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年轻时读萧伯纳的剧本《巴巴拉少校》,有场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工业巨头安德谢夫老爷子见到了多年不见的儿子斯泰芬,问他对做什么有兴趣。
这个年轻人在科学、文艺、法律等一切方面一无所长,但他说自己有一项长处:会明辨是非。
老爷子把自己的儿子暴损了一通,说这件事难倒了一切科学家、政治家、哲学家,怎么你什么都不会,就会一个明辨是非?
我看到这段文章时只有二十来岁,顿时痛下决心,说这辈子我干什么都可以, 就是不能做一个一无所能,就能明辨是非的人。
因为这个原故,我成了沉默的大多数的一员。
02.
我年轻时所见的人,只掌握了一些粗浅(且不说是荒谬)的原则,就以为无所不知,对世界妄加判断,结果整个世界都深受其害。
直到我年登不惑,才明白萧翁的见解原有偏颇之处;但这是后话——无论如何,萧翁的这些议论,对那些浅薄之辈、狂妄之辈,总是一种解毒剂。
萧翁说明辨是非难,是因为这些是非都在伦理的领域之内。
俗话说得好,此人之肉,彼人之毒。
一件对此人有利的事,难免会伤害另一个人。
真正的君子知道,自己的见解受所处环境左右,未必是公平的;所以他觉得明辨是非是难的。
倘若某人以为自己是社会的精英,以为自己的见解一定对,虽然有狂妄之嫌,但他会觉得明辨是非很容易。
明了萧翁这重意思以后,我很以做明辨是非的专家为耻——但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03.
当时我是年轻人,觉得能洁身自好,不去害别人就可以了。
现在我是中年人——一个社会里,中年人要负很重的责任:
要对社会负责,要对年轻人负责,不能只顾自己。
因为这个原故,我开始写杂文。
现在奉献给读者的这本杂文集,篇篇都在明辨是非,而且都在打我自己的嘴。
伦理问题虽难,但却不是不能讨论。
罗素先生云, 真正的伦理原则把人人同等看待。
考虑伦理问题时,想替每个人都想一遍是不可能的事,但你可以说,这是我的一得之见,然后说出自己的意见,把是非交付公论。
讨论伦理问题时也可以保持良心的清白——这是我最近的体会;但不是我打破沉默的动机。
假设有一个领域,谦虚的人、明理的人以为它太困难、太暧昧,不肯说话,那么开口说话的就必然是浅薄之徒、狂妄之辈。
这导致一种负筛选:越是傻子越敢叫唤——马上我就要说到,这些傻子也不见得是真的傻,但喊出来的都是傻话。
久而久之,对中国人的名声也有很大的损害。
04.
前些时见到个外国人,他说:
听说你们中国人都在说“不”?这简直是把我们都当傻子看待。
我很不客气地答道: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认识的中国人都说“不”,但我不认识这样的人。
这倒不是唬外国人,我认识很多明理的人,但他们都在沉默中,因为他们都珍视自己的清白。
但我以为,伦理问题太过重要,已经不容我顾及自身的清白。
伦理 (尤其是社会伦理)问题的重要,在于它是大家的事——大家的意思就是包括我在内。
我在这个领域里有话要说,首先就是:我要反对愚蠢。
一个只会明辨是非的人总是凭胸中的浩然正气做出一个判断,然后加上一句:难道这不是不言而喻的吗?
任何受过一点科学训练的人都知道,这世界上简直找不到什么不言而喻的事,所以这就叫做愚蠢。
05.
在我们这个国家里,傻有时能成为一种威慑。
假如乡下一位农妇养了五个傻儿子,既不会讲理,又不懂王法,就会和人打架,这家人就能得点便宜。
聪明人也能看到这种便宜,而且装傻谁不会呢——所以装傻就成为一种风气。
我反对愚蠢,不是反对天生就笨的人,这种人只是极少数,而且这种人还盼着变聪明。
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愚蠢里都含有假装和弄假成真的成分;但这一点并不是我的发现,是萧伯纳告诉我的。
在他的《匹克梅梁》里,息金斯教授遇上了一个假痴不癫的杜特立尔先生。
息教授问:你是恶棍还是傻瓜?这就是问:你假傻真傻?
杜先生答:两样都有点,先生,凡人两样都得有点呀。
在我身上,后者的成分多,前者的成分少;而且我讨厌装傻,渴望变聪明。所以我才会写这本书。
06.
在社会伦理的领域里我还想反对无趣,也就是说,要反对庄严肃穆的假正经。
据我的考察,在一个宽松的社会里,人们可以收获到优雅,收获到精雕细琢的 浪漫;在一个呆板的社会里,人们可以收获到幽默——起码是黑色的幽默。
就是在我呆的这个社会里,什么都收获不到,这可是件让人吃惊的事情。
看过但丁《神曲》的人就会知道,对人来说,刀山剑树火海油锅都不算严酷,最严酷的是寒冰地狱,把人冻在那里一动都不能动。
假如一个社会的宗旨就是反对有趣,那它比寒冰地狱又有不如。
在这个领域里发议论的人总是在说:这个不宜提倡,那个不宜提倡。
仿佛人活着就是为了被提倡。要真是这样,就不如不活。
罗素先生说,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弟兄姐妹们,让我们睁开眼睛往周围看看,所谓的参差多态,它在哪里呢。
07.
在萧翁的《巴巴拉少校》中,安德谢夫家族的每一代都要留下一句至理名言。
那些话都编得很有意思,其中有一句是:人人有权争胜负,无人有权论是非。
这话也很有意思,但它是句玩笑。
实际上,人只要争得了论是非的权力,他已经不战而胜了。
我对自己的要求很低:我活在世上,无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见些有趣的事。倘能如我所愿,我的一生就算成功。
为此也要去论是非,否则道理不给你明白,有趣的事也不让你遇到。
我开始得太晚了,很可能做不成什么,但我总得申明我的态度,所以就有了这本书——为我自己,也代表沉默的大多数。
本文节选自王小波《 沉默的大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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