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我的新书《从零开始写故事:非虚构写作的11堂必修课》,有删节 。
文 | 叶伟民
《冷血》以降
非虚构写作潮起,标志之一是2015年白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夺得诺贝尔文学奖。一夜间,稍碰过点笔墨的都能谈两嘴非虚构了。还有人说,非虚构接过特稿的棒,这实在是本末倒置。前者之悠久辽阔,早就从文学圣殿的深处萌发,此后与虚构文学不断交会交 融,最终长成现在的样子。要探源这一路径,就要回到1960年代的美国。
非虚构写作的概念就形成于此时期,一说以《冷血》为开山鼻祖。作家卡波特花了6年时间,采访记录了60多页的笔记,以全新的手法再现堪萨斯州一宗灭门凶杀案,连载于1965年的《纽约客》。
作品相当成功,至少从大众反应来看是这样的。人们没有见过这样写新闻的:说它是小说吧,但事都是真的,也区别于传统小说,只陈述事实不做评价,打破上帝视角带来的不真实感:说它是报道吧,却又远离范式,摒弃一板一眼的平铺直叙,使用大量文学和电影手法,悬念、特写、侧叙、闪回、蒙太奇……这种新奇的糅合,让叙事环环相扣,悬念迭起,读者不仅获得了事件全貌,也得到了艺术上的享受。
人们用硬币投票:《冷血》发表后,杂志迅速售空,刷新了周销售纪录:次年结集出版,又占领了报纸版面和电视节目,跃居当年美国畅销书第一位。有媒体评价其为“近十年来的文坛巨著之一”。
非议也不小,例如小说家玛丽·麦卡锡就说《冷血》“不伦不类”。书评人斯坦利·考夫曼也有点看不上:“对这类作品加以评价是荒谬至极的事。”
顶着光环和喧闹,一种新的文体诞生了。卡波特把它称作 “非虚构小说”。好玩的是,几十年后它在中国甫一走红,赞誉之余,非议也不断。典型如:“非虚构”这三个字不算完整定义,好比你问我早上吃了啥,我说没吃豆浆油条这样答非所问。这些观念挑战,虽然我不完全认同,但每一次讨论,我都仿佛听见细胞裂变的声音,那是新的肌体在生长。
卡波特之后,非虚构写作如种子落土、春露浸润,迎来了好季节。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和战后延绵不绝的冲突,使越来越多作家从乌托邦式的书写中走出,转而叩问现实,催生了一大批经典作品。如美国诺曼·梅勒的《夜幕下的大军》《刽子手之歌》,盖伊·特立斯的《王国与权力》,斯特兹·特克尔的 《美国梦寻》,威廉·肯尼迪的《铁草》,理查德·罗兹的《原子弹秘史》:苏联格拉宁和阿达莫维奇的《围困纪事》,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我是女兵,也是女人》,西蒙诺夫的《生者与死者》......
非虚构写作进入中国,则是稍后一点的事了。因为在20世纪末,中国还有另一强势文体——报告文学在统治。以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为代表的一大批作品,充满对科学的尊重和对知识分子的肯定,兼具一定的批判精神,开一时之风气。
1990年代后期,报告文学潮退,留下的遗产和遗憾几乎一样多。而现实主义文学的大树上,黄叶底下藏着新芽。全球化和互联网的兴起、个人意识的觉醒、虚构创作想象力的枯竭......都助推了非虚构写作的新世纪浪潮,并敲打起中国作家的书斋。
不过,非虚构写作在舶来初期无甚波澜,一度只在专业圈里打转。直至2010年,《人民文学》倡导“非虚构”,才有了点潮流的样子。当年该刊的《“人民大地·行动者”非虚构写作计划启事》,有一段话代表了主流文学圈对 “非虚构”的理解:
“人民大地·行动者”非虚构写作计划的宗旨是:以“吾土吾民”的情怀,以各种非虚构的体裁和方式,深度表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和层面,表现中国人在此时代丰富多样的经验......要求作者对真实的忠诚,要求作品具有较高的文学品质......特别注重作者的“行动”和“在场”,鼓励对特定现象、事件的深入考察和体验。
“对真实的忠诚”“较高的文学品质”“‘行动’和 ‘在场’”...... 这些表述,既承接了方兴未艾的全球非虚构写作浪潮,也提供了中国语境下的阐释,敦促作家走出去,远离 “二手生活”。
非虚构来了,现实主义精神如何回归、续接、发展,众多议题催生了新的文体实验。无论是对真实的准则、文本追求还是价值内涵,非虚构写作都提供了新的可能。
