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落日余晖淡淡散去
你们“中心”每年都为很多终末期患者诊疗和送行,您说,咱们讲优生优育,还要有优逝,死亡的过程也要有质量。在这方面,你们有哪些经验和体会?
对于终末期期患者来说,其实他们需要的是:第一,你肯定要把ta的身体照顾好,减少病痛折磨。第二,我觉得,他们的痛点,可能在于知道死亡的结局,但不知道死亡何时降临,会觉得很痛苦……我们会引导他们如何面对生死,三年是活,三个月也是活,怎么样安然离去。
在生命终末期,患者和家属到底需要一个什么角色呢?在美国学习期间,我听一位临床导师说:“我们就是护送人从人的生命出口到天堂入口的人。”我觉得,我们是一群提灯的人,我们陪着那些人,从人间的出口走到另外一个入口,这个很重要,他们真的是两眼一抹黑……
李玲说:“我们是一群提灯的人,我们陪着那些人,从人间的出口走到另外一个入口。”
举个例子。我们有个患者,是医护人员,患癌,病情确实太重了, 5 个月跑了 8 家医院,最后,她先生打电话找到我,说了她的病情,说她太痛苦了,想让她下午就来住院。我说行。结果电话一挂,就没音信了。
过了几天,她先生又跟我联系,说几天前跟我打电话的当口,她在隔壁屋自杀了,抱着必死之心,右手拿刀砍左胳膊,把肌腱、血管、神经都砍断了,家人把她送到医院抢救,做血管、神经、肌腱吻合,正缝着呢,心跳、呼吸骤停,又是心脏按压,插管,上呼吸机,弄到ICU,才把她救了过来。她清醒了,呼吸机吹着肺,口里插着管,她在纸上写“让我死”,又用手去拔插管,他们又用约束带,把她的手捆住……这天下午,家人把她转到我们这里。
她在我们这里待了 24 小时,我先给她换药,检查她的伤口缝合状况。那些伤口还没来得及拆线,指甲里还有血迹,我给她仔仔细细清理了血污,护士接了温水帮她擦干净。
当时,她求死的决心很大,意志极为坚强,身体极度虚弱,可能还有抗肿瘤治疗带来的心脏毒性,多脏器的功能受损,她的肺都不动了,呼吸机用固定的程序吹她的肺,帮助肺叶鼓起来,再放下,她还得去适应呼吸机的节奏,她的感受就是活着太痛苦了……
她头脑是清醒的,也是懂医的,对自己的病情非常了解。承受了几个月抗肿瘤治疗和癌症晚期的痛苦症状,她非常清楚,知道这些治疗对她没有太大帮助了。对于使用呼吸兴奋剂,以及其他一些维持生命的药物,她坚决拒绝。
我们首先是尊重她,对于她撤除呼吸机的决定,我们尊重。她的先生和儿子了解她的病情,理解且尊重她的选择,但依然手足无措,担心她撤除呼吸机之后,需要承担渐渐窒息的痛苦。他们就怕在撤机前后,她得不到好的医疗和护理。此外,他们还希望我们帮助说服其他亲友,达成共识。
我们做了三件事,首先是非常清晰地评估了患者的病情,帮助她在头一天夜里住院,进行镇痛和镇静,观察生命体征,给她好的治疗,最起码她睡了几个小时。
头一天,我们跟他们父子谈了一次。第二天上午,我们又确认了一次。然后,他们把亲戚请到医院,包括她的两个哥哥,一位表叔和表姐。我们开了个家庭会议,由我通报了患者的病情。然后,患者主动撤机的意愿经过双确认。第一就是我们医护人员的确认,患者做过清晰的表达。第二,是患者的先生和儿子的确认。
在决策方面,我们医护人员并不是引导患者和家属做决定的主角,我们提供完充足和准确的信息之后,把房间留给家属,奉上热茶、茶点,让他们自己去讨论。他们亲戚之间进行病情方面的讨论,还有情感的交流和抒发。我们就回病房去陪患者。我和护士长来到患者床边,她头脑清楚,什么都听得懂,我们就跟她说,那边我们做了什么样的工作,让她自己也觉得,她的诉求是在往前推进,好让她安心。
