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我们前往杭州参加公众号“做書”主办的图书市集,郑恩柏在展商名单上面看到了惊奇,就在我们的公众号后台留言,给我们发来了他写了两年的长篇小说。
《蛮与痴》这个书名最初总让我联想起《罪与罚》之类的老经典,看不出内容,没有梗,没有视觉锤,没有标题党,在这个时代注定不会是好卖的书名。在确定书名时纠结了好久,可是联想到《罪与罚》,倒激起了我们的某种斗志——谁说它不会是可以流传到下一个时代的《罪与罚》呢?如果几十年后的读者看到我们今天为了吸引眼球给这本书取了一个不那么贴切的“爆款”标题,那也太尴尬了。
郑恩柏(镇海中学2015届毕业生)说写的过程中脑海里反复出现的就是“蛮”与“痴”这两个字。“蛮”指的是温州苍南的蛮话方言,也指村民们冲突与抗争的欲望;“痴”,指生存于此的众生内心涌动的无从实现的“执念”,也是主角三兄弟的某种少年心性,就好像《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中的小四,有一个被视作偶像的兄长,渴望出海,理想主义,痴迷于证明自己已成人的永恒论题。
没想到九五后的写作者还会关心如此古朴的主题,毕竟他们大部分人的成长过程中可能连堂兄弟都不会有了。说到这里,想起书里写到了一个在计划生育中出逃的女人,讲起自己逃到坟坑最终流产的往事,讲起现在,全不似一个九五后年轻人能写出来的真实:
我在坟坑里躺了一整暝。头起我只注意山下,其他声音点点也冇听到。等车尽驶走了,风的声音,树叶摇动的声音,还有海浪的声音,才慢慢浮上来,又沉下去,在坟坑里头掺拢来,分不灵清。海浪的声音明明顶远,又感觉顶近,就在尔耳朵边,隆隆响,越听越不真实,好像另外几种声音尽给伊食进去了,现在点点、点点吐出来,跟人声一色,就在我耳朵边,有人细声讲话,有人哼哼响,有人吚吚呜呜好像在那啼。我脑里乱七八糟,何物想法统跑出来了。我想到旁边那个坑里的人,伊是何物时候冇了的,是男是女,以前是怎样的人,一世食了几多苦……还有整个山上的,从老早老早的时候起,伊们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跟现在的日子比起来是好是差……
现在不一色了啊,手机里怎么讲的,现在是新时代、好时代,不论生多少也冇人捉尔,生多的国家还有补助,我们那时候想了有噶?有些年轻人还不肯生,真不晓得好坏。老娘客哪里有为自个活的哦,何人不是为家庭,为伢仔?
这个出逃女人讲的就是所谓的蛮话方言。全书由两条叙事线交织而成,宗族械斗事件的前因后果是整个故事的主线,间杂其中的,是众多受访者以上述蛮话方言口述的个人故事。前一条线以传统叙事方式讲述了陈家三兄弟出海的经过,这次出海直接导致了两个村子积怨的爆发;后一条线则让各种职业、各个年纪的人物轮番出场,以群像铺陈出小说的时代和社会背景。
我更偏爱这本书里方言的部分,其中每个受访者看似在接受采访,试图还原那场械斗,实则在自说自话地讲述自己的人生。除了前面提到的在计划生育中出逃的女人,还有在动乱时期举报自己老师的中医、从西南山区被拐卖到东南沿海的女人、在海滩上捡拾垃圾为生的人、走私者、制作温州糯米饭的早餐店主、以地下金融互助为业的“做会钱人”、离乡之人、女子械斗队长……把这二十余位受访者的故事单独拿出来结集成册,本身就是一本极精彩的短篇小说集,而把它们间杂在主线叙事之中,则赋予了这个偏个人化的少年成长故事更开阔的意义。这一点跟《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也很像,小猫王、滑头、honey,还有公路上行进的坦克,片尾广播播放的名单,让这部电影绝不是所谓的“残酷青春”。
书中的受访人物索引
蛮话方言的用词也很有意思,感到尴尬叫“头皮大”,吃早饭叫“食天光”,骂人是“棺木”,对不懂蛮话的读者来说,生动又新鲜。蛮话的难度被作者控制在一个微妙的点,再简单一点,读者就失去了通过少量注释进入这门方言并沉浸其中的乐趣;再难一点,似乎又形成了某种阅读障碍。
主线部分完全遵循了经典戏剧的三幕剧结构,有明显的触发、冲突和解决的部分。在高潮来临之前,三兄弟中的老大来到一艘渔船,试图掌握出海技术,作者在这里安排了一处“闲笔”,让所有船员在海上陷入梦境:
有人梦见半夜出门去井边打水,因为老婆说小儿子发烧了,要靠凉井水来降温。……后面总算打来了水,他拎着桶往家里走,那水却不知怎么的荡来荡去,连带着桶前后飞摆,走得再慢也止不住,反而越飞越高,水拍打桶壁的啪嗒声响极了,马上就要飞溅出来……
有人看见自己躺在阿妈怀里,正被阿妈轻轻拍打着安睡。年轻的阿妈原来长这个样子,他几乎已经忘了,脸更白一些,背更挺一些,头发不那么灰,眉头心也不那么皱。他想走近点,可是迈不开步子,身体累极了,重极了,只有脑子里的想法轻飘飘立在那里。……
有人先是听见念经人的声音,在耳朵边呜呜嗡嗡。眼前的画面慢慢清晰了,往前几步的地方摆着一只大火盆,几叠黄纸在里头烧,烧得整座屋子的空气都轰隆作响。他猛然记起,今天是堂兄尾七的日子啊……
这是全书最富诗意的部分,也与蛮话口述部分暗自呼应——每个人都有各自最为牵挂的梦境,哪怕他们并不是故事的主角。作者似乎有一种极为强大的共情能力,可以将不同身份、性别、经历、处境的人物都描写得恰如其分,而这种对不同人物恰如其分的描写,又让这本小说摆脱了许多当代年轻创作者挥之不去的个人化视角,具有了普遍意义上的社会关怀和人性温情。
