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云锦集历代织绵工艺艺术之大成,是中国四大名锦之首,元,明,清三朝均为皇家御用品贡品,有"寸锦寸金"之称,以前只许皇族及达官显贵使用,民国推翻清朝后,失去了最主要的销路。而通过商贩向蒙古、西藏等地贩卖的渠道,也因战乱及路途周期长等原因萎缩不止。南京云锦日常多为小作坊所织,一家雇几个织匠,原材料采购的高付出,交易回款的长周期,以及战乱带来的高风险,这些都是小作坊无法独立承担的,因此,好多作坊都关门歇业了。

高老头先前就是一个云锦工匠。本来,在太平时期,靠着手艺,还能养活一家三口。织坊一关闭,平日里微薄积蓄,熬不过旷日持久的动荡局势,何况妻子染上肺痨,终日药罐当餐,一家更见捉襟见肘,终于,妻子在一个风雨之夜,摸黑出去,投了秦淮外河。

等老相识赵来富急匆匆推门进来,高老头才得知妻子已遭变故。挣扎着牵起小女珠儿,一路踉跄,前去认领尸体。路人相帮着,将人扛回家,邻里凑钱将人草草下葬。

先前一家三口,再清苦,毕竟还有些许人气,老婆一过世,高老头既当爹,又当妈,愈加觉得屋内阴冷,日子越发惨淡难熬,每日看着小女,默默寡欢,一双乌黑清亮的双眸,再无往日无忧无虑的神情,每天,坐在一张小凳上,依靠着门框,只直盯盯望向门外发呆,高老头心里如刀剜般滴血,可想想自己除了织锦手艺,再无他技。几次和赵来福坐一起,说起小女,便老泪纵横,唉声叹气。赵来福几次提起将女子送人,话里话外也议论谁家女子卖到青楼,如今如何如何。高老头听了未置可否,有时痛心疾首,扪胸流涕,有时恍惚失语,寻死寻活。终于,在一个寒日里,高老头还是,决意罢手,追随妻子而去。

天一亮,珠儿见父亲穿一身干净衣裳,安静的躺在床上,她并未觉察有一丝异常,轻手轻脚下床来,搬了小凳,打开门,坐在门口。

“珠儿,你爸哩?”赵来福见着珠儿,俯下身子,摸摸珠儿脸蛋。

“我爸...还在睡觉呢。”珠儿侧转身子,小手指向屋里。

“老高”赵来福觉得有些异常,本来今日相约去四喜堂取帷帐来补缀的,都日上竿头了,还未起床,这绝不是高老头脾性。

踏踏的往屋里走去,见着高老头在床上直挺挺的,就知道发生什么了。

“珠儿,你进来,叔叔有话问你。”赵来福出来,站在堂前,朝珠儿招手。

“嗯”珠儿起身,乖乖的走到赵来福跟前。

“珠儿,叔叔明天带你去个地方,管饭管衣,好不好?”赵来福缓缓说道。

“你骗我?我要爸爸一起去才去。”珠儿虽未成年,母亲去世后,每日里胡思论想,也渐渐明白些事情,回头看看床上依然躺着的父亲,小脸扬起来,看着赵来福。

“好的,好的,等你爸爸起来,我再告诉他,你看,我家珠儿多懂事,多孝顺。”赵来福瞪圆了双眼,抑制夺眶而出的泪珠。

珠儿被赵来福领回家,暗暗吩咐妻子先顾牢孩子,自己再约几个紧邻帮衬着,将高老头后事料理停当。也将自己心事告诉众人,众人也没有议论,将孩子送到青楼,虽是无奈之举,也是眼前保全之策。

珠儿虽是穷困人家,倒有一副美人胚。丹凤眼,樱桃嘴,葱管鼻,尖下巴,宽额头,虽青衫布衣,难藏不日满目春色,未开口启唇,已知往后莺语燕啼。

赵来福妻子一早将珠儿装扮停当,领出来,让老公带着往四喜堂而去。

老鸨坐在门庭里,看一个短装打扮的男人领着一个瘦弱女孩,心里如明镜一般,端坐着,毫不做声。

“妈妈,这个女孩,家里父亲刚刚过世,实无依靠,你将她收留了吧。”赵来福将珠儿往老鸨跟前推推,喏喏的说道。

“哼,你做的好事,将别家闺女往我这送,我这又不是什么收容所。”老鸨吞了一口香茶,抬起眼眉,眼神圈住珠儿,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

“嗯,谁不晓你四喜堂妈妈是个活菩萨,乐于接济,这小孩你看,多伶俐可人,你就随便打发几个,总不至日后亏本。”

“亏不亏本,往后光景啥样,哪个瞧得见,现在,国府几番下来人检查,号召新生活运动,我们哪敢顶风做事。”