大概过了半小时,他们家属讨论完了,先生和儿子过来,对我们表示感谢,说可以做了。他们签署告知书,就是要主动撤机。然后,我们就到病房里去给患者做准备。我们要提前给她注射镇痛药物,房间整理一下,患者的床铺、衣服整理一下,给她摆一个舒适的体位,然后我们告诉她要撤机了。撤机之后,我们留出告别的空间,他们家人都过来了。他们进入房间之前,我们跟他们讲,患者现在是清醒的,多跟她说一些宽心的话,少哭泣,多说些“四道人生”,就是“道爱,道谢、道歉、道别”,挥挥手进入到下一段旅程。他们家做得都挺好的,让人感动。
患者撤机之后,他们家里的亲戚在告别之后就走了,留着先生跟儿子陪着她。我们还有一位专门的护士陪着他们,护士脱下工作服,换上家常便装,主要是观察患者有没有不舒服,我们中间给她用了两次药。先生和儿子陪着患者,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大概有五六个小时。傍晚时,她安然辞世了。患者应该是得偿所愿,先生和儿子也特别宽慰,就是生死两相安。不能说她特别满意,这种事情……但她没有因为这个过程很受刺激,表现得很难受,没有这样,她非常平静地离开了,像落日一样,余晖淡淡散去……
第三天,患者的遗体弄完,她先生和儿子过来办手续,开死亡证明。他们千恩万谢,觉得是不幸中的万幸,她在最后时刻,被那么好地对待了。我们给她梳了头,仔仔细细清理了伤口血污,给她弄得好好的。
事实上,善终服务是需要投入的。很多时候,不是点上香,播放宗教音乐之类,而是让患者和家属安静地回归到家庭状态,好好地把这些场景放在脑海里,让生死两相安。
对家属的情绪安抚至关重要
安宁疗护在照顾病人的同时,还要照顾家属的身心健康,病人走后,帮其料理后事,并做居丧期的心理照顾。你们“中心”在对家属的情绪安抚方面,是怎样做的?
患者离世以后,往往给家人带来沉重打击,对家属的情绪安抚至关重要。
我们医院有个护士长,在疫情期间患了血液病,在其他大医院想做骨髓移植,也没有找好配型,最后在病情危重之际,送到我们那里。
她花了很多时间跟我讲过去,我觉得我把她的一生,从童年到青春期特别不容易的阶段,都听完了。她丈夫很爱她,不惜代价,给爱人输血。你知道,国内医院的临床用血是很紧张的。我劝了她的丈夫,跟他谈到最后,他抹着眼泪,说听明白了,就是他会放弃执念,陪着妻子,走完人生最后阶段。这是非常重要的,以后再想起来,是没有遗憾和后悔的。
护士长去世以后,她的先生后来再婚了,他很相信我们,后来他妈妈生病,他又送了过来。期间,他找我哭诉,他说妻子走了以后,他没有一晚上不梦见她,即使他又组建了家庭,人家那个女同志也很好。他说,他觉得自己不好,就是又结婚了,好像背叛了前一个那么恩爱的妻子,现在又没有办法跟现在这个全心全意地过……
我就从心理学和伦理学的角度,跟他分析。我说人生这么短,你前 40 年里有 20 多年跟前妻在一起,你们那么恩爱,她不过是生病了,这个我们没办法分析,但你给了她很多快乐,她也给了你很多美好记忆,这个恩爱不能忘记,是人之常情。现在你有了新妻子,也不叫不跟人家好好过,不好好过是什么?比如说,你在外面拈花惹草……他哭着哭着,扑哧就笑了,他说我不会的。我说对,你没有出轨,没有背叛配偶,你对家里有责任感,你就是个好丈夫。所以你不存在背叛了前妻,又跟现在的不好好过,这是你的执念。然后他说,我为什么经常心疼?就觉得像心脏扭着疼。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心绞疼,去医院检查,也查不出问题。我说,悲伤本身就是原来的幸福给你留下的痕迹。你怀念她,是因为曾经的幸福,而不是说从来不想起,一想起来都觉得后悔,那就糟糕了。我说悲伤也是幸福的印记,它证明你来到世间,你有非常鲜活的体验。悲伤本身不应该被克制,被压制。
“这个专业成全了我”
从事姑息(缓和)治疗和安宁疗护13年,你们“中心”已经发展到什么状况了?您有哪些收获和感受?
