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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间弥生:「身为一名前卫艺术家,我对自己所作所为在社会上造成的结果一直感到痛苦。在我们面前矗立着一堵代表既有体制和各种限制的高墙,以及大众的虚假、对政治的不信任、人性的丧失和紊乱、大众媒体的暴力、环境污染⋯⋯人类精神上的堕落不断遮蔽我们眼前光明的未来。

我坚信,艺术的创作哲学最终会在孤独的沉思中诞生,并从沉静的灵魂中升华,在五彩斑斓的光辉中闪耀飞舞。」

一切始于幻觉。

自从我懂事以来,自然、宇宙、人类、血液、花朵和其他各种事物就像陌生、可怕又神秘的现象一样,深深烙印在我的视觉、听觉还有心里。它们俘虏我的一生,始终伴随着我。这些奇怪而诡异的事物,在我灵魂深处忽隐忽现,往往带着一种近乎仇恨的执着追逐着我,多年来把我逼到了半疯狂的境地。

唯一能让我摆脱它们的方法,就是控制自己,用铅笔或颜料在纸上或凭记忆、或直观重现这些「莫可名状」的景象。它们在我脑海深处忽明忽暗,刺激着我,把我逼向愤怒的毁灭,因为我试图弄清楚这些可怕的怪物到底是什么。

由于当时的心理医师不如今日来得普遍,所以对于每天困扰我的不安全感、偶尔出现的幻觉和幻听,以及部分的听觉损伤,我都一直保密,因为我害怕人们发现。

和外在世界的紧张关系也引发了我的气喘,我却求助无门。讨论男女关系是种禁忌,人类社会中的事情大多笼罩在神秘之中,我和父母、社会之间的鸿沟也让我抓狂;也许打从还在娘胎里,我就已经感受到来自周遭的绝望。

画画似乎是唯一能让我苟活于世的方式,也是我在绝望中所爆发出的激情。因此,我的创作源于原始的本能,与「艺术」相去甚远。

在绿色的浮萍下方,有个影子在试图勾引我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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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有一天,我发现身边突然幻化出花朵,我害怕得全身发抖。花园里几百朵紫罗兰将我包围,它们带着诡谲的表情,像人类一样彼此交谈。才刚开始和它们进行精神层次的对话,我就对它们深深着迷,被吸引到绚烂夺目的幻境之中,远离这个世界。

我告诉自己,这不是幻觉,而是真实的世界,但鸡皮疙瘩还是爬满全身,我的双脚也止不住颤抖。当我试图逃回家,即使内心不断催促自己快跑,我的双脚仍纹丝不动;我开始感到迷茫,觉得身心都被拖进未知的世界。

我设法回到家中的幽暗壁橱里,喃喃自问:「我害怕吗?」却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变成狗叫声。我走到院子,想和狗说话确认一下。果然,我变成了一只狗。我大吃一惊。

在一个诡谲静谧的池塘中,在绿色的浮萍下方,有个影子在试图勾引我的灵魂。我的灵魂被反覆卷入池塘,我差点因为踏入其中而溺水。真是一段奇怪的记忆。难道这就是我的灵魂离开身体那一刻的宁静吗?在我的一生中,我被迫不断在生死之间踌躇徘徊,无休止的被时间和空间给支配。

有一天,我看着桌上红色花朵图案的桌布,再往上一看,我发现天花板、窗户和柱子上也都布满了同样的红色花纹。我想,如果整个房间、我的全身和整个宇宙也都布满这些图案,我就会自我消融,被埋葬于无垠的永恒时间和绝对空间之中,化为虚无。

我告诉自己,这不是幻觉,而是现实。我吓坏了,我必须逃离这里,否则红花的魔咒会夺走我的性命。我疯狂的跑上楼梯,当我低头一看,下方的楼梯一阶一阶的崩塌,害我摔了一跤,扭伤脚踝。

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变成一个更受控的「没用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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溶解与积累。增殖与破碎。自我消融的感受,还有来自无形宇宙的回响。来者何物?我经常被一层细致如丝绸般的灰色面纱包覆,我为此感到困扰。这样的情况发生的那天,人们退到离我很远的地方,看上去变得渺小,我无法理解我和他们在讨论什么。