赵来福平日里从不与青楼人打过照面,被人拿官府一压,就失了几分胆气,路上来时,就有几分懊悔,觉着将珠儿送到青楼就是给自己作孽,虽是一路惆怅,可人既领来了,如今再往回撤,就很难由得自己了,他朝边上瞧瞧,几个彪然大汉,正怒目圆睁,坦胸撸袖,盯着这边。

赵来福一时无语,不知所措,珠儿听得两人交谈,心里懵懂,两眼四处偷窥,只见这屋里灯光耀眼,男的,西装革履,粉面油头,女的,穿罗着缎,涂脂抹粉,进进出出,都朝她扫来一股阴鸷冷酷的眼光,不觉浑身打颤,扑在赵来福怀里,再不敢转身。

老鸨终于起身上前,将珠儿身上一顿捏捏摸摸,又拉到灯下周巡一番,松开手,使了个眼色,就有个老妈子上来,双手插到珠儿腋下,拖带到后堂。

赵来福从老鸨手里接过几个银元,转身走出门外。珠儿眼见着人走出去,被人捂住嘴,再用劲蹬腿,也无济于事。

四喜堂从此多了一个雏妓,艺名珠翠。

珠儿自进了四喜堂后,老鸨就给她去了个艺名珠翠。这名字来由选自郑遨的《富贵曲》“美人梳洗时,满头间珠翠。岂知两片云,戴却数乡税。”诗文里的美人,自然非珠翠莫属,可老鸨心窝里的珠翠那是听着叮当作响,瞧着宝光闪耀,而不是别人眼里凹凸有致,玲珑诱人的肉胚。

珠翠在老鸨的调教下,通过三年的学艺,弹琵琶,唱曲,样样在行。走起路来,婀娜多姿,开启红唇,嘤嘤入耳,回眸一笑,眉眼带俏。

珠翠在四喜堂里,耳濡目染,自然知晓这里女人操持的都是皮肉生意,平日里老鸨吩咐秀荷,春菊两人,时常去珠翠跟前谈些闲言碎语,无非是怎样对付狎客,怎样把握分寸,妓院里有哪些规矩,既有卖弄的成分,也掺杂有恐吓的味道,珠翠起先并不知两人来由,只见两人嘘寒问暖,就心存善念,将两人当作亲人,秀姨,菊姨的叫唤。日子长了,秀荷,春菊两人也会在珠翠跟前,说起今日遇到什么腌臜鬼,看着人模狗样,谁料就是来吃白食,捞便宜的,一番切齿咬牙,末了也只能吁叹,秦淮河畔前朝往事是珠翠最乐听闻的,那些烈性女子让珠翠无比向往,她时常讲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豪侠爽气,李香君血溅桃花扇大义有节,倒是秀荷,春菊两人被珠翠说的面面相觑。

老鸨看见珠翠从眉头紧锁变得黛眉疏朗,清秀的脸庞逐渐白皙圆润,一双凤眼没了先前的幽怨,潮润多情,知道调教已有成效。暗地里吩咐秀荷带着她在晚上夜间赶场,到酒馆,茶堂,舞厅等各种娱乐场所应些“堂差”,在荡男孽女中熟悉些欢场应酬,磨掉些少女稚气,也让她知晓些人情虚张。

珠翠在老鸨暗地里驱使下,每日从早到晚,奔波忙碌,说的口干舌燥,站的脚酸背疼,环顾旁人,却是依旧笑如春风,知道向谁说都是白搭。再一定神,只见龟头倚着廊柱,朝自己死死盯着,一刻也不曾转睛,只好强打精神,迎向前去。

一日,珠翠被龟头带往一家酒馆。刚踏进门口,就见着一青年,穿一身焕白学生装,见她进来,眼睛就没再转向他方。珠翠眼角早已瞧见,并没往心里去,龟头瞅见临街一张圆桌坐满客人,就上前招呼。

“各位尊客,可否听我家小姐清歌一曲,以助雅兴。”众酒客纷纷转身,见到珠翠怀抱枇杷,亭亭玉立,一双凤眼似水含情,脸颊红云轻敷,轻启朱唇,露出点点皓齿,心头个个发痒,早是哄哄起势,纷纷招手,“来吧,弹一首十八相送。”

“崔老爷,我看给你来个十八摸,才合今日氛围”,圆桌上一个肥头老爷,搂着一个重粉浓彩的女子,“哈哈哈”,一阵狂笑,这满座男女,左倾右倒,闹作一团。

珠翠浅浅坐下,手指轻捻慢拢,一团大小玉珠如从弦上滚落而来,虽清澈却不炸耳,如滴泉却不断绝,张开嘴儿,轻唱乐曲,低吟却清晰可辩,虽浅唱却有深情,那边青年一时竟红了眼圈。珠翠看在眼里,却不忍言声。一曲唱吧,欠欠身子,抱着琵琶寻一处角落里歇息。

