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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平均

张老汉家里穷,日子苦,他四十多岁才讨上一个体弱多病的寡妇,后来生下一个妮子后又没了,留下张老汉和闺女相依为命。头些年里,张老汉体格还行,先后在矿石坑和砖厂打过工,挣个养家糊口的零花钱,随着年龄增长,他渐渐地有些干不动了,他时常感叹:这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呐!

好歹闺女懂事,高中毕业就帮衬着支撑起家来。和她差不多的女孩只知道梳妆打扮时,她已经把家务活全撑了起来:扫地、抹桌、煮饭、浆洗、缝补,事事做得很周到。

张老汉闺女叫张秀娟,小名叫娟子,街坊四邻都很羡慕张老汉有这么个好闺女,他们看到自己的闺女只知道贪玩,不做家务、不学针线的时候,有时就会骂上一句:真是个死妮子,你看人家张秀娟!

一家女百家求,农村孩子结婚都早,从娟子离开学校就不断有媒婆上门提亲。她长得好看,面色有点黑,更衬托出两个眼睛明亮,牙齿也白,还有很好看的身段。每逢媒人来提亲时,张老汉总是说:“闺女还小,闺女还小呢!”

张老汉想让闺女在家多呆两年。农田承包后,女孩子谋生的风向也变了,变得越来越不爱做家务和农活了,但凡有一点机会和能耐,都会离开乡下到外边打一份工。开头那几年,娟子也琢磨着去外头闯一闯,但想到年迈的爹会孤零零留在家中,既不忍心也不放心,只好到五华里的镇上谋了一份工,帮服装店销售衣服。张老汉看到娟子没有走远,打心眼里高兴,整天乐呵呵地等着闺女回来。

张老汉也不闲手,力所能及打理着几亩荒岗薄地,还拾掇着几分菜园子。娟子每天骑一辆自行车,上午九点到店里,下午五点离开,早晚两顿饭不误给爹做,早饭有时候做得多一点,中午爹把剩饭温热了再吃。娟子不定期会买一斤猪肉回去,让爹香香嘴,解解馋。娟子过早懂事,爹心里有点甜,又有点苦。

服装店隔壁是个卖家电的门市,有个店员叫李海超,是老板娘的侄子,人长得帅气,自从他见到娟子姑娘以后就喜欢上了。但家不在这块,是邻县的,足有五十华里,平时就吃住在店里。只要服装门市上没有顾客,李海超瞅空就跑过来搭讪会话儿,他俩心里不免擦出一点火花来,只不过谁也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

有一天,李海超把私下攒了一千多元买了一条金项链壮着胆子送给娟子,娟子虽然心里高兴却极力推辞不要,她心想,真跟他走了,他家那么远,到那时我爹一个人怎么办啊?

过了一些日子,张老汉应了媒人一家,就是镇上的一个后生。张老汉问娟子有啥意见,娟子说:“爹作主就行了!”

张老汉把媒人给的一张小照片拿给娟子看,娟子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张老汉奇怪地问:“笑什么?”

娟子轻轻地哼了一声说:“这个人我认得!我们上初中时是一个班,他小名叫王二狗,毛手毛脚,净惹事。”

从娟子的话语中,张老汉感觉闺女对这个后生有点挑剔。

王二狗在家排行老二,大家都随他家人喊他王二狗,有点轻视他的意思,反正没人叫他大名。镇上的人都说他从小不学好。人倒是聪明,跟他爹跑长途货车,学会了开车,由于年龄不到,没法考驾照,所以他很少上车,多数时候在社会上闲逛。他交了很多不三不四的朋友,整天吃吃喝喝,不务正业。

有一次王二狗经过服装门市时,他看到毕业一年多没见过的娟子越发水灵,就央求家人托媒婆从中说和。传说他酒后和人打架,被拘留了十天。虽然王二狗家人捂得严实,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这些事也传到了娟子的耳朵里,连李海超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娟子还能不知道?不过娟子倒认为年轻人贪玩心大,正处在不知道天高地厚打打杀杀的年纪,难免会犯个浑。而且她相信她嫁过去以后,以柔克刚,他就会改好的。娟子盘算更多的是心疼爹,她如果真嫁了李海超,走那么远,爹一定会伤心难过的,守在身边会对爹有个照应。懂事的娟子宁可委屈自己,也只好顺了爹的意。

王二狗平时不怎么和他爹娘住在一起,镇北头有五间爹娘给他盖的新房子,他已经提前住了进去。他成天不着家,门老是锁着。媒人领娟子去看过家,五间房,院子很大,里面停着一辆面包车。

定亲后,王家不断派媒人来催张老汉早点把事办了。三天两头催,王二狗倒是不着急,着急的是老人,王家大儿子膝下是两个丫头。那时候计划生育搞得紧,提倡一孩化,生二孩必须结扎,大儿子根本没了盼头。老人想着娟子早点进门,早生个带把的。催急了,娟子有点不耐烦,让媒人传话:“总得让人家准备准备吧。”

那天,李海超看见娟子趁服装店没顾客,到街边卖布摊扯了几块不同花格子的布料回店。李海超迎上去说:“你真打算嫁给王二狗?”

娟子说:“咱俩不合适,两家离得太远,没法照顾爹。”

“爹可以到我们家去。”

“他哪会同意离开老屋啊……”

娟子趁着夜里空闲,飞针走线,一直忙到很晚。连着熬了十几个夜晚,做了四床被褥,还有两个枕头,枕头上绣着一对戏水鸳鸯。乡亲们听说了,很多人都来看,连声称赞:“娟子姑娘的手真巧,也想得好!”

转过年来,麦子返青时,王二狗家催得紧,张老汉就答应了过门。娟子临上花车时,哭着说了一声:“爹,以后您多保重!”

鞭炮一响,张老汉的眼泪就下来了。

开头几天,张老汉有时以为闺女还在身边。早晨起来,迷迷糊糊中冲闺女的屋喊一声:“娟子,从镇上回来时记得给爹捎一斤烟叶。”等到无人答应时,才一个人笑了:“老了,糊涂了!”

娟子隔三岔五给爹送点馒头或烙饼,有了针线活就上手补补缝缝,遇到好天气就晒晒被褥。娟子说,婚后王二狗性子收敛了不少,秋后就让他报考驾照,等增驾后和他爹一块开车,目前给爹打个下手,几乎不再与他那帮狐朋狗友来往了。

闺女来了,张老汉又像回到了从前;闺女走了,他觉得家大了许多,空了许多,有点孤独和凄凉。

张老汉不会打牌和下棋,也不怎么喜欢喝酒,家里有王二狗提来的两瓶酒,偶尔喝二两,喜欢喝慢酒,炒一碟花生豆或炒一碟素菜,就够他消磨一晚上。

其实,张老汉知道李海超和闺娟子的事儿的,他原本想多留娟子两年在身边,可村里有人向他透了风声,怕时间长闺女闹出丑事,就答应了王二狗家这门亲事。张老汉骂自己有私心,不知道娟子心里恨不恨他。

娟子出嫁后,服装门市上就看不到娟子了。

李海超觉得张秀娟不该这么快就出嫁,更不该嫁给王二狗。他既气愤又心疼。

过了麦口,李海超已经心无挂碍了,毅然离开了姑姑家的店铺,随打工潮前往深圳闯荡,那年正赶上大江南北唱响《春天的故事》。他路上情不自禁地随着车厢里的音乐学唱着:“……1992年,又是一个春天……”

钟表可以回到原点,时间却再也不是昨天。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原来的张秀娟了,起码在李海超心里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