莱弗(此玛丽亚并非别人,乃著名记者、美国著名女权人士,好莱坞影星、前加州州长施瓦辛格夫人),谈及最喜欢的诗人,奥利弗给出的名单里依次有惠特曼、鲁米、哈菲兹、爱默生、雪莱、济慈。可以说,这里的每个大诗人都很合理,他们都有确切的通向奥利弗的道路。

除此之外,奥利弗的诗歌写作具有博物学的认识价值。她所状写的植物种类、动物种类之多,描写之精微准确,称其为用诗歌写作的博物学记录者也不过分,就像很多博物学爱好者用图画、散文来记录一样。她对世界保持了终身的好奇,认识它们、给它们命名,赞美其中的生命奇迹,秩序和美,“看万物如何//颤抖着/从单一的关联性//进入/意义的丰盈之中”(《在圆池塘》),“有时我梦想/世上的一切都在这里,在我的房间,/在一个巨大的壁橱中,拥有名字,并且井然有序”(《某种东西》)。正是在这种认识自然、了解自然的心流之中,她淡忘了世界加诸自身的痛苦。

奥利弗自己承认,她是一位“赞美诗人”(a praise poet),“通过赞美世界和创造这一切的那位来表达我对生命的感受和感激”。虽然她从未参加任何有组织的教会,但她显然受到了人类过去种种宗教经验的影响。她更接近于泛灵论,认为人应该像印度教徒那样认同一棵树也有灵魂。通过赞美,奥利弗要恢复人与世界之间的联系,“当我们失去与自然世界的联系时,我们往往会忘记我们是动物、我们需要地球”,而这是灾难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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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诗人而言,这种灾难首先开始于童年。我们现在知道的是,她的原生家庭有缺陷(dysfunctional),童年很不愉快,令人发指的是,她曾遭遇过性虐待。她“用文字创造自己的世界”,完全是为了自我救赎。这个心魔缠绕她多年,直到晚年才在心理咨询师的帮助下得以最终解脱。但与自白派诗人通过写作直面伤痛的疗愈路径不同,奥利弗觉得写作时应该尽量避开那些过去的痛苦,自己作为诗人要完成的是能安慰、愉悦、激励别人的诗。也许正因为玛丽·奥利弗如此把诗歌表达的重心放在美好和希望上,她用清新、准确的语言所描绘的自然万物才给读者以极大的安慰和疗愈。在她的读者人群里,不乏名流,如希拉里·克林顿、劳拉·布什、玛莎·贝克等等。

但是对于一个中国的出版策划人来说,那些喜欢玛丽·奥利弗的西方名流乃至销售数据只是一个概念,国情不同、人心不同、传播途径更不同,中文读者能接受一个来自英语世界的女性诗人到多大程度?译者又能在多大程度上传达玛丽·奥利弗的意味?

那个晚上,在思南路,一个坐地铁、公交将近两个小时从上海远郊赶来的读者给我看见了奥利弗诗歌的力量。

人的记性真不靠谱,即便现在翻出来当晚拍摄的手机照片,我仍不能确定这位当时已经在接受化疗的身患癌症的女性读者是哪位。她给我们所读的是哪首奥利弗固然是想不起来,但是她讲起如何在医院经历抗癌治疗时的那种沉着、安定,却是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成为搅动我继续出版玛丽·奥利弗工作的欲望和愿力。

对于生死,玛丽·奥利弗早已参透:

我视时间只是一个念头,

我认为永恒是另一种可能性,

当一切结束,我想说终此一生

我是惊奇的新娘。

我是新郎,怀抱着世界。

——《当死亡来临》

像必须被埋葬,被焚烧的

死亡——

但是它的一小部分是另外一个故事——

这也是真实的,不是吗?

——《一种特定的尖锐,在早晨的空气中》

在终极问题上,玛丽·奥利弗没有把死亡当作难堪之事予以回避,诗人不断练习着她的回答,从万物身上,从各种角度,调整着自己姿态、语气、用语,而她所展现出来的勇气、智慧和技巧,来自于她所学习的伟大的诗人老师们,比如威廉·布莱克,直到她自己成为了伟大行列中的一位,给我们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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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读这两部诗集,“不难发现黑暗”和“光”这一对意象在诗里反复出现,最终在她的赞美中,光终究都能取胜,“使我们远离永恒的黑暗,/用温暖的抚触安慰我们,/用光之手拥抱我们——”(《为何我早早醒来》)。但奥利弗的卓越和清醒之处在于,她从不是梦或幻境的制造者,或者用史蒂芬·多宾斯给《纽约时报》写书评的话说,奥利弗的诗“不会让人感觉岁月静好”,“光的福音是懒散或行动的十字路口”(《迄今为止我领悟的》),她自己是行动者,她希望她的诗所传递给读者的也是行动的力量。

如今,拜倪志娟老师所赐,我们中文世界的读者有福了。在很多年以前,她在没有获得授权的情况下,凭着热情、执着,以及她对奥利弗哲思诗心的领悟,翻译完成了玛丽·奥利弗最重要的这两本诗选集。也许是她的内心听到了某种呼召?直到今天,她还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成了玛丽·奥利弗及其经纪人唯一指定的中文译者。而我越来越清楚的是,正是通过倪志娟老师的译文,很多中文读者才知道和喜欢上了这位来自异域的诗人,玛丽·奥利弗,他们可能是自然博物学爱好者、心灵探索者、自助疗愈者、诗歌读者,更可能是普通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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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作者

玛丽·奥利弗(Mary Oliver,1935—2019),出生于美国俄亥俄州克利夫兰市郊区的枫岭镇(Maple Heights),曾就读于俄亥俄州立大学和瓦萨学院,但都没有获得学位。20世纪50年代末,她遇到了摄影师莫莉·马隆·库克 (Molly Malone Cook)。两人在马萨诸塞州普罗温斯敦小镇安家,2005年库克去世之后,奥利弗仍居留此地。1984年,奥利弗的第四本诗集《美国原貌》获得普利策诗歌奖。此外,她还获得了雪莱纪念奖(1969—1970)、古根海姆学者奖(1980)、国家图书奖(1992)等。奥利弗关于诗歌写作的讲义《诗歌手册》和《韵律法则》在写作课中被广泛使用。

玛丽·奥利弗本质上是一个注重隐私的人,一生很少接受采访。相反,她更愿意让她的作品自己说话。《纽约时报》说玛丽·奥利弗是“这个国家毫无疑问的最畅销诗人”。

关于译者

倪志娟,杭州电子科技大学人文艺术与数字媒体学院教授,哲学博士,主要从事文化诗学研究以及诗歌创作与翻译。出版学术专著《女性主义知识考古学》《“消化硬铁”:玛丽安·摩尔诗论》,个人诗集《猎·物》,译作《去爱那可爱的事物》《诗歌手册》《精深》《九桃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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