青年端一杯饮料来至珠翠跟前,“小姐,你唱累了,喝杯饮料吧”,声音压得很低,似乎还有几分羞涩,全无往昔狎客戏谑腔调,珠翠心里不免一荡。抬头看那青年,也算是五官端正,相貌堂堂,双目炯炯,正注视着自己,不禁低下头去,脸上陡然觉得几分发烫。青年将杯子搁在小桌上,搬了张靠椅,在另一侧坐下。

“小姐,听你刚才弹的可是塞上曲”,男子将杯子往珠翠跟前推推,双目注视着,想征得珠翠的肯定。

“嗯”珠翠只点点头,并没言语。只是抬头看看边上龟头。一旁站着的龟头,冷面青颜,双手交叉,踮起右脚,抖动身梁,一味冷冷看着青年这厢,青年被龟头瞅得心头似有不愠,只是脸上依然笑容可鞠,只好埋头,端起杯子,缓缓的吹开漾在杯口的碎末。

“姐姐,你俩好谈好说,我先一旁等候。”龟头既不得打断两人谈话,又不得误了赚钱事宜,就开口提个话头,也算是给青年提个醒。说完,不忘朝青年努嘴,青年倒是心头敞亮,瞬间明了,随手从裤兜里,掏出几个银圆,塞给龟头,龟头一把攥紧,一转身,就躲到一边去了。

“姐姐,你可是四喜堂姑娘?”男子直接就问珠翠,珠翠听他如此发问,脸色一沉。

“是的!刚才可是污了你后生耳廓。”挺起腰脊,意欲起身,

“姐姐莫火,怨我唐突,再莫敢冒犯了”,青年起身双手将珠翠按住,看她坐稳,脸色平静,才归坐原位。

“看姐姐原是良好出生,缘何寄生烟尘,定有难言苦衷。”

“哼......””你见得那个女子自甘堕落,只是生就这副皮囊,又能做的甚事?不比你们男子,外边可以放浪,回家依旧做得丈夫模样。”说完,珠翠瞅了一眼男子。

“姐姐教训的是,只是世上总有若干男子,成就豪杰事业。”男子转了一下话锋。

“是吗,我可知侯方域之辈,不敌女子刚烈,李甲之流,尽染铜臭,琵琶词中可曾耳闻女子悲声,西子湖畔可曾听到女子叱喝。”珠翠一下子将积日怨愤倾泻而出,不免胸脯起伏。

两人陷入暂时的沉默,珠翠也略感自己过于激愤,在一个生人跟前撒过一通火气,倒是觉得莫名的舒畅。

珠翠平心静气下来,就将自己的身世一五一十告诉了青年,如今述说起来,她并觉得有多凄惨,整个青楼,哪个女子没有一点难过往事,这都是天命如此。

青年听得珠翠生世,一番唏嘘感叹。早急切的握住珠翠双手,珠翠几次想抽出,却越发抓紧,只好由他。

“翠姐,家中虽不算豪富,赎你身家,并不艰难,我今日回去,定当禀报上老,隔日即可登门决议。”话说得很是恳切,珠翠心里七上八下,虽不敢全信,也不免搅起波浪。

这边龟头虽是拿到青年好处,但几次探头过来,看着两人光景,先还声亮音鸣,之后就是窃窃耳语,心中不免打鼓,思忖着会出变故,暗暗潜身回妓院,跟领班汇报。领班一听,跳将起来,立马带一班暴徒,赶往酒馆。

这边,珠翠两人并未意识到龟头偷偷会去,还在细叙慢谈,殊不知一班人马黑压压的扑来,领头一个粗壮汉子将青年一把拉起,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拳头锤来,青年被一拳击倒在地,之后乱脚来袭,青年不住在地翻滚打转,“叫你吃白食,叫你乱开口”这边打手一边叫嚷,一边脚下使劲,珠翠在旁只是身子簌簌发抖,脸色煞白,双眼迷瞪,却不知如何上前相劝。看着青年已无动静,将近气绝,众打手也不敢惹出命案,“啊,这么不禁打,还装死,就这番能耐,还要撑大佬,今日且饶你小命,走!”朝其他酒客怒目圆睁,不忘怒喝一顿,就拉拽着珠翠离开酒馆。