我们“中心”经过13年发展,现有 6 名医生、30 名护士、两名药师,还有一个 MDT 团队(多学科综合治疗协作组multidisciplinary team)。我们还有社工部,青年志工在公余时间来做志愿者。我们现有 75 张床位,考虑到临终告别的需要,我们尽量给那些重症临终患者安排单间,方便家属陪护,所以我们经常住着六十多个患者。
我们“中心”现在是河南省安宁疗护示范单位、河南省医学重点(培育)学科、河南省安宁疗护临床技能培训基地,已经收治了逾千名各种重病终末期患者,在规范诊疗、专业舒适护理和人文关怀、科研、教学、国内外学术交流,包括政策研究方面,不断取得进步。
我这十几年在基层做到现在,最大的感觉是,我觉得这个专业成全了我,让我变得更成熟,更有担当,对我的人生观有一个巨大影响,就是当你做了这个事情,你认定它非常好、非常对的时候,就会迸发出巨大的勇气和毅力,会想出很多办法做事情,就会走得长、走得远。
当然,我比较特别的是,我遇到了触发性事件。我和其他从医者不太一样的地方可能在于,别人也会遇到和我同样的情形,比如亲人生病,治疗,辞世,也会有痛苦。但事情过去之后,别人能回到之前的生活和工作轨道,而我可能感情更丰沛一些,思考更多一些,学习得更努力一些,实践的勇气可能会大一些。
我觉得,要是没有我父亲病逝的事件,我在国内从无到有地做,坚守这十几年,我真的不一定能撑下来。我觉得很幸运,有很多同路人在做这样的事情。我在这么年轻的时候选了这么一个方向,很坚定地走下来了。
刚开始创办“中心”的时候,我还在想,我要是退休之前,国家能给这个专业一个名分,我就很满足了。
但到了 2015 年10 月,全国政协副主席韩启德,为了推动安宁疗护事业,带队到全国各地调研。2017年,原国家卫计委首次出台有关安宁疗护的官方文件,并在全国选取5个市区开展安宁疗护试点工作。2019年,国家开展了第二批安宁疗护试点,2023年,国家推出第三批安宁疗护试点,全国31个省市当中,除了西藏,30个省市都有安宁疗护试点。目前全国安宁疗护的试点城市已达187个地级市,安宁疗护事业得到蓬勃发展,远远超乎我的想象。所以我觉得很知足。
生命是个闭环,它的开始和结束应该是衔接起来的。咱们讲优生优育,还要讲优逝。缓和医疗和安宁疗护,就是在疾病末期和生命末期,让患者高质量地活着,减少痛苦,也高质量地辞世。咱把这生命全周期的最后一环给它补上,这不就圆满了吗?现在我们的全生命周期都有医疗服务,这也是我们国家文明程度的体现。
今年年底,我被组织上调派到郑州市第三人民医院担任副院长,这是一所有着120年历史的综合医院,计划将缓和医疗,安宁疗护和老年医学融为一体的整合医疗中心已经开始规划和建设,期待建成后,为患者提供更优质的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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