并非蛮话地区的读者也可以感受到这本书与自身的联结,比如其中一位受访者提到了“戴口罩”:
公交车驶来了,不讲先了,我赶龙港去。啊嚯,口罩还未拿出,阿松叫我坐公交车一定记得戴口罩,讲外边又有什么病生起,跟零三年非典哝,严重受不了。尔也小心,口罩有冇哦?戴起戴起,人多就得戴牢。
某种意义上,《蛮与痴》并非是在追溯一桩发生在八十年代的宗族械斗事件。虽然这看起来是主线部分和口述部分都在讲述的故事,但更深入地阅读,会发现我们所有人在当下的处境亦被记录下来。这份当下性,就如同口述部分的那个从未露面的采访者,他并不曾生活在八十年代,在小说中也没有一句台词,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们知道他一直都在。
小说口述部分开始时有一段描述很精彩:
访问者早已知晓,问讯所得并不可靠。至于曾经存放于政府档案室里的纸面资料,也早已全部消逝在二〇〇六年桑美台风哀号式的回旋中。然而他还是一次次回到这里,好像只为收集那些自言自语似的声音——男人因身处茫茫大海而自言自语,女人因躺在如血的婚床上而自言自语,小孩因惧怕寂静的本能而自言自语,还有幽灵,为了避免将自身遗忘……这些孤独的声音试图冲出渔村滞重的空气而不得,致使风滩上空,在距离械斗四十年后的今天,依旧浮满了喧嚣。
过去不可追溯,但“收集那些自言自语似的声音”是重要的,这也是我们认为这本小说值得流传不止一个世代的重要原因。
在给这本书排版的过程中,我们也在审读另一本书的译稿,企鹅出版社前设计总监扬·奇肖尔德的《书的形式》,这本书主要是讲什么样的排版才是真正好的排版,遵循奇肖尔德的教导,我们也想从《蛮与痴》开始,对我们的排版进行一次细致的调整。
随便翻开手边的一本当下出版的书,几乎都可以看到整本书的字距是不统一的,比如下图中这一段,末行的字距明显比其他行的字距要小。
随手拍的身边一本书,可以看到最后一行与其他行字距不一致,由于“两端对齐”,前五行的字距都被拉开了,最后一行才是正常字距。事实上,现在市面上采用indesign排版的中文出版物,90%以上都存在这个问题。
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大部分中文书籍的排版者在设置版心时,采用了“边距和分栏”的方式,也就是先设定好天头、地脚、订口、切口的数值,剩下的区域就作为正文排版区域。这个区域的宽度与每行汉字加起来所占的宽度并不相等,当排版者选择“两端对齐,末行居左”时,段落中除末行外的字距会被拉开,末行由于不必两端对齐,则保持了原始字距,就导致末行与其他行字距不统一。
中文排版时应使用“版面网格对话框”,在对话框中设置每行字数和行数以决定版心的大小,这样版心的宽度与每行汉字的宽度一致,不会出现两端对齐时字距被拉开的情况。
打开indesign创建文档时,可以看到下方有两种创建方式:“版面网格对话框”和“边距和分栏”,大部分中文排版者都默认选择“边距和分栏”,但它并不适合中文排版。
通过“版面网格对话框”创建的版心,每行25个汉字正好填满版心,即使两端对齐字距也不会被拉开。
其实在铅字排版的时代是根本不会出现这种问题的,铅字时代的版式设计者一定是按照每行字数乘以行数来划定版心的,电脑排版的时代,特别是当出版社使用的是诞生于西方的排版软件,很多铅字时代优秀的排字传统丢失了。
《蛮与痴》这本书,我们试图还原中文铅字排版的那种规整的感觉。
除了上述设置版心时的错误,还有两种情况也会让中文排版的字距发生变动。
一种情况是中文标点的避头尾,不能出现在行首或行尾的标点被强行挪到另一行时,行内字距也会因为要满足两端对齐而被拉开;另一种情况是,当占一个字符的标点出现在行末时,为了让文本右侧对齐,我们通常会设置“行末标点占半格”,原本占一个字符的标点被压缩成了占半个字符,这一行的字距也会因此被拉开。
对应的解决方案,一是设置“标点悬挂”;二是调整字距异常的行内标点所占距离,通过压缩标点占位来保证字距不发生变化。
注意第三行,由于“执行”后面的句号不能出现在下一行行首,本应在第三行的“行”字被挪到了下一行,导致第三行少了一个字,字距整体被拉开。
设置标点悬挂后,句号被放在了版心之外,第三行字距恢复正常。
注意中间这一行,由于行尾的逗号只能占半个字符宽度,整行字距也被拉开。
中间行一共有三个逗号,一个句号,句号涉及阅读节奏的问题,尽量不做调整,我们将三个逗号的占距各缩小三分之一,等于这一行多出一个字符的位置,下一行的汉字“那”被挪到中间行,逗号不再在行末,行内字距不会发生变化。
《蛮与痴》全书我们基本都通过这种方式进行了精细的调整,虽然可能会有遗漏,但整体看来字与字之间的距离基本统一,有点接近优秀的铅字排版的效果了。我们常常看到一些几十年前出版的优秀出版物,他们的开本、设计和内容都让我们惊叹,我们也希望自己做的书在几十上百年后也仍然是可以让行家赞叹的,《蛮与痴》不管是从小说创作方面,还是从编辑制作方面,我相信都做到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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