珠翠被押回四喜堂后,老鸨吩咐将她取绳子捆住四肢,丢进柴房。等夜深人静之时,带着几个打手,赶到柴房,吩咐下人剥掉衣裤,只留一件肚兜亵衣,举起鞭子,狠狠抽下。“看你还找相好”,“还想着不花钱开苞”,种种恶语从一张开的血口里喷出。珠翠咬着牙,却也听清了老鸨家法相待的缘由。她是绝不准珠翠未经定价,就让人开苞,更别提从良打算了。

珠翠自此之后,无论是到庙堂烧香,甚或是上个厕所,都要被人询问。全无自有可言。老鸨急迫等着珠翠的初夜权,坐价待估,一旦她身子恢复如初,就挂牌出价。

珠翠养好伤,也渐渐冷了心。对外面的男人也不再抱着念想,一者,周边的女人在耳边时常唠叨,说从了这一行,都是命;二者,这男人看多了,觉得男人到底还是寄情于色,脱了裤子说得天花乱坠,穿上裤子,冷脸相对;三者,她还有个小小的心愿,就是将青年的情谊搁在心窝窝里,不愿再让人来占据他的位置,这也是陪伴她渡过漫漫苦海的一点暖意。

老鸨并不在意她心中所想,妓院上下全盯着的是她怎样将一副皮肉卖个好价,大家大小都能匀上一点。

这天,老鸨算了是黄道吉日,将珠翠开苞的牌子早早就挂了出去。珠翠开苞的消息在挂牌前就已被老鸨放出去了,好多嫖客就等着挂牌当天,能来现场一睹竞价盛况。

入晚,红灯初上,珠翠就被打扮一新,坐在楼口,着一声红袍,虽非良家女子盖头蒙面,那也是楚楚可怜。

底下一众嫖客,穿西装的阔少,着长袍的遗老,中间更不乏危襟正坐的政府官员,腆着大肚的富商大贾。

珠翠瞧着底下的嫖客,纹丝不动的坐着,秦淮河上的歌声间断的飘入耳帘。分明她听清是一个凄厉的声腔在唱“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珠翠知晓曲文唱的是陈圆圆与吴三桂的典故。这前明的事儿,与今朝的自个,何其相似。陈圆圆最初虽蒙吴三桂宠爱,但也难抵年老色衰,被人嫌弃,最后青灯孤守的命运。

底下大堂里已是喧哗一片。“三百”,一个阔少嚷嚷着开了口,起身扫视四周,有些沾沾自喜。

“金老板,您开个价。”这边老鸨倚靠在一个穿着富丽的商人边上。

“嗯,我这个数”金老板亮起左手,伸出五指,硕大的金戒在花灯下耀耀闪光,他五指并拢,前后一翻。

“金老板,开价五百大洋”一个留有三分头的的龟头张开一张镶着金牙的大嘴,在众人头顶梗起脖颈唱响。

“啪”还未等龟头话音落下,一个身穿军服的,青面獠牙的武夫站起,双目怒视四周。

“老子出六百大洋,谁还敢来争”说着,还不忘再四下里扫射一通。这眼里冒出的岂止是火焰,简直是颗颗要命的子弹。众人看看军官身旁几个跟班的荷枪实弹,一下子个个都缩了头,不再吭声。

军官被人引到厢房,珠翠后边跟着,两人进去之后,便被人外边锁上。

军官哪里耐得性子,上来就是一通撕扯,珠翠阴着脸,冷冷的任人摆布,无一点迎合之意,甚至闭上眼,一片木然,这无意间让军官顿感受挫。

一阵翻腾,军官从珠翠身上下来,敞着衣襟,黑着脸,气呼呼的夺门而出,“嗵嗵嗵”,军靴在楼板上踩出了鼓点,粗壮的身子连连将楼道里的嫖客撞开。

“军爷,还满意不”大金牙看着军官从楼梯下来,嬉笑着迎上去。

“啪”军官随手就是一个巴掌,将大金牙打了个趔趄,大金牙一脸恍惚,只呆呆的立在一旁,不敢上前分辨。

老鸨早见着势头,堆起笑脸,将一双老手在军官身上一顿抚摸。

军爷,我家女儿少有调教,让军爷不能尽兴,那岂不是更能证明是雏妓,您今日撞了红,日后定是红顶加冠,飞黄腾达。”短短几句,算是暂时浇灭了军官火气。

“如此不通人事丫头,老子味同嚼蜡,你也好意思要我钱财,还不快快退钱给我,不然……”军官朝腰间一摸。老鸨两眼一瞪,脸皮发僵,却无可奈何。

老鸨朝边上人使使眼色,这边就有人托着一个银盘过来,堆起的的银元绝不比六百元为少。

“军爷,我这边先替女儿给您陪个不是,这些银元您尽管带走,也算是小院为军爷卫国守土略表心意。”军官吩咐身边跟班如数收下,起身扬长而去。

送走了武夫,老鸨怒气难消,一场对珠翠更加凌厉的家法已是在所难免。

珠翠被老鸨实施家法后,后背的鞭痕数月了,还留有余印。这次磨难,更让她对四喜堂痛恨,心想着,总有一日,定要跳出火坑。

珠翠虽已不复处女,但妓女第二次接客依然是妓院发钱的机会。俗称“打二客”,也称“敷帐”。遭了军爷的摧残,珠翠已然心灰如死,也不再将先前的男子挂在心上,心想着这男子终归敌不过这满堂的凶神恶煞,也不愿他冒死前来为自己赎身。有些人儿,遇见了是缘,能否有份就是命数了。

