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8月的太阳烤得人睁不开眼,知青点的大喇叭一响,全村人都炸开了锅。
"丽华考上大学啦!咱们杨柳村出了个大学生!"
我正在田里掐烟叶,听到这话手一抖,叶子掉了一地。这些年来,村里高中毕业的都能掰着指头数过来,更别说考上大学了。
"闺女,快回家!"母亲站在田埂上,满脸喜悦地朝我招手。
回到家,门口已经站满了人。大伯母笑眯眯地说:"老赵家出了个秀才,沾沾福气!"二婶在旁边帮腔:"这丫头打小就聪明,跟她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父亲却坐在堂屋的方桌前,一言不发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爹......"我刚开口,父亲就摆摆手:"别说了,供不起。"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得能听见蚊子飞的声音。
"咋供不起呢?赵根生,你这不是糟蹋闺女吗!"母亲急了。
"糟蹋?"父亲把烟杆往桌上一磕,"一年学费就得好几百,还不算住宿伙食,你拿啥供?卖地吗?"
站在门口的邻居们悄悄散了,都知道这是人家的家事。
我的哥哥赵大海站在角落里,默默地低着头。他今年刚满二十,本来也是个读书的料,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了。
"爹,我......"
"别说了!"父亲站起身,"你就安心在家干活,明年跟隔壁李寡妇家的虎娃处对象。"
"你......"母亲气得浑身发抖,转身进了里屋。没一会儿,她拿着个布包出来,抖抖索索地打开,里面是她结婚时戴的那对金耳环。
"秀英,你干啥!"父亲一把抢过布包。
"卖了供闺女上学!"
"胡闹!"父亲把布包往怀里一揣,"这是老赵家的传家宝,咋能卖!"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脚步声。
"哟,这是咋了?吵架呢?"是我舅舅,李德明。他在邻村的小学教书,是方圆十里最有学问的人。
"德明,你来得正好!"母亲抹着眼泪,把事情说了。
舅舅听完,从衣兜里掏出个信封,悄悄塞给我:"三天后你就知道了。现在先别打开。"
舅舅离开后,院子里只剩下蟋蟀的叫声。我捏着信封,手心都是汗。
"丫头,听你爹的。"母亲叹了口气,"你看你哥,不也过得挺好。"
"娘,我不想嫁给虎娃。"我咬着嘴唇,"他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全。"
"那你想咋样?去镇上卖豆腐?人家虎娃家里有三间瓦房呢!"父亲又开始抽烟,烟锅里"吧嗒吧嗒"直响。
晚上,哥哥悄悄来到我的房间。他掏出一个布袋:"这是我这两年在砖窑攒的钱,不多,一百多块。"
"哥......"
"拿着!"他把布袋塞进我手里,"我命苦,你可不能跟我一样。"
我忍不住掉下眼泪。哥哥十六岁就去砖窑干活,晒得跟个碳球似的。每次回家,裤腿上都是红砖的灰。
第二天,我去给表姐送红薯。路过镇上,看到虎娃正在牌桌上赌钱。他穿着件花格子衬衫,头发抹得油光发亮,嘴里叼着根烟,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子。
我赶紧低头走过。这时有人喊:"虎娃,你媳妇来了!"
"哪个媳妇?"虎娃回头看到我,咧嘴笑了,"哟,是丽华啊!听说你考上大学了?"
我加快脚步。身后传来他的声音:"考上也白考,还不是得嫁人!"
周围人都笑了。我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地上。
第三天,我躲在后院的草垛后面,偷偷打开信封。里面是一沓欠条和一个存折!
我翻开欠条,第一张就把我惊呆了。是父亲年轻时写的,借舅舅五十块钱,为了给舅舅还医药费。那时舅舅刚参加工作,得了重病。
下面还有十几张欠条,都是父亲的笔迹。最后一张是二十年前的,上面写着:"今借李德明同志现金一百元整,用于交医药费。"
那时候,一百块钱可以买两头小猪了。
存折上有两千块钱。舅舅在存折夹层里放了张纸条:"这些年,你爹为我付出太多。现在该我还他了。"
我捧着存折和欠条,泪流满面。原来父亲年轻时帮了舅舅这么多,可他从来没跟我们提过。
"闺女,你在这啊!"母亲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她看到我手里的东西,愣住了。
"事情是这样的......"母亲声音哽咽,"那年你舅舅得病,家里一分钱都没有。你爹听说后,二话不说,把准备盖房子的钱都借给了你舅舅。后来你舅舅身体好了,考上了师范。"
"那爹为啥......"
"你爹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他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没钱。"母亲擦擦眼泪,"其实他最疼你,就怕供不起你上完大学。"
我抱着存折和欠条冲进堂屋。父亲正在劈柴,听到动静回头看我。
"爹......"我把东西递给他。
父亲接过来,看了很久很久。他的眼眶红了:"你舅舅这是干啥......"
"根生,让丽华去上大学吧。"母亲说。
父亲沉默了许久,点点头:"去吧,别给咱们杨柳村丢脸。"
这时,哥哥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个布袋:"我跟砖窑的老板说好了,这几年我一直在那干活,工钱先预支一年的。"
"大海......"父亲的眼泪终于落下来。
"爹,我不想读书。我就喜欢干活。"哥哥咧嘴笑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那天晚上,我们全家人围坐在煤油灯下。母亲蒸了一锅红薯,香甜可口。
"闺女,"父亲突然说,"你知道我为啥让你嫁给虎娃吗?"
我摇摇头。
"我就怕你上了大学,看不上咱们农村人了。"父亲叹口气,"你舅舅当年也是农村娃,现在多有出息。"
"爹,我永远都是您的闺女。"
开学那天,全村人都来送我。虎娃也来了,但他没敢说话。
四十三年过去了。我成了一名作家,写的都是农村题材。每次回老家,都要去看看那个旧信封。
舅舅去世前,我问他:"您当年为啥帮我?"
他笑了笑:"因为我欠你爹的,不只是钱。"
如今,我常常想:人这一辈子,到底欠了多少情分?又该还多少情分?
而那个藏着全家人希望的信封,永远珍藏在我的抽屉里,泛黄的纸上写满了乡村最质朴的爱。
作品声明:内容存在故事情节、虚构演绎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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