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出门时会忘记回家的路,徘徊一阵后,我常常蜷缩在别人的屋檐下,在黑暗中静静度过一夜,试图想起如何回家。我失去了感知时间、速度和距离的能力,也不知道如何与人交谈。最终,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变成一个更受控的「没用的孩子」。

在现世和另一个未知的世界之间来回穿梭,我多次病倒,成为了艺术创作的囚徒。透过在纸张和画布上作画,以及制作怪异的物品,我开始重复创作能反覆呼唤我灵魂栖地的作品。

对我来说,这些经历并非迎合潮流的创作,也不是一时妥协的权宜之计,就像变色龙会根据其环境改变肤色一样,这是源于我内心所涌现的、避无可避的创作欲——这是一种召唤⋯⋯

处在不愉快的家庭氛围中,我所能想到的只有绘画。由于完全没有社交能力和一般常识,我和周围的人总有摩擦。随着四周对我的指责增加,精神负担和不安全感日益加重,我的未来也因此显得更加黯淡。这些事件的累积,渐渐使我的心灵变得野蛮和遭受摧残。

从「女性该如何获得幸福」的角度出发,母亲坚决反对我成为一名画家。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母亲或许是认为「女性画家没有前途」,猜想我在老年时会贫病交加,甚至上吊自杀。

此外,由于我封建守旧的家庭仍固守「画家和演员同属乞丐之流」的刻板印象,母亲对我整天除了画画什么也不做的行为感到非常愤怒,常常踢翻我的调色板,有时我们的吵架也会因此演变成肢体冲突。

我的作品多得快要叠到天花板,脑海中的画面仍像火山爆发一样不断涌现。因此,如何得到足够的画布、画纸和颜料就成为一个难题。我用尽一切方法,到处奔波寻找。由于我出道的身分特殊,在眼光狭隘的日本艺术圈中,我被放在一个相当微妙的位置,孤立其外,「她疯了」的谣言甚嚣尘上。

我所做的一切,似乎都会在不知不觉中引发误解和丑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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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乡两侧是高耸入云的日本阿尔卑斯山,傍晚时太阳早早就隐没在山峦之后。那些沐浴在阳光之下的群山外面,还存在着什么呢?怀抱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心,让我有了想要亲眼看看异国景色的憧憬。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我飞越太平洋,实现了前往美国的愿望⋯⋯

我只想尽我所能,呼吸所处时代的活力,并向着未来绽放出一朵鲜红色的花,就像蚕吐丝结茧、像蝴蝶飞过田野山峦寻找安息之地,或像开满红色和紫色花瓣、象征自己还活着的花朵一样。然而,历史清楚表明,这样的花朵在任何时代都会被视为异端。我所做的一切,似乎都会在不知不觉中引发误解和丑闻,我愈是认真,和外在世界的关系就愈是恶化。

身为一名前卫艺术家,我对自己所作所为在社会上造成的结果一直感到痛苦。在我们面前矗立着一堵代表既有体制和各种限制的高墙,以及大众的虚假、对政治的不信任、人性的丧失和紊乱、大众媒体的暴力、环境污染⋯⋯人类精神上的堕落不断遮蔽我们眼前光明的未来。

我坚信,艺术的创作哲学最终会在孤独的沉思中诞生,并从沉静的灵魂中升华,在五彩斑斓的光辉中闪耀飞舞。

现在,我的艺术创作的主题是「死亡」。人类因科学进步和机械发展所产生的傲慢,已然夺去生命的光彩,减弱人们形成心像(mental image)的能力;暴力化的资讯社会、千篇一律的文化和被污染的环境⋯⋯在这个人间炼狱,生命的奥秘已经停止了呼吸。

在未来等待我们的死亡不再庄严肃穆,我们正在失去对安详死去的认知。在人类的堕落和虫鼠蔓生的丑陋地球之外,点点繁星正闪烁着柔和的银色光芒——这使我惊讶:我短暂的生命,就在某种无形力量的支持下,在亿万光年外的片刻宁静中,虚幻的存在着。

我为了活下来所追求的自我革命,实际上是走向死亡的手段。死亡所代表的色彩和空间之美、其足迹的静谧,以及其后的「虚无」——我现在正处于为了让灵魂安息而进行艺术创作的阶段,我拥抱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