这日,老鸨派人上楼来通告,有一前朝遗老金姓老头相中珠翠,要包些日子,让她好生打扮。珠翠下楼,见着老头满脸灰斑,下巴一缕卷曲的胡须,像是一把掉毛的刷子,一双老眼浑浊不堪,浑身上下无不散布出腐朽。珠翠心头一阵犯呕,便端着脸,闷声不吭。

“翠儿,将金老爷扶上楼去,好生侍候。”老鸨瞧见珠翠一脸阴沉,恐扫了人家兴致,赶紧上来相扶。

“嗯,我老矣!尚未老也!”金老头抖抖臂膀,着意挣开老鸨前来搀扶的双手。

珠翠将金老头搀上楼,进了房,扶到一旁卧榻坐下。

“金老爷,小女蒙您怜惜,前来照顾,可近日我身体染疾,尚未恢复,今晚您就留下,我陪您喝口香茶,听听曲子!”

“且,婊子无非诈我银两,多赚些花粉钱,老爷再加你二十金,看你如何作答。”金老头将拐杖提起,往炕几上一砸。

珠翠知道箭已上弦,再去辩解,不知老头会生何种怨愤。只好委身求全,对金老头使出温柔手段,金老头是浑身打颤,双眼迷忽,嗯嗯哼叫,浑身一个激灵,身体就松懈下来了。珠翠也是云鬓散乱,脸颊红晕点染。

“金老爷,你今日先回府吧,疗养几日,我侯你尊驾。”珠翠搀扶着金老头,送上早已等候的马车。

只过了两天,金老头就再次登门,迎面见着一白脸后生仓皇出来。既怒四喜堂失信,妓女薄情,更恼自己被人玩弄,如此窝囊之气,传出去,颜面尽失。便拄着拐杖,颤悠悠的奔向老鸨叱问。

“汝鸳梦同人,而蝇头逐我”虽是咬文嚼字,老鸨从老头怒色里也能猜出几分。

“金老爷,您气量宏大,堂堂君子,岂为一烟花女子犯怒。改日,我备下盛宴,当面谢罪。”好歹将金老头劝离四喜堂。

珠翠既已跟白脸后身好上,心里早活泛了许多。那青年出手阔绰,每逢初一,十五要来吃酒,做花头。每次来了,不忘给珠翠带些值钱的饰品。珠翠心想着总算遇上真主,好几回还当面劝他,不要每次花费,来了交些例钱即可,万不可大手大脚惯了的,何况周边人儿,谁不是盯着你钱包,哪有几个会是实心实意待你。

这后生口上说着珠翠真心体己,应允着下次绝不再浪费。可下次来了,依然绝不空手。珠翠想着,后生必定是家境殷实,不缺银两,就不再劝阻,还暗自庆幸终于碰见好主家了。

后生一来二去,珠翠终于将自己意欲出逃的想法告知与他。岂料后生一拍巴掌,绝口赞同。还信誓旦旦的表露,“翠儿,我早已有心,将你救出苦海,无奈当前,已是囊中羞涩,无法为你赎身。”

珠翠一把抓着后生之手,双目含情,“我岂能再让你破费,我已想着一法,你先与仙居酒家定好酒席,派人与老鸨告讯,说邀我前往侑酒,等我过来途中,再选择时机一块逃去。”后生听闻珠翠计谋,想着仙居酒家与四喜堂隔着几个街面,中间弄堂小巷纠葛交错,逃逸也算是便利,便满口应承。

到了预定之日,珠翠应招前往仙居酒家。路上到了一小巷,需要拐弯,包车慢了下来,后生从暗处里跳出,一棍子敲晕了车夫,珠翠立马从车上跳下,坐上后生早已备好的包车,匆匆而去。这边,车夫从昏晕中醒来,立即向警局报案,这边四喜堂也得知消息,派出打手,四处搜寻,哪里找得人儿。心知两人早已计谋好,再难找回,也只好作罢。