中国作家也以作品回应了这个命题。像贾平凹的《定西笔记》《我是农民》,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冯骥才的《一百个人的十年》,李娟的《阿勒泰的角落》,陈庆港的《十四家》,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曹锦清的《黄河边的中国》,阎连科的《北京,最后的纪念》,陈白尘的《牛棚日记》,慕容雪村的《中国,少了一味药》,安顿的《绝对隐私》,张辛欣、桑晔的《北京人:一百个普通人的自述》,徐晓的《半生为人》,王小妮的《上课记》,乔叶的《拆楼记》《盖楼记》,还有丁燕的《工厂女孩》,等等。
这些作品有早有晚,也非严格出版于2010年后,但《人民文学》按下非虚构写作的加速键,这些作品的价值得到重新挖掘,起码是一次对 “真实精神”的溯流求源。仅仅数年,非虚构写作在中国已蔚为大观。
全民写作浪潮
非虚构写作新一轮好光景,大概是从2015年开始的。
当年10月,白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夺得诺贝尔文学奖。要知道,非虚构作家在瑞典文学院历来不受待见,上一部非虚构作品获此殊荣已是半个多世纪前的事了,它是丘吉尔的《二战回忆录》(1953年诺贝尔文学奖)。
正因如此,那一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显得意义非凡。记者出身的阿列克谢耶维奇,大半生都在访谈和写作,追寻二战、苏联解体、切尔诺贝利核灾难等大历史,《锌皮娃娃兵》即是其中再现苏联阿富汗战争的经典之作。
这着实鼓舞了全球诸多同行,包括遥远的中国。作家邱华栋称之为 “非虚构文学的胜利”。一年后,阿列克谢耶维奇来华,出席8月的上海书展。她对记者说:“在时代背景下,所有人都是相关的,都要为发生过的事情负责。”
当年一部好莱坞现实题材电影《聚焦》也遵循类似的箴言。它改编自一段真实的故事——《波士顿环球报》六名编辑记者克服重重阻力,追查天主教牧师性侵儿童的事件。2016年2月,《聚焦》从《荒野猎人》《大空头》等大热门中突围,夺得当年的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
在东方,以真实案件为背景的《踏血寻梅》横扫香港电影金像奖;《湄公河行动》等也成为中国电影 “IP热”里最耀眼的一支。
非虚构叙事的高光还惠及更多写作者。中国向来不乏 “草根文学”“打工文学”的土壤,它们求存于地摊和火车小推车,经《故事会》、《知音》、贴吧、论坛,再进军网络。素人写作延续下来,渐成新风潮。一时间,从门户网站、杂志到内容创业者, “非虚构”成为新宠儿。一批新平台和非虚构项目,在深度和广度上均开始了雄心勃勃的尝试。
得益于互联网和新媒体,所有人不分年龄、职业、地域均能获得同等的表达权利。他们的作品不用再藏于抽屉,或经历漫长且依赖运气的发表链条,而是直接参与市场竞争,获得传播、融资和影视改编的回报。
整个2016年,中国影视版权交易弥漫着 “地理大发现”式的荷尔蒙,冲刷出一批非虚构明星作品,如《太平洋大逃杀亲历者自述》《黑帮教父最后的敌人》《1986,生死漂流》《生死巴丹吉林》等,都交出了不错的商业成绩单,最高售出百万元级电影版权。
水涨船高,一些素人的文本,也有数万元至数十万元的版权交易。不少人认为:非虚构写作的商业模式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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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定论尚早,资本涌退也有时。商业化程度只是衡量行业价值的一个指标,尤其对精神色彩浓厚的写作领域来说,金币本身不是终点,而是催化剂和放大器。非虚构写作的价值被重新发现,往上跻身艺术殿堂,往下沉淀为 “全民写作浪潮”,它是这个时代更为宝贵的部分。
*本文节选自我的新书《从零开始写故事:非虚构写作的11堂必修课》,有删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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