珠翠跟着后生心想着总算脱离苦海,岂不知这后生心藏祸心,分外歹毒。

此后生原是个人贩子,多年在妓院里厮混,拐骗妇女,俗称“白蚂蚁”。原名叫管崔,在家排行老四,家里人道“管四少”。

四少平日里玩弄手段,诱骗良家女子,按她相貌年纪区分,卖给不同等级妓院从中获取二成佣金,名其曰“黄头钱”。妓院老鸨看到“货”色后,两家讨价停当,交人付钱。好多妓院上下都已知晓管四少勾当,只是珠翠蒙在鼓里,一概不知。

珠翠被管四少一路拐带,左转右转,不知穿过多少弄堂,走过几条小巷。何况管四少多捡人少僻静之处,珠翠当时并无半点意识,心里却是想着管四少思衬仔细,才会挑选这种路径。浑然想不到,管四少平日里穿街走巷,到处寻摸良家女子,才对街巷如此熟络。

珠翠浑浑噩噩被带到这荒郊野外,也不知何方何地,周边也没有多少人家。就见一处矮房里透出微弱的光亮,隐约传来吆五喝六的赌博声。珠翠对这声音是熟悉的,但逃离苦海的喜悦已经使他忘记了这种声音里隐藏的罪恶。

跟着管四少推开门,只见室内五六个男人,光着膀子,秃着头聚在一张木桌前,桌上堆满散钱。听见响声,众人纷纷掉头,看见管四少领着一个俊俏女子进来,个个像是碰到财神,“啧啧啧”,光头们在灯光下露出淫荡的笑涡。

“管四少,你又从那家窑子拐来的”此话一出,珠翠顿然醒悟,中了管四少圈套,刚想转身夺路,便被管四少一把扯住,死死地掐着手腕,根本无法挣脱开去,何况这一夜奔波,本就没有多少气力了,珠翠看着管四少的白脸,更觉得他此刻如白煞一般,脸色晦暗,目光阴鸷,平日里的俊朗脸庞如今却是成了一团死肉般,让人恶心。

“你来了,还想走不成,到了这里,由不得你自由。”管四少一把将珠翠推到墙角。珠翠一个趔趄,差点撞到墙壁,两手只是扶着,身子便软软的塌下了。

珠翠还有几分幻想,挣扎着起身,扯着管四少的衣襟,将他拉到一边。低声哀求,“管四少,我珠翠既已落到此地,我也是认命了,你将我解救出来,我总不会让你吃亏,我付给你钱。”说着,还不忘抬头将一双汪汪的泪眼看着管四少。

“你说的轻巧,我为把你弄到手,前前后后花费了八百大洋,而今又费劲波折,你没有一千大洋,没得谈。”珠翠万没想到管四少狮子开口,此时又从何筹划一千大洋,只能暗自吞声,咿咿苦泣。这哭声在男人们放肆的狂笑中冲荡着,渐渐的被撕扯殆尽。

管四少休憩过后,将珠翠推进隔壁一间空房里,反锁后离去,临走之时,还不忘恶狠狠的搁下一句,“你既已到此,就别指望能逃走,还是乖乖的听话,不然,绝不容你生计。”

珠翠被突然变故早已打晕了头脑,恍恍惚惚的,既没有力气申辩,更无勇气抗争。只是木呆呆的依靠着墙壁,无神无主的,等着天明。

“呜呜呜”听着隔壁隐约传来一阵女人的啜泣,珠翠扶着墙,寻找着木板缝隙,从微光中见着一个二十上下的女子,手足皆被铁丝捆扎,蜷缩一团。正思索着,此女子该不是如我一般命苦,落入贼手。“哐当”,这边门被人打开,进来一妇女,冷冷的将一碗冷饭搁在地上,也不喊珠翠,就上前来搜索珠翠随身带着的包裹,从里边搜出四块大洋,喜滋滋的出门而去。珠翠此时,连最后的一点希望也被这女人给扫除荡尽,端着碗,这饭粒就如石子一般硌牙难咽。

珠翠朦胧间被人推了一把,管四少随手扔过一条棉毯,又将一条棉被铺在床上,将身后跟着的女子一把推到在床,高声叱喝女子躺下,脱掉身上衣服,自己囫囵脱下衣裤,当着珠翠,就与女子搞起勾当。还不忘嗤笑,“你嫌弃那麻皮男子,我可算是俊俏男郎,你今日可算满足吧”。那女子紧抿双唇,一声不吭,就任管四少在她身上蹂躏。

管四少刚走,外边早已等候的两个男人进来,将两人压在身上,狂风暴雨般一顿摧残。这边刚走,又进来两个,几番折腾下来,天已微亮。

等几个恶男走远,珠翠才与女子悄声谈起。女子名叫阿娇,幼年就曾被人拐卖,至今不知亲生父母何处。后来稍微懂事,被人卖去当了婢女,十四岁那年,主人想要纳她做妾,她嫌弃主人既是麻脸,还愚蠢不堪,尽管主人也算宠爱,可她心里总有不愿,想着嫁个年轻男子,即便贫穷也是无妨。后来,阿娇在邻家女人的帮助下,逃出家去。她想着到南京来,找户人家做个女佣也能糊口。当晚,她就近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天启明就起身而出。

正当她赶路间,殊不知后边跟上一个后生,相貌俊俏,穿着整洁,抄一口苏州口音,赶上来,就跟阿娇搭腔,“姑娘,你不是昨夜投宿在客栈的吗?你看,我俩多有凑巧,我也是昨天来这里访友,与你同住一家。此刻,你又要去往哪里,不定我俩正好同道,也好结伴。”

阿娇看着男子说话诚恳,又瞧着他脸面俊朗,更听着苏州口音,本是同乡,心里就开始打鼓,就一股脑的将自己的经过吐出。

后生听完,就开始夸奖阿娇了,“姑娘,以你的相貌,足可以配一个俊秀男子,嫁一个麻皮,实在是不该。这样,我就帮衬你一把,到南京我朋友处暂时安身,等日后我再帮你谋划。”就这样,阿娇就跟着男子一路逶迤辗转,谁知被骗到此处,竟是如此地步。

珠翠听到此处,也不住切齿,但面对阿娇,她不知从何相劝。

“女人想必都是命苦之人,天老子要我等做女人,本就是让男人来做玩物的,我们认命吧”,这话说的凄苦,可珠翠已然是万念俱灰,说着就如一丝空气般,吐出来,就无影了。

第二天,天已经大亮了,管四少来了,当着两人开腔,“只要你们在这里守规矩,不犯过错,我决不施刑,定会帮你们妥善安排,务使你们丰衣足食,但你们,万不可将你们怎样到这里的事情,吐露出去,不然,叫你们求生不得,求死无门,你们也是见识了我的手段。”这一通连哄带吓,两个女人哆哆嗦嗦,管四少锁上门就扬长而去。

转眼一天过去了。入夜之后,珠翠和阿娇被人推上马车,格格哒哒,一路摇晃着走了好长时间,到了一条江边,之后,再登上一艘轮船,在黑夜里航行了许久,才靠岸。岸上早有一辆马车等候,两人上车,被送至一个幽暗偏僻的住所,进门之后,屋内早有数位女子,大家都是面露惊恐,惊惶失措,见着管四少等几个男子进来,便纷纷缩起身子,往边上去躲,“躲,躲哪里去,老子为着你们谋个好去处,这般东奔西跑的。等会有人来问你等来历,只说是家中贫困,无以谋生,因而自愿出卖。若说漏嘴了,立马处死。”说完,抽出腰间利刃,架在女人脖颈,逼迫她们个个轮流发誓。

珠翠被一个四十上下的男子买走做妻,之后被领到玄武湖边一处农家。从此做起了农妇。

珠翠陪男人半年之后,男人要她相伴去一趟老家,回到家中,老母去世,家乡亲邻听闻珠翠经历,却纷纷唾弃。男人无奈,与珠翠两人回到玄武湖,好在男子还一只画舫和一只小船。珠翠自此就当起了船娘。

每年夏秋之交,玄武湖里荷花竞相开放,引来红男绿女,成群结队。人群里不乏狎客淫徒,借赏花之名,饱偷窥之欲。平日里,珠翠将船停靠在玄武门附近码头,等游客呼唤,夫妻俩撑船供游客四处游玩。珠翠性情温和,又有姿色,虽经历了许多困苦,更懂得遇事忍让,偶尔的说情骂俏,并不让游客觉得难堪,反倒增加一路的欢趣。因此,珠翠的画舫生意比起她人更为兴盛。

租画舫的一般都是官员,商人,学生。画舫从宣武门出发,沿着湖中五洲,绕玄武湖一圈,大致要花两个钟点。珠翠偶尔也会碰到露水鸳鸯,一对子坐上船后,非要摇到荷花深处,让船家等候,两人缠绵一番。

秦淮河的船娘与玄武湖中不同,她们多半与妓院有关联。珠翠因熟人介绍,钓鱼巷的“玉壶春”的龟婆请她去当帮手,无非是帮人撑船,给船客沿途介绍风花烟月,金粉红颜,伺机帮龟婆招揽物色客人。

这“玉壶春”可是一家高等妓院。等同于上海滩的“长三堂子”。院中妓女个个珠光宝翠,风姿绰约。秦淮河上妓院林立,扬帮、苏帮、本帮明争暗斗,暗娼到处游动,即便是玉壶春拥有美女如云,也有感叹生意清淡之时。这就要靠珠翠等船娘中间牵线搭桥。

一天,来了一个上海香烟厂的豪客尚某,镇江的经理家在一家酒楼设宴款待,并派人征召玉壶春名妓来侑酒作伴,珠翠作为妓女姨娘相陪。席间,尚某看中妓女,希望能一亲芳泽,但又不愿前往妓女香巢,以免麻烦。妓女却一再托词谢绝。私底下,经理拜托珠翠予以相劝。

珠翠答应下来,上前跟妓女劝说,“尚某出手很大,即便日后事情传扬开去,与你并无一些坏处,反而会增加你的身价。”妓女思量一番后,答应下来。尚某与她一夜交欢后,竟然放了两根黄鱼。如此出手,使得姑娘在姐妹中身价大增。珠翠也被众多妓女更为倚重。

珠翠在秦淮河与玄武湖里都有了好大的名声。自此,也便日渐发达起来。

九一八事变后,中华大地笼罩在一片狼烟之中。

转眼进入深秋,玄武湖里的荷花已是落尽,法国梧桐的叶子发黄卷曲。南京城里也是连日阴霾,北风已经有了几分寒意。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岸尤唱后庭花”,人们经过妓院时,对涂红抹绿的妓女投去异样目光。在摇荡的灯光下,一个个女人倚靠着栏杆,纷纷眺望远方,虽不知战火何时蔓延到此,但街面上个个惶恐疾驰的身影,也是搅动了她们的内心。

珠翠好几日在玄武门前,没接到一个客人。虽说也有点积蓄,可如今一天天飞涨的物价,总让人心里发毛。

丈夫劝着珠翠,要不干脆往皖南方向去。听人说,那边还算安定。靠着积蓄,置办些房产,两人种点薄田,也能勉强度日。

珠翠总觉自己不会其他农活,再说,这闹场里生活惯了,到乡下的生活,她竟想不起从何而起。这样,两人就拖延着。

这天,一个粗壮男子,操着江北口音,急乎乎的来到珠翠跟前。

“珠姨娘,今天还撑船吗”珠翠听人问询,好不容易来的生意,自是有些兴奋,就没有理会其他。

“撑,撑,你几个?”就起身,拍拍有些酸胀的双腿,往小船走去。

“珠姨娘,你先将船撑到翠洲,那边有个朋友在等,之后将我们送到菱洲,我们说些事,完了就回。”听着男子说话,想必是常来游玩的。珠翠上船后,独自撑杆往翠洲而去。

船离开岸边,一个浪头涌来,小船还摇荡了一下,珠翠这边脚底用上劲压住,船便稳稳地不晃了。

翠洲并不远,隐约已经见到一个男子在岸边挥手。珠翠将船稳稳地驶去,船头一抵岸,那个男子就跳上来,船被突然的重量冲击,往一侧偏移开去。珠翠顺势将船带离岸边。

“两位爷,今日里好兴致,来游湖”两个男人自上船后,就不言语,珠翠故意引诱着说些话。

“哦哦”起先上来的男子随口哼哼,后边的男子自上船后,就将一条围巾蒙住口鼻,只露出一双阴阴的眼睛。

湖上的风儿更见大些,激起一层层的浪,不住的拍打着船帮。

前边已经过了樱洲,就快到菱洲了。珠翠一颗悬着的心渐渐平复下来。

“给我往回撑,摇到樱洲背后去。”男子此时突然发声,

“你咋的不早说”珠翠一下子抬高了嗓门。

“咋的,叫你还不听”男子忽的一起身,这小船一晃,另一个男子忙着扶住船帮。

“好的咧,我就说你早点讲,前边就拐过去了”珠翠壮着胆儿嚷嚷。意欲引起周边人儿注意,可偌大的湖面,只泊着零星的几只小船,空无一人。

珠翠在两个男人的挟持下,将船停到樱洲背面,高高的芦苇将几人的身影掩盖得无影无踪。几只昏鸦,从悉悉索索的的草丛里,扑棱着翅膀张皇飞去。

结尾

一个天色放晴的日子,有一对小情侣来到樱洲,见到一个女尸仰面躺在岸边,浑身赤裸,身上,脸上还留着紫色的瘀斑,肚子已经发胀,散发出阵阵臭气,赶紧慌张地报了案,警察所里派人来调查,查明是玄武湖船娘珠翠。

一个船娘,还是给龟婆牵桥搭线的女人,警察所以乱兵所杀为由结了案。

彼时,玄武湖里的荷花只落下些荷梗,水面漂浮的荷叶也是破碎不堪,再没一丝往日里喧哗热闹的气氛。

南京全城都笼